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具泡在泥巴裡的屍體「了不起」,聽起來很奇怪,可是在杜衡甚至世界上其他有經驗的法醫眼裡,那可是「泥炭鞣屍」,真的是屍體界了不起的奇跡。
其了不起的程度,足以使見慣死屍的杜衡也緊張不已。
他盯著消防員測量井的深度,盯著吸泥機運作,一待污泥減至半人高,不經思索,馬上喊停,毅然放棄身上的新買的名牌運動衫、牛仔褲和球鞋,套上Elaine帶來的防護衣後,堅持借消防隊的安全裝備,親自爬進泥井裡。
「Enough, enough…just let me do the rest.(可以了可以了......剩下的我來) 你們不懂這東西多脆弱,在H城有多珍貴。萬一你們消防隊開機器弄壞了一星半點,全世界的法醫都得恨死你們。Elaine,我跟你說啊......我們真的很幸運。別說在H城了,就算在倫敦,在別的地方的法醫,一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親手摸到。」
重案組眾人,包括邵毅,看著他們公認最注重形象的法醫顧問(男友)戴著防毒面具繫著安全繩,泡進臭烘烘髒兮兮的泥井裡,胸口以下瞬間變成個泥人兒,俱是目瞪口呆。連帶隊的消防隊目也在頭盔下露出欽佩神色,豎了個大姆指。
他在泥裡緩慢移動,井裡的陳年腥臭味更重了,甚至攪動時還露出了一些別的動植物的殘骸。
大自然原始的威力不可小覷,草酸加泥腥加屍臭加沼氣,現場和隔空看BBC沼澤紀錄片完全不一樣,衝擊力比巨人觀屍體不知道強大多少倍,重案組隊員雖都戴上了口罩,被消防勸離了數十尺,卻還是被薰得面無人色。
「Oh yes, yes, that’s it…」杜衡再扒開了一些泥,俯身一看,臉現喜色。
消防隊的人倒不是第一次在郊野公園發現屍體。但是當杜衡拿著塊膠枱布,萬分謹慎地一點點墊到目標物下方,兩手各提著兩個角落,連泥帶屍拎起來放到Elaine垂吊下來的可拆卸玻璃箱裡,吊上去讓眾人圍觀的一剎那──
「好噁!」連在郊野公園見過不少屍體的那位消防隊目都乾嘔了一下。
這泥巴裡的東西確定是人的屍體?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整具屍體意外地算完整,卻特別醜!頭髮還在,但十個指甲都沒了,外露出來的皮膚質感跟皮革或果脯似的,呈紫黑色,身軀縮小,像隻皺巴巴的幼猴之餘,肢體還都是軟綿綿的,彎彎扭扭,畸形到不能再畸形!
比起人,更像水母之類的無脊椎生物或者科幻片裡的外星人!
邵毅也嚇得說話一結巴:「埋在,在泥裡,怎怎怎麼沒有腐爛?不是應該變成腐屍,甚至白骨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屍體發黑不腐爛,是重金屬中毒嗎?」閱歷尚淺的Elaine大膽猜測。「可是與淤泥接觸的井壁還有不少苔蘚活著!難道泡過什麼特別的化學防腐劑?唔……」
杜衡徹底探索了一遍井底,確定沒有別的異物,採完污泥樣本上來以後,脫了防毒面具,即席給重案組眾人上了10分鐘「土味十足」的講課,眾人總算多少懂了泥炭鞣屍的厲害之處。
泥炭鞣屍(Tanned cadaver in peat bog),多形成於酸性潮濕土壤或泥沼地區,也有較罕有浸泡在酸性液體裡形成的。這東西稀有度雖不及埃及特製的木乃伊,但直到目前為止,人類仍未找到屍體鞣化的精准指標,如埋葬深度、溫度、濕度、酸鹼度、化學成份比例或人體條件等。
因此,每出土一具屍體,總會轟動整個學術界,不論法醫、化學家、考古學家、生態學家、歷史學家、殯葬風俗學家或是許多其他領域的學者,個個趨之若鶩,恨不得把1天掰成48小時不停研究。
科學家這樣總結形成泥炭鞣屍的普遍條件和原理:
第一步,是屍體停止腐敗。當屍體處於溫度較低、空氣不流通的酸性泥沼中,腐敗菌的生長繁殖受到抑制,腐敗變慢或停止下來。
停止腐敗後,就到了屍體鞣化的階段。酸性泥沼中含有大量單寧物質和多種腐殖酸,使屍體皮膚呈暗色,變得非常緻密,猶如皮革。肌肉和臟器也因此脫水,部分蛋白質被溶去,因而肌肉及內臟體積縮小,重量減輕,骨骼和牙齒的鈣質溶解,整具屍體變軟易曲。
對法醫來說,最神奇的是,泥炭鞣屍雖有一系列變化,卻也完整地保留了不少生前的痕跡,就像大自然製造了一個標本送給他們。
由於不受細菌和蟲蠅干擾,只要屍體鞣化前沒遭到嚴重毀壞,鞣化皮膚上任何表面傷痕和屍斑、縮小的內臟、生前消化道的殘餘物,過了多久都可以保存,就算骨頭軟化了也還能掃瞄有沒有斷裂痕跡,對於判斷身份死因有不少幫助。
「這應該是H城第一具泥炭鞣屍,我看公眾殮房舊檔,從來沒有相似紀錄。」杜衡抱著玻璃缸愛不惜手,眉飛色舞地說。
「H城位於亞熱帶,理論上氣溫太高,不利於形成這種寶寶。可是呢,這裡有泥坡和樹蔭遮擋陽光,古井夠深淤泥夠多,隔熱效果很好,井裡有苔蘚,山泥夾有腐爛植物,估計還吸收了雨水和地下水保持濕潤,加上這一大塊石頭卡在井口阻擋了大部分空氣流通,完全就是你們迷信中總愛說的那什麼──什麼『風水寶地』,對吧?」
寶寶?風水寶地?眾人為杜大法醫與眾不同的學者思維與文化隔閡抹了一把冷汗。
「所以我們要通知歷史博物館來接收照片和這古屍嗎?」鄧仔聽得一愣一愣。「然後就可以收隊了?」
「笨!」邵毅忍不住巴一下他的腦袋。「看衣物殘片就知道,根本不是古屍。杜法醫,屍體縮成這樣,大概埋了多少年?能推斷年齡性別不?有沒有明顯的他殺痕跡?我回去翻查舊檔案。」
「屍體狀態特殊,說不準。」杜衡謹慎地回答。「反正狀態特殊,屍體內外線索不會消失,保守起見,我不太希望在這個環境不太好的現場做屍檢,解剖前也會先送到公眾殮房做個全身CT scan。」
他看邵毅有點為難,也知道在刑警角度來看應當爭分奪秒抓住線索開始調查,就問他:「真的需要現場初步屍檢?哪怕有損毀屍體的風險?」
邵毅點頭,可是又怕他有壓力,趕緊搖頭:「需要啊,但如果現在檢查會弄巧反拙,那就……」
「重案組需要就夠了。」杜衡溫和地打斷。「雖然我是學者,但也是重案組法醫顧問,刑偵講求踏實、效率,不搞學術上那套極端完美主義。我屍檢動作盡量放輕就行。」
他把糊了一層泥的即棄手套換掉,用酒精搓手液清潔好手指、手掌和手腕,再換一對新的手套,拆了玻璃箱的圍板,讓Elaine從工具箱挑了鉗子和放大鏡遞過來,手拿小電筒替他照明。
他就著電筒光線先驗牙齒和口腔。牙是乳牙,口腔和咽喉裡沒多少泥漿。
萬幸,牙齒的鈣質雖被化去大半,但保留得很完整。杜衡輕輕鉗開屍體的嘴唇時,20隻小小的乳齒在牙床上像骨牌似的搖搖欲墜,眾人看得心驚膽跳。
屍體衣服和土壤裡的酸性物質起了化學反應,半融黏在胸背皮膚上,鞋有塑料成份倒是保存得不錯。
杜衡脫了屍體的鞋襪,交給隊員收著,剪了能剪的衣服部分,觀察到顏色較淡的斑點狀出血屍斑散落在身體枕部、臀部兩側和四肢的後側,而顏色較深的屍斑積墜於下肢、腳底、臀部和腹部。
「是具童屍,最小兩歲半,最大七歲,個體誤差不大於一年。因為皮膚發黑掩蓋屍斑實際顏色,我不敢斷言是否特殊死法,只能從出血形狀推斷為急性死亡。」
「急性死亡嗎......但是死於意外、自殺、非法處理屍體、現場命案、或是他殺棄屍等等,對我們來說是完全不同的調查方向。」邵毅沉吟。「能不能縮窄一點範圍?」
「你看,口腔和咽喉裡沒多少泥漿,而且死者的屍斑有兩種。」
杜衡解釋,要是死者落井,活埋也好,在井裡死亡後被泥石掩埋也好,理應姿勢固定,只出現一種屍斑;但現在,先出現的屍斑可以證明死後12-14小時內姿勢平躺,後出現的屍斑可以證明24小時內曾遭移動改變成蜷曲蹲坐姿勢。但是挖出來的時候又變回面朝上。
「嗯。這樣就可以先排除天災意外、自殺和現場命案。」邵毅聽過分析,很有默契地接話。「井裡不是死亡現場,案件也顯然牽涉人為因素。」
「哇,死屍姿勢改來改去的,我嗅到了謀殺棄屍案的味道。」KK小聲嘟嚷。
「性別呢?骨頭軟化變形了,怎麼驗?」Elaine發愁。
「又『讀死書』。驗性別只能靠骨頭嗎?」杜衡壞心眼地取笑她。「你看,下體縮小了但還是完整的,有睪丸沒有?有陰莖沒有?當然是女孩子!趕緊回去看看小學常識課本!」
眾人哄堂大笑,尤以鄧仔笑得最大聲,Elaine臉全紅了,氣鼓鼓地伸手作勢要擰他。
杜衡說:「你們繼續取證,我和Elaine先走。」
鄧仔哀號:「我也好想跟杜法醫和Elaine先走......」
Elaine見識了杜衡的隱藏技能,師(偶)父(像)光環登時更閃亮了,對著鄧仔比了個小指頭:「我師父敢在泥巴裡游,你敢嗎?哼!」
當個稱職的小迷妹之餘,她不忘賣乖幫杜衡捧玻璃箱子:「師父我可不可以摸摸小寶寶?」
「戴著手套就行,用指頭摸摸胸腹,別太用力戳到內臟骨頭,也別摔了。」
「噢......寶寶乖......小小的,真可愛......^啾&(knok$*_unguguuuuu~」Elaine一臉陶醉地摸了又摸,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哄小孩聲音。
眾人:......果真有師必有其徒。
感謝閱讀!歡迎加個追蹤書籤、讚好、留言、分享或打賞支持喔~
🟡 關注更多 🟡10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mHQdO67Bu
個人網站:linktr.ee/quill_driver10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CmSmD1iI1
Discord交流群組:discord.gg/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