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埋屍古井後,解剖時又多了一宗離奇事。
邵眠眠的死因竟是吃太多荔枝。
她沒有外傷,沒有遭侵犯的痕跡,雖然手上留有一個針孔和瘀血斑,但是沒有被注射什麼致病致命的藥物。屍斑沉積程度重,足以排除過量抽血致死。
醫院簽發的病歷也證明了邵眠眠一歲時得了流感,病毒侵襲心臟,急性心肌炎痊癒後仍落下了後遺症,慢性心肌炎,心跳偏慢,血液循環不好,雖有心臟起搏器輔助,但出事前一星期才頭暈心悸進過急症室,紮針位置有瘀血是常有的事。
她胃裡的殘留物只有荔枝,以重量推斷,至少20顆。
杜衡在解剖室旁的小實驗室驗完大腦切片以後,肯定了這個結果:「她的死因包括荔枝病引發的低血糖腦炎和心臟病。由於死亡時間久遠,我無法確認是聯合死因,抑或一輔助死因一直接死因。」
Elaine愕然了一下:「荔枝那麼甜,怎麼會引發低血糖?」
杜衡笑瞇瞇地讓她自己想想箇中原因,不准上網作弊。
幸好這位半途出家的學生用心唸了五年醫科,跟了杜衡快半年,漸漸培養出法醫思維,沒有不加思索給出「物極必反」、「濕熱上火」或「吃撐」之類的空泛答案。
她思考了一會,恍然大悟。
「消化物裡只有荔枝,也就是空腹的情況下吃的吧?荔枝裡的果糖含量較多,空腹進食的時候,大量果糖轉化為葡萄糖,刺激胰島β細胞迅速釋放大量胰島素,反而引發低血糖反應了!」
「答對了。而且那些荔枝裡有些不太熟,hypoglycin A及MCPG兩種毒素含量較高,抑制人體產生葡萄糖。一旦出現嚴重荔枝病,患者會嗜睡、昏迷、抽搐、四肢癱瘓、血壓下降,心律不齊,甚至出現腦炎。」
杜衡解釋的同時,不忘叫Elaine回去做功課,看美國疾病管制局和印度研究團隊於著名期刊 The Lancet 發表的一篇論文。
印度東北部的比哈省,每年五月到七月都常常有15歲以下的孩子突然癲癇發作陷入昏迷,甚至有上百名孩童因此死亡。團隊為了找出怪病源頭,針對印度穆札夫法爾普爾(Muzaffarpur)幼童急性腦病變,以病例對照研究的方式(Case control study)發現並證實了荔枝病──原來當地盛產荔枝,貧困兒童以大量荔枝果腹,才會釀成悲劇。
「雖然泥炭鞣屍不應出現在亞熱帶城市,雖然荔枝病致死的案例在城市裡很罕見,但邵眠眠不就是個例外嗎?我們當法醫的,千萬不要放過任何可能性……」
「怪不得我媽常說『荔枝三把火』!」Elaine無視了說教,打回原型。「吃飯後才能吃荔枝,不要一下子吃十多顆,而且最好泡過鹽水才吃,或者吃完用荔枝殼泡茶,清熱解毒!」
「只有不能空腹吃荔枝和不能吃太多這兩點算民間智慧。」杜衡回以一個白眼。
「話說回來,什麼神奇的事都被這位小妹妹佔盡了,小小流感變重症,一歲幼兒出現心肌猛爆性發炎,沒及時介入治療的話,心臟衰竭而死的機率高達百分百,竟然能及時發現救回來;驚險地活到六歲,卻又吃一堆荔枝吃到猝死,還變成了H城第一具泥炭鞣屍,簡直連中三元。」
「……師父,『連中三元』不是這樣用的!被邵隊聽到你就完蛋了!」Elaine心累地糾正他的怪咖中文。「別毀掉你在遺體告別室裡尊重活人死人的高尚形象!」
杜衡眼神坦然而且無辜:「我有尊重啊。死亡有什麼好忌諱的?我跟你說,要是吃荔枝掛掉的是我,記得要在喪禮上播Mr. Bean(註:英國電視喜劇《戇豆先生》),然後把我送給大學當大體老師物盡其用,墓誌銘一句就好── “Well, this sucks(唔,有夠爛的)”。」
……
重案組會議室。
「荔枝裡有沒有混了毒藥?或者過量藥物?」大D追問。
「沒有。」
「強迫吞嚥呢?或者昏迷時灌下去?」鄧仔也大膽猜測。
「沒有,那些荔枝果肉都被咀嚼得稀爛,嘴唇、口鼻、消化道都沒有外來暴力痕跡。她是清醒自行吃下去的,至於是否完全自願,有沒有被騙,我無從判斷。屍身沒有被侵犯過的痕跡,唯一疑點,就是兩重屍斑,證明死後24小時內姿勢曾由臥變蹲,屍斑不再變化後回復臥姿,固定直至屍體出土。」
邵眠眠如何失蹤,去了哪裡,接觸過什麼人,為何會埋在郊野公園古井,這些疑問只能靠物證人證。
杜衡將心比心,以為邵毅身為妹控應該會大失所望,甚至還做好了像人吃人案那樣再在會議上被臭罵一頓的準備,邵毅卻沒有這麼做。
邵毅作為工作夥伴,點了點頭,一手搭在顧問肩膀上捏了捏,以示理解並感謝他的付出;作為死者家屬,就像他媽媽那樣,紅著眼圈,嘴唇哆嗦著,對著法醫擠出一個別人看著就難受的堅強笑容,客氣有之,感激有之,沒有半點責怪的意味。
他也盡了他兒子和哥哥的本分,盡得不能再盡,安慰父母送回家以後,立刻埋頭調查,工餘時間還會往屍體發現地點跑,詢問行山資歷深的市民,在網上發邵眠眠的照片希望找到當年的目擊證人,把大堆額外的個人調查工作攬到身上。
但是畢竟是十年前的失蹤案,當年沒有目擊證人,閉路電視不普遍,邵眠眠在短短半分鐘內有如人間蒸發,成了眾多失蹤懸案之一,如今更難有什麼突破進展。
調查拖了整整半個月,依然原地踏步。
接收到別的零星誤殺案件時,邵毅甚至盡了他重案組隊長的職責,以大局為重,擱下邵眠眠的案子先處理新案。
他在哪方面都成長了很多,表現得很優秀,可是偏偏沒有表現出作為伴侶的一面,在愛人面前流露半點脆弱,流半滴眼淚。
邵毅似乎愈來愈像個獨當一面的男人,可是又似乎愈來愈像當年那個意外丟失妹妹的徬徨少年,愈來愈憔悴,臉頰下巴瘦了,濃濃的烏青色滯留在眼底,下巴的鬍茬沒顧得上刮乾淨。
杜衡看著就覺得心裡發疼,巴不得他任性一點,趕緊把難受的情緒發洩出來。
邵毅第N次很晚才回到宿舍,腳步虛浮地進門,鞋底全是泥,明顯沒好好吃飯就去了郊野公園一趟,回來竟還想打開筆電看網上有沒有人提供消息。
杜衡正在百無聊賴地剝著荔枝吃,見狀馬上放下盤子,擦手,伸手摁著筆電蓋,不讓他打開。
「邵毅,跟我進睡房。」
邵毅看到那一整碗紅皮白肉的荔枝,皺了皺眉,試圖掰他的手:「抱歉,杜衡,改天可以嗎?我沒那個心情……」
杜衡無奈:「有認真的事想要和你談一談。談完了,給我躺平睡覺,不准再忙活。」
邵毅呆了呆,抿著嘴不說話,選擇繼續與他角力。
「邵毅,你……你怎麼就連聽我說幾句的時間都沒有!」杜衡本來打算好好開解他,卻又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火冒三丈,提高了聲線罵他。「天天這麼晚回來,飯也不吃,話也不說!」
邵毅深吸一口氣,額頭的青筋突突跳:「我很忙。杜衡,你體諒一下我行不行?」
「忙忙忙,整天就顧著瞎忙!沒錯啊,你是個好隊長,是個好兒子,是個好哥哥,卻連跟男友說兩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連自己都顧不好!」杜衡尖銳地批評。「How can you be such a fool?(你怎麼這麼蠢?)」
邵毅被他激怒了,用力一拍桌,站起來,紅著眼睛瞪他:「我緊張我妹妹怎麼了,有錯嗎?你解剖完成還能輕輕鬆鬆地吃荔枝,可我不行!一天不破案一天我都吃不下睡不著!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杜衡也怒了,起身劈頭指罵:「你才沒資格說三道四,我吃什麼是我自由!有你這麼當男朋友的嗎?我解剖完一個荔枝病死者就不能再吃荔枝了?抑或要為你妹妹守孝哭墳啊?你有病吧邵毅!」
「杜衡,你太過份了!可能從你角度看來,眠眠只是一具稀有的屍體,可她是我妹!你男朋友的親妹妹!你說話怎麼可以這麼過份?我不管,你趕緊放手把筆電還給我!」
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拉扯之間,杜衡鬥不過邵毅,手一滑鬆開,筆電失了平衡「啪」地磕到地上,屏幕鍵盤瞬間分家,玻璃碎散落一地。
兩人俱是一呆。
杜衡拉不下臉,冷笑著擱下狠話回房間:「行了,一拍兩散。筆電摔了也好,不然堂堂重案組隊長在宿舍裡大吵一場後猝死,我解剖完還得接受調查。」
邵毅看著他氣沖沖的背影,火氣忽然就消散了,只剩下無力感,一浪接一浪地侵襲著四肢百骸。
他忽然覺得萬念俱灰。
也許杜衡說得對,他邵毅就是個蠢材、廢物,竟然那麼大意弄丟了妹妹,害她死得那麼冤枉,還被扔進又黑又冷的井裡,孤零零地埋了十年。
或許他還是史上最爛的重案組隊長。周白通明明可以選阿玟、大D細D他們年資經驗都比較深的組員接手,肯定是年紀大了糊塗了,才會偏心選了契仔。
看,邵眠眠的屍體是巴打發現的,是杜衡解剖的,物證也是鑑證科化驗的,他只負責接收成果繼續查,竟然還查不到真相。
他還是個特別差勁的男友。前女友嫌他說他有病,現任男友嫌他也說他有病,他怎麼做都達不到對方的期待。
筆電摔壞了,他什麼都做不了了。
真的,他完蛋了,什麼都做不了了。
邵毅默默撿起筆電殘骸扔了,拿掃帚仔細打掃了地上的玻璃碎。
略略洗漱過後,他看睡房被杜衡反鎖了,就拿了椅子上搭著的一件外套披著,窩在沙發上睡覺。
沙發長度完全容不下他,他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把手腳屈起來,維持著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迷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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