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
罪犯的心理都很奇怪，有的被抓了會驚惶失措一直求饒，有的會暴怒大吼大叫，有的老狐狸會顧左右而言他，或者保持沉默不合作，拖延時間。
而楊素添被抓了，倒平靜了下來，戴著手銬坐在椅子上，問什麼答什麼，要不是邵毅剛經歷過那瘋狂的最後反撲，他的證供也明晃晃的高懸著「殺人毀屍」四個字，幾乎以為抓錯人。
半年前一個晚上，王娟娟應嫖客要求，外出野戰，嫖客完事以後把她扔在原地，自己一走了之。她兩條腿被長著小鋸齒的雜草劃傷了許多道，又實在走不動回到巴士站，就叫了的士，來的正是楊素添這一輛WE1314。
楊素添因為家境不好，十多歲就輟學當學徒，又在一武館裡拜過師，三教九流裡小型衝突是常事，他習慣隨身帶著點急救的藥酒和創可貼，正好給王娟娟緊急處理一下。
一開始王娟娟怎也不肯告訴他為什麼她一個女生會在深夜獨自出現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楊素添追問，才說她是大學生，來拍cosplay賺點外快湊學費，怎知道和其他人走失了，遇到賊人，還被搶劫強姦。
她說，家人北方鄉村出身，觀念很保守，會覺得她這是出來賣，被他們知道就完了，哀求楊素添保守秘密。楊素添答應了，還免了一回車費，把她送回了彩鳳樓樓下。
其實一開始看到王娟娟住彩鳳樓，楊素添少不免有些懷疑。
可劏房住戶也不全是性工作者，有些窮困的家庭也會因為付不起正常公寓的租金，一家擠在劏房裡生活；再看王娟娟那身上明顯是淘X網買回來的劣質水手服，也沒有像一般妓女那樣一直兜售自己，讓楊素添信了，覺得她真是個人窮志不窮的女大學生。
他把接生意的電話號給了她，兩人就這樣開始了交往。一個是夜更的士司機，一個是自稱日間上課，下課回家趕課業加照顧弟妹，直到深夜才能出門的「大學生」，一拍即合。
楊素添在審訊室裡，很仔細地描述了兩人浪漫至極卻又最荒謬可笑的關係。
「阿Sir，你知道嗎？我真的以為我這一行日夜顛倒，沒學歷也沒錢，大概找不了女朋友，可是老天藉著一場郊外邂逅，把一個漂亮知性的女朋友賜給了我。」
他快三十歲才有初戀，寶貝得不得了，每晚都寧願自掏腰包補貼油費，免費載王娟娟出去，到海灘夜話觀星，上山在車廂裡看日出。
「而她，也會換裝陪我玩角色扮演。我們會像初戀的中學生似的，純情地牽手吻臉頰，也大膽地玩過車震，我以為她很愛我。可是呢，她半個月前，忽然就不太想和我做愛了，一副充滿心事的模樣，忽冷忽熱的，吻我說愛我不變，卻就是不肯和我做。」
楊素添只以為是她家裡出什麼事，安慰她說沒關係，一如既往送人回到彩鳳樓樓下。
大約駛離了幾十米，在街角那邊，楊素添從倒後鏡裡看到她在大廈門口和房東吵架。
王娟娟以為楊素添已經離開了，吵架聲音響亮，話裡全是「接客」、「老細」和「錢」之類的字詞，被房東威脅加房租以後又慫了，討好地摟著房東又親又摸，拉拉扯扯地進了大廈。
「我這才知道，她騙我，她根本不是什麼女大學生，還和很多男人睡過！」
「所以你就殺人了？」
「是。她這樣虛偽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2日，是楊王兩人相識半年的日子，王娟娟買了對勞工手套送給楊素添。
「阿添，你本來的那一對手套破洞了，我省了兩頓飯錢買了新的。你整天握方向盤，手會磨到破皮的。」她說。
審訊室裡的楊素添神情悲哀。
「我這人就是犯賤，心想著，要不給她個機會？只要她承認說謊，以後不再出來賣，我就可以原諒她，以後去註冊結婚，接她到我家同居，節衣縮食一起生活。我再次問她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做愛，結果她猶豫了很久，還是不肯說。她一定是嫌我窮，勾搭了別人卻又釣著我不放，腳踏兩條船！」
所以翌日晚上，11月23日，王娟娟再一次坐進車裡的時候，楊素添就載她到偏僻的地方，用穿著新勞工手套的雙手，在後座裡把她掐死了。
楊素添把屍體載回去彩鳳樓，往屍體頭上罩了件外套，假裝人喝醉了，像所有好心的司機那樣，幫忙扶著上樓梯。進了她房間，拿走財物將現場偽裝成入屋搶劫殺人以後，氣不過，又抽了插在腰間的螺絲批，再把她臉和下體戳爛，才下樓駕駛的士離開。
楊素添冷笑一聲：「這個女人，死前還掙扎了好一會，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我沒良心。哈，我沒良心？到底沒良心的是誰？」
「我後來聽電台新聞，才知道，原來她懷上不知道誰的種，兩個月了，怪不得對我態度大變，又要釣著我不放。呵，給我戴綠帽還想找個便宜爹，想用一對手套來收買我？想得美！」
「阿Sir，說真的，我真的覺得我沒做錯！這樣不知廉恥的女人，加上一個野種，換以前早就浸豬籠了，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餘，我殺掉她還算是替天行道，免得其他男人也上她的當……隨你們在法庭上怎麼判，反正我不後悔！唯一後悔的就是我太蠢，竟然愛上過一個妓女！」
楊素添倨傲地揚著下巴，朝著審訊室和錄影機鏡頭，笑了出來。
「兩位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對了，我還可以做那什麼精神鑑定對吧？我要證明，我早有預謀殺死她，而且動手的時候很清醒很冷靜，很清楚自己在幹嘛，絕對沒有精神病！」
審訊室裡的探員大皺眉頭。
邵毅轉述給杜衡聽的時候，杜衡正在警務大樓西翼B3刑案解剖室旁的小實驗室裡，埋頭寫報告。
小實驗室裡只有一堆燒瓶試管和顯微鏡，設備有點少，盛試管的架子還生鏽。
邵毅不禁覺得這裡比中學實驗室還寒酸，暗暗下決心以後要申請增添儀器。
杜衡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敲著鍵盤打字，用「嗯」、「哦」、「這樣啊」之類的敷衍話回應著邵毅。
「這是什麼報告？」邵毅倒不生氣，好脾氣地湊近他身旁，一看屏幕，腐爛肉沫的圖配上全英文專業術語，他唯一看懂了DNA三個英文字母。
「DNA？」
「嗯，DNA。」杜衡點點頭。「那個楊素添不是堅持自己殺人沒錯嗎？可事實是，他真錯了，錯得離譜。我這份報告要是呈堂時才讀出來，對他有些太殘忍了，至少他現在還柙時有權知情。這樣，在法庭上，或許他就不會這麼囂張，不知悔改。」
他拖動滑鼠，指著一張照片：「還記得我在現場夾起來的這個嗎？才一顆豆子大小的死胎，兩個月大。」
邵毅隱約猜到了答案：「你在驗這個胎兒的DNA？」
「沒錯，用DNA測序儀就能做到。鑑證科在對比的士車廂裡的頭髮樣本，還有仿真皮革座位上纏鬥刮花的痕跡，忙得團團轉，可我也要用儀器驗死胎，算是和你們口裡那位鑑證科頭兒『光明頂』打了個不太愉快的招呼。」杜衡笑說。
「DNA結果是？」邵毅問。
杜衡正了正色，說：「這個胎兒，是楊素添的親生骨肉。」
雖然王娟娟已經不能親自作證，但懷孕似乎能解釋她對犯人口是心非的態度，也因此惹來了殺身之禍。
從旁人證詞看來，王娟娟和楊素添或許是真愛；但從她的行為上看，他們交往由一個謊言而起，交往時她沒有完全斷絕性交易，或許愛得不那麼純粹。
真真假假，局外人已經無從得知。
她發現自己懷孕，可根本搞不清楚胎兒的爸爸是誰，或許還不記得受孕的那段時間有沒有和楊素添做過，怕對方記得，追溯時萬一對不上日子就完了，所以被問起才支支吾吾，一味拒絕性行為，卻連懷孕了都不敢說。
過了幾天，據還柙所的職員說，楊素添知道了報告結果，瞪著血絲滿佈的眼珠子，沉默了大半天。
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卻忽然放聲大哭大叫，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受了情傷的普通小伙子，卻也像隻瀕死嗥叫的野獸。
「活該啦，這人渣。」重案組茶水間裡，大D這樣評論。
「以為殺人很正義？結果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有些媒體頭條竟然還在煽情，寫成什麼『悲情男司機被戲精妓女騙感情 衝動釀成一屍兩命慘劇』，完全就是歪了啊！這100%是謀殺，不是誤殺！媒體怎麼才用一小行幾個字，報道我弟的手差點被他夾斷扯掉？人還在醫院裡躺著呢！」
Mandy小聲插嘴：「我覺得，一個假戲真做，一個因愛生恨，兩個都是可憐人……」
「不許說那個弄傷我弟的殺人犯可憐！」
「吼Mandy幹嘛？這是她言論自由！」阿玟虎目圓睜。
「反正就是不許說！男人婆，快把杯子還給我！喂！」
邵毅已經對這種小學生吵架免疫了，和杜衡一樣，不動聲息地後退到一個角落，遠離戰場。
「邵毅，還記得我在彩鳳樓問你的問題嗎？為什麼我很想破案。」杜衡忽然提起。
「嗯，記得。你說過部分原因是情意結──是因為同情王娟娟的職業吧？那另一部分的原因──」
邵毅以為，杜衡帶著童年創傷長大，面對這起情殺案，在評論人性善惡的時候，以人之常情來看，可能會偏心一方，可能會哭，可能會恨，可能會迷茫至今，至少也得聲音哽咽眼泛淚光。
可是杜衡沒有。
他只是作為一個尊重生命的法醫，給出了睿智知性、同時溫柔如水的答案。
「這個王娟娟，我之前與她素未謀面，第一次見面就是一具巨人觀屍體，可我卻很想找出她被殺的真相，很想很想，自己在生病也豁出去了。無論誰對誰錯，我都想查清楚。」
「無他，因為就算不是為了她，也是為了那個無辜夭折的小生命，我要給他一個答案。畢竟我很喜歡小孩子，包括還沒完全成形的胎兒。」
「雖然我研究的是生命如何從有到無，可是入了這一行愈久，就反過來愈覺得生命從無到有的過程很奇妙。」他對邵毅說。
懷孕第8週，胎兒長到3厘米左右，體重約有4克，各種複雜的器官都開始成長，牙和顎開始發育，耳朵也在繼續成形。雖然皮膚像紙一樣薄，很脆弱，但是胚胎的心臟已經劃分成左心房和右心室，並開始有規律地跳動，每分鐘大約跳150下，比成人心跳快兩倍。
在顯微鏡下，更可以看見小短槳一樣的手和腳，看上去還有一條小尾巴，那實際上是尾椎骨的延伸，很快就會消失。
「雖然肉眼看起來只是一團軟組織，又皺又醜……but still, very lovely, isn’t it？（不過，很迷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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