周白通在電話裡急不及待地說了下去。
「所以你們也在看那宗案件吧?正好,來看看死者親筆寫的日記,我再跟你們說說當時的證人對陳遵義評價如何,你們就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他有問題!」
「比較有問題的明明是他太太!」背景裡傳來馮敬德的反駁。「我肯定!師弟他都被他太太弄得精神衰弱了!」
「你當的到底是師兄還是保姆還是社工?那時候連報紙時評都奉勸你好好當個救人的醫生,別為了一點舊交情亂出頭,斷送大好前程!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眼看就要升職成為H城史上最年輕的急症室主管,被醫院高層緊急擱置了啊!你傻不傻!」
這對活寶一言不合,在掛線前又拌了幾句嘴。
由於不是正式查案,邵毅就沒有帶隊去公眾殮房,只和杜衡一起去。
陳遵義的辦公室裡瀰漫著濃烈的三手煙味,桌子上擺著煙灰缸,裡面全是煙頭,落了滿滿一缸煙灰,廢紙屢裡還有好些揉成一團的染血面紙。
「抽煙抽到命都不要了,把辦公室弄得像墳場燒香似的。老不修,別待太久了,吸三手煙也是會致癌的。」杜衡皺了皺鼻子,坐到沙發上陪著馮敬德,環顧四周。
從一個人常待的地方,尤其是私密度比較高的地方,可以看得出為人如何,以及一些愛好和心理活動。
比如說,高中儲物櫃裡課本擺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那一定是個認真學習的乖寶寶;如果凌亂又塞滿課外活動的東西,那應該是個粗心大意但外向熱情的學生;如果東西很少,也不疊好,那個學生就可能不太熱衷校園生活,要不一放學就回家當宅宅,要不趕著投入另一種生活,例如幫補家計或者跟校外的人談戀愛之類。
陳遵義辦公室裡的設備都挺舊的,不徹底壞掉就絕對不換。雖然櫃子和桌上的文件擺放得整整齊齊,整體來說卻不算賞心悅目,沒什麼小盆栽之類的裝飾,也沒有實用的咕𠱸座墊,只有白色的煙灰缸,白色的筆筒,連水杯都是一隻單調的白瓷杯;筆是黑的,接待沙發是黑的,辦公桌辦公椅和書櫃都是黑的,放眼一看,就像一張單調枯燥的黑白照,沒半點煙火氣。
「老不修,能跟我說說陳遵義的事嗎?你跟他到底是有多熟,這麼相信他,我卻完全不知道你有這麼一個師弟?」
「這個嘛,說來話長……」
馮敬德與陳遵義相識於H城大學,馮敬德比他大一年,兩人都讀醫科。
馮敬德小時候被一個寄居H城的猶太裔老富商領養,是以他自小就活得風光無比,別墅的換衣間比別人整個家還大,出入有名車接送,上學從來不屑於吃小賣部或飯堂的食物,要不安排司機接他外出用膳,要不吩咐傭人做好高級餐點掐時間送來,很慷慨地請全班一起吃。
有錢、聰明、長得帥、人緣好,世上什麼好事都被他佔盡了。
直到他上大學,某天中午,一手抱著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一手提著傭人送來的三明治餐盒,跟走天橋秀似的走在林蔭大道上,第N次笑著婉拒了某位師姊的表白以後,無意中一回頭,注意到了一個長椅上低頭疾書寫筆記的師弟,覺得有點臉熟。
因為這師弟穿著特別寒酸,又總是一副臉青唇白的瘦弱模樣,在馮敬德眼裡根本無異於非洲飢民。
於是他倒退回去,自來熟地搭訕。
「餓不餓?」
陳遵義抬了抬眸,不多作理會,繼續沉浸在醫書世界之中。
馮敬德多年來人見人愛,鮮少被如此無視,又莫名覺得這個悶騷師弟很有趣,於是一個勁兒地逗他。
「師兄請你吃三明治,保證好吃,全都是高級材料,麵包是我家新來的法國麵包師傅新鮮烘焙的,夾著空運的挪威三文魚,三文魚吃過沒?真的不餓嗎?我看你在寫筆記對吧,怎麼用的鉛筆,還這麼短?喏,我有鋼筆,借你用──」
「走開!等下有考試,我趕著複習!」陳遵義不耐煩地反手一揮。
馮敬德摸著被他手指掃過火辣辣作痛的臉頰,還有被他掃落地上的餐盒和鋼筆,呆住了。
他十九年來第一次被兇了!還被打了!這人好可怕!
馮少爺大受驚嚇,筆沒撿餐盒也沒拿,像隻受驚的兔子逃之夭夭。
第二天他一下課,又碰到了這個兇他的師弟,在演講廳門口「堵人」,一看就是衝著他來的。
「你你你……你還找我幹嘛?」馮敬德嚇得一結巴。
「師兄,還給你,還有……對不起……」陳遵義低著頭,囁嚅著道歉,遞出擦拭得乾乾淨淨的鋼筆和餐盒。「鋼筆是名牌吧……蹭掉了一小塊漆,我,我賠不起……對不住……」
「沒事啦,都送你了。不用你賠。」馮敬德大大方方地推了回去,然後注意到了餐盒裡是空的。
馮敬德想起昨天的三明治,有點不甘心:「就那樣掉在地上了啊,我自己都還沒嚐到半口呢,也不知道那個新來的麵包師傅的手藝好不好……回頭讓他再……」
「很好吃。」
嗯???
這個師弟屬狗的嗎,食物掉地上了都吃!
「喂喂你也是讀醫的,這,這多不衛生!扔掉啊!」
陳遵義反過來用看奇葩的眼神看他:「為什麼要扔掉這麼浪費?我還是確定你不會回頭撿,才放心吃掉的。」
馮敬德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陳遵義為什麼會做出一連串他無法理解的行為。
他家貧,全靠苦讀成才,雖然沒馮敬德那麼輕鬆地當十A狀元,不過也考了個亮眼的八A,靠著僅僅夠繳學費的助學金進了醫學院,下課後還得外出做幾小時的兼職,賺宿舍費和生活費,只能抓緊深夜時間和課堂空隙讀書。
一向養尊處優的馮敬德總算稍窺人間疾苦,忍不住三天兩回往這陳師弟住的宿舍跑,送吃的穿的,知道他肯定鬧彆扭不肯收禮,但收到了又不會丟掉,就托他室友放到他床上,還總拉著人分享講課筆記,減輕預習壓力。
很快地,兩人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友。
杜衡聽得眼皮直跳:「老不修,有句老話叫什麼來著?無事獻殷勤,非──非奸即盜?你老實招來,真不是gay?」
「如果是就簡單了,可惜我不是。」馮敬德垮下了臉。「我當他是師弟,他卻想搞基。」
陳遵義在馮敬德畢業那天,扯著人到了幽靜的荷花池旁。
那年代,男女朋友之間相處都很保守,更別說禁忌度突破天際的同性戀。
情竇初開的小處男心裡罪疚感滿滿,也知道師兄身邊一向有大把大把的女生追求,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在師兄面前憋得滿臉通紅,「我我我」地支吾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半句話來,最終自暴自棄地將手上盛著情信的禮物盒一塞到師兄手裡,垂著頭一言不發地等他回應。
拆了盒子,是一支德國Montblanc牌新鋼筆,還附著情信,上面有兩行「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的青澀鋼筆字。
馮敬德一開始還沒發現異常,笑嘻嘻地打趣他。
「這次又是哪個女孩子想追我,找師弟你轉送禮物?啊不會吧,連情信都要你代筆……」
「沒有……沒有其他人託我送禮。也沒有代筆。」
馮敬德懵了。
更令他崩潰的是,他平常的口才在此等場合中根本派不上用場,拒絕的話愈描愈黑,活脫脫一個玩弄感情的大渣男。
「你……怎麼回事啊,我、我一直只把你當成師弟……」
陳遵義惶然抬頭:「那……為什麼對我特別好?只對我這麼好?」
「那是因為初見你的時候你看著很慘啊,我就特別想幫你……你誤會我對你有別的意思?絕對沒有!沒有啊!當初要是換成別人我也一樣幫的!我,我的意思是……」
「馮敬德,你好殘忍……!你是把我當成阿貓阿狗養著嗎?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你還怪我自作多情呢?就不想想是誰一直示好,給了我這種錯覺!」
「我掏心掏肺的照顧你,你還怪我了!」馮敬德憤然將筆和信擲到陳遵義臉上。「拿回去,我不收!」
陳遵義受傷了,跟人絕交之餘,還賭氣改了自己的志願,不跟馮敬德一起當急症室醫生,畢業時拿著獎學金和醫學院院長的推薦信,跑去日本攻讀法醫學。
「其實後來回想起來,都覺得我們倆幼稚得要命,兩個準醫生跟小孩似的鬧絕交。分道揚鑣以後,我以為我要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沒想到過了十多二十年,他竟然回流H城,進了重案組當法醫,還主動打電話給我,約吃一頓晚飯敍舊。」
在那頓晚飯上,陳遵義介紹了他的妻子山崎和子,是他在東京大學認識的助理文員,已經結婚好幾年了。
「老朋友結婚,我鬆一口氣,也打從心底裡祝福他們。可是啊,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怎麼?」
馮敬德有點難以啟齒:「初見面的時候,山崎和子一看就是賢妻良母型的女性,會主動給丈夫和丈夫的朋友斟茶,很文靜,總微笑看著我和師弟聊天,不插嘴也不打斷。她不會H城話,我還怕顧著和師弟叙舊忽略了她,就拿出會的一點點日語,誇他們兩人很登對。怎知道,師弟笑得很勉強,山崎和子也笑得很勉強,害我差點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明明老頑童也知道的。」他橫了一眼在另一邊給邵毅看死者日記本的周白通。「他某次執勤時受傷進急症,認識了我以後,閒談時跟我說起,我師弟因為他太太的事,在重案組成了笑柄!」
山崎和子隨丈夫來H城以後,沒有工作,看似當時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家庭模式,可她會掐準陳遵義下班的時間,每隔半小時就會傳呼一次,如果丈夫沒回覆,她就會懷疑丈夫是不是下班後去鬼混,直奔重案組找人。
如果丈夫接到案件外出或者在解剖室裡加班還好,如果不是,她會找當值的隊員比劃著詢問行蹤,像是陳遵義約馮敬德吃晚飯的那次,就是她知道以後非要跟過去,監視著人。
某天H城八號颱風警告訊號高懸,馮敬德半夜被傳呼機吵醒,看到了傳呼機裡的「1 2 267 0 629」,大意是「姓陳的阿義 有急事 老地方 不見不散」,趕緊駕車出去H城大學附近一間老字號冰室外等人。
陳遵義早就在等他了。
一個四十多歲事業有成的大男人,弄得跟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似的,只穿了拖鞋就從警察宿舍裡狼狽地逃出來,傘沒帶,雨衣也沒穿,在大風大雨裡,在電燈柱半明半滅的微弱光芒下無助地四處張望,一見昔日師兄,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抓著他的手崩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師兄救救我,我快瘋了……!我不想回家……完全不想回家!」
在陳遵義口裡,山崎和子本來是個完美的妻子,可是她在日本生第一個孩子夭折後就變了。
那個孩子在照X光的時候診出是個無腦畸形兒(Anencephaly),患有罕見的先天性疾病,胚胎發育期間顱骨出現缺陷,腦部發育不全,一直處於盲聾狀態,對於週遭環境無法感知,而且沒有痛覺,就算不胎死腹中,生出來以後絕大部份也會在幾小時到幾天內死亡。陳遵義勸她去外國墮胎,她不肯,說外國有稀有案例能活好幾年的,兩人大吵了一場。
最終陳遵義退讓了,那個畸胎也一如所料,雖然分娩時是活的,可是不到5小時就死了。
他知道妻子第一胎就這樣沒了,心裡一定很難過,但過了三個月、半年、一年,和子還是無法振作。
「那時我也剛拿到博士學位,就提議,要不要換換環境?她說,只要有我陪著,去哪都好,還主動放棄了工作跟我移居。她英語不好,學不會H城話,也沒去日資公司應聘,說是想試試當全職主婦。我心想,隨她怎麼決定,只要她開心就好。」
「結果呢,她終日無所事事,要不黏著我,要不窩在家裡,招呼幾個在社區中心認識的同鄉或會講日語的女人上門嘮嗑打麻將。」
「從那以後,她跟我講話愈來愈充滿試探意味,不時神經質地問我愛不愛她。除了上班,我不管去哪兒,和子都要跟著,會檢查我的傳呼機,家裡電話一響就搶著接,要是我先接了,她會在我旁邊監視到掛線為止,事後還非要問清楚找我的是誰。」
「師兄我也不怕跟你說了──『雨夜屠夫』的案子你知道吧?我這幾天累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完成手上所有工作,一回家,和子就纏著我,說想再生個孩子。我覺得,或許有小孩以後她會消停點吧,就順著她的意勉強來了一回,完事後倒頭睡著……」
陳遵義恐懼地描繪了他半夢半醒時眼前的畫面:他看見山崎和子按開了床頭的小台燈,背對著他,站在衣櫃的鑲鏡前,拿出梳妝盒和小鏡子補妝。
補好以後,山崎和子轉過來,站在他床前,俯身湊近,直到兩人幾乎鼻尖貼著鼻尖。
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臉上的脂粉太白,兩瓣嘴唇太紅,像朵血色的薔薇,緩緩綻開了一個恐怖的微笑,在他眼前開開合合。
「ずっと一緒にいたい。」(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陳遵義什麼睡意都沒了,又驚又怖,一骨碌地起身,用盡全力推開了她,奪門而出。
「那一刻,我懷疑她下一秒會像那個分屍掏心不眨眼的杜月琴那樣,拿出一把血跡斑斑的生鏽鋼鋸……!明明一開始不是這樣子的!我明明和她談戀愛到結婚都順順利利,她還沒生第一胎之前性格善良溫柔,和我一起當過義工支援地震災民,會捐血捐骨髓,撿受傷的流浪貓狗……怎麼現在會變成這樣?這樣的生活該怎麼繼續下去?」
陳遵義淋得渾身濕透,情緒激動,馮敬德於心不忍,就載他回了自己家,讓他先冷靜冷靜。
陳遵義請了無薪長假,在馮敬德家一躲就是五個月,不跟重案組同事聯絡,不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傳呼機也不看。
馮敬德看不下去,只得苦口婆心地開解他。
「師弟,你看,重案組只有你一個法醫,本來工作量就大,又不幸碰上連環殺人分屍案,可能只是一時累壞了吧?休息夠了,該回家了吧?」
「師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回去……跟你待在一起就挺輕鬆自在的,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學生時代……」
「聽師兄的勸。」馮敬德肅容打斷他的話。「你結婚了就要好好負起家庭責任。你們夫妻倆的事始終要解決的,一直在朋友家住著不是辦法。要不,回家試著和太太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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