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吃了午飯,回到重案組以後,邵毅只見眾人都圍攏在會議室的長桌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Mandy和鄧仔沒湊熱鬧,像吃壞東西似的苦著臉趴在自己位置上。
「怎麼了?沒好好吃飯,胃酸倒流了?大家借過借過,我拿一下抽屜裡的胃藥……」
「不不不,邵隊,他們倆只是太嫩,沒看過多少人倫慘案,一時接受不了。」阿玟搖搖頭。「我們看檔案室擾擾攘攘的,有點好奇,去檔案室撿到這麼一份檔案,正在看照片呢……」
桌上攤著的,正是陳老法醫意圖損毀的那份檔案和殘片,幸好阻止得及時,只有六、七張內頁受損,相片也盛在沖曬店送的小塑料袋子裡,逃過了一劫。
邵毅翻到檔案封面開始看,編號#555的懸案,還蓋著MURDER(謀殺)的舊式紅印章。
接著就是一系列案件照片映入眼簾。
發現屍體的現場是東區舊警察宿舍201室門外。
東區翡翠路舊警察宿舍,H城上世紀典型的殖民建築風格,一幢樓就像個小聯合國──只有四層,整幢仿英國維多利亞風格髹上白漆,走廊欄杆和柱子有歐式雕花,卻又摻合了南洋僑民傳回來的熱帶建築結構,擁有斜尖屋頂和騎樓(即有柱子支撐的開放式樓宇走廊),保持樓房通爽涼快之餘,還能替下方行人路遮蔭擋雨,地鋪開著一間「興記冰室」,是幢既有洋味又充滿地道特色的建築物。
騎樓走廊是公共空間,樓底裝了吊扇,鋪著很有年代感的雙色格子地磚,擺著好幾張塑膠摺凳讓住客乘涼;最接近樓梯的201室門外擺著一個正方型紙皮箱,裹了層層疊疊的保鮮膜,外面貼著一張字條,寫著稜角分明的字體:「FEI CHUI RD. 11-15-201 MR. CY CHAN」
邵毅說:「這地址寫得有夠簡短,看得懂,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正確寫法是『Mr. CY Chan, Flat 201, Police Quarters, 11-15 Fei Chui Rd., East District, Hecticity』嘛,還分明用尺子寫的,這是要隱藏筆跡吧?」
換到了下一張照片,照片裡拍到報案的鄰居被嚇得癱軟在地上起不來。
紙皮箱外裹得層層疊疊的保鮮膜解開了丟在一邊,箱體被某種滲出來的液體浸染成一種暗沉可怕的褐色,封箱膠紙已經被警員割開了,箱裡赫然是一具強行屈折塞進去的屍體,保鮮膜將之裹成了一個恐怖的白蛹!
光是箱屍也就罷了,可那與其說是箱屍,不如說是一箱混合著衣物殘片的爛肉。
此爛絕非腐爛的爛,而是打爛的爛。
保鮮膜裡是一具成年女屍,屍身之所以能塞進不算大的箱子裡,除了因為身量偏嬌小以外,顯然要「歸功」於屍體身上密密麻麻的擊打傷。
從手臂到手指尖,從大腿到腳掌,多處嚴重骨折變得軟綿綿的,像手指和腳趾這些幼細凸出的部位直接被打成了混著白骨碴子的肉醬;除此之外,肉厚的胸、腹、臀等地方也滿佈著紫黑瘀痕。
腦袋和身軀上數十處凹了進去,眼球破碎,鼻樑斷裂,臉頰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牙齒掉了不少,七竅流血,連一些破碎的腦組織和腦脊髓液都流了出來。
一言以蔽之,皮開肉綻,面目全非。
「Such brutality(太兇殘了吧)…全是棍棒傷。」杜衡眼角跳了跳。「屍體照片能借我用一會不?我喊Elaine上來教她看。」
「我也想聽聽,就當一起上一課唄。」KK建議。
Elaine來了以後,指著照片滿臉疑惑:「師父,這個不該是棍棒傷吧?你看,身上這堆長條狀的瘀傷就像鐵軌一樣,總是平行的兩行,中間完全沒瘀血啊,感覺是有凹槽的鐵條打的!」
阿玟很有信心地反駁:「才不是,我沒看後面報告也猜到了!就是棍棒打的!你們這些乖寶寶一定沒被雞毛撣子打過,也沒拿過學校廁所的拖把跟同學幹架!狠狠地往皮粗肉厚的地方打下去就是這樣子,好幾天都消不掉!」
「男人婆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讀警校那會兒剛學用警棍,跟弟弟對練時很好奇被打中有多痛,於是我們決定實驗一下,一人一棍,數三聲一起往對方屁股上招呼──」
「別再提這黑歷史了。」細D似乎想起了當初屁股開花的痛,猶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家屁股。
「所以說,人類比動物聰明,卻也兇殘多了,牙咬、頭撞、肘擊、腳踢通通都不夠,發明武器用來狩獵也就罷了,還用來殘害同類。」杜衡搖搖頭。「棍棒大概是自古以來除了石頭以外,人類最原始也最普及的武器了。」
棍棒傷屬於鈍器創,雖不如銳器般擁有切割砍斬捅刺剪鋸鑽等諸多用法,但這種傷勢總透著一股從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殘暴野性,如果打得重、打得多,血肉模糊的程度也絕對比得上被重型卡車輾過或從百層高樓上摔下來。
「Elaine,你剛剛形容的傷勢正是我想教的,棍棒打在豐滿的軟組織上,會形成獨有的railway bruise(鐵軌樣挫傷),皮下出血的一種,兩邊暗紫色條狀皮下出血,但受擊點絕對不是瘀血堆積的兩旁,中間夾一行白色條狀痕跡的地方才是。」
當棍棒高速打向接觸的中心部位,皮膚快速垂直下凹,兩側皮下毛細血管撕裂破碎,血液從毛細血管的斷端進入損傷區邊緣組織間隙,就會變成這樣。
「Railway bruise可是很重要的證據,法醫只要量度瘀血和白痕寬度,就可以計算出棍棒的粗度和擊打角度。」杜衡說。
「白痕愈寬,棍棒愈粗?胸口這裡的瘀血都是平行的,所以是垂直打擊,肋旁這裡有的不平行,所以是偏擊,或者兇器直徑不統一?例如保齡球樽?」
「原理正確,別忘了實際計算用的兩條function(函數):設傷痕總寬度是y,棍棒直徑是x,那麼y=0.038+0.769x;設中空寬度為y的話,那麼y=0.096+0.228x。」
「那那那應是鑑證科那邊的事了吧!」Elaine最怕的就是數學,自動忽略了算式,專心觀察照片裡不成人形的屍體。「死者身上全部都是棍棒傷嗎?有沒有可能由其他沒有稜角的硬物投擲或擊打造成?」
「Good question。即使像這案子裡死者至少捱了上百下打,棍棒傷仔細看還是能和其他鈍器創分辨出來的。像腦袋捱了一悶棍跟一板磚比較,傷勢就很不一樣……」杜衡翻動照片,一邊觀察一邊向眾人解釋。「你們看,死者身上的傷混合了棒體打擊和棒端戳擊,除了肉厚的地方出現了railway bruise以外……」
他忽然皺起眉頭,拿起其中一張特寫照片。
「這是……」
瞇起眼睛,再仔細看了看,杜衡勃然色變,重重一手拍回桌子上。
「There’s no cause that can justify such brutality! (什麼理由都不能作為犯下這種惡行的藉口!) 」
「杜法醫你果然也看出來了吧……?」KK神色也很難受。「這是真的殘忍啊!反覆虐打了上百下,還像打樁似的搗爛了臉和肚子,小腹裡……有搗得稀爛的胎兒殘骸!」
杜衡往後再一翻,就是陳遵義被捕時的照片。
當年四十四歲的陳遵義跟現在七十六歲的陳遵義簡直天淵之別。
公眾殮房的陳遵義腰背傴僂,雞皮鶴髮,總穿著千篇一律的舊polo shirt,沉默寡言煙不離手,臭著臉,像全世界欠了他一千億似的,還和杜衡這位H城難得一見的同行初次接觸就爆發大吵一場,絕對是H城話裡的「孤獨精」,很不討喜。
而照片裡這個陳遵義被捕的時候,儀表打理得整整齊齊,還穿著嶄新的西裝,戴著那年代流行的大框眼鏡,手錶配婚戒,像每一個事業有成婚姻美滿的已婚男士那樣。
回看他當年被捕的畫面,他打扮似乎過於光鮮乾淨了,沒沾上半滴血,手裡還捧過一大束紅玫瑰,在宿舍門口被捕時掉在地上,鮮艷欲滴的花飄零一地,有幾瓣沾在擦亮的皮鞋鞋頭上,像濺上了鮮血。
警員押陳遵義下樓登上警車前,他被拍下了回頭仰望騎樓箱屍一刻,皺著眉頭,緊抿著嘴,看不出半點害怕悲痛,一對比木箱裡血肉模糊的妻子,愈發令人心裡發悚。
杜衡氣呼呼地捏緊了死者肚穿腸爛的大特寫菲林相片。「搞什麼?謀殺不是應該判終身監禁的嗎?就算判成衝動誤殺提早放出來了,怎麼人還在公眾殮房當法醫?連專業執照都沒吊銷?」
「不是不是,周老隊長說證據不足,大概調查後放了人,沒再追究了吧,案件編號也打了個#,是懸案。」
「好吧……presumption of innocence(無罪假定)還是有必要的。『頭號嫌疑人』,也就是說只有作案嫌疑,未能確定犯罪事實。」
可惜,舊警察宿舍早就拆卸原址重建,早沒了現場;死者下葬了,沒法屍檢;聯絡30多年前的證人加上要對方回憶,恐怕也很困難,口供和物證倒是紀錄在案。
邵毅沉吟一下,揚聲叫喚:「鄧仔,好點了沒?當刑警總得鍛鍊一下心理耐受度的,難受完了,就去一趟檔案室提取相關物證吧,說不定案件還有救。」
「嗷……」鄧仔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站起來。「Yes sir,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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