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親自帶隊拘捕余子良的那一個晚上,他正在一間老舊安老院的廚房裡,在廚房懸吊的單一個紅A牌紅罩電燈下嫻熟地劏魚。
那尾鮮活亂跳的牛鰍魚一撻下去就不動了,余子良執著柳葉刀爽快地劃了幾下,剖開了魚腮魚背魚腹,取出了內臟,然後刮鱗。
那一柄尖刀在他手裡折射著寒芒,鱗片亂飛,偶爾有幾片濺到了手背手腕上,像廉價的彩色紋身。
警察來的時候,安老院的護工大媽很訝異。
「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余仔他那麼孝順老人家……」
余子良跟她說過,早上四點就要起床打工,拼命做到晚上8點多,三四份『炒散』(散工)才夠繳兩個老人家的藥費和照顧費,還貼錢求她幫忙買魚,三年來風雨不改,每天晚上都來借用廚房,熬鮮魚湯宵夜,餵完才回家,有時還會留在護老院裡陪夜。
「那對老夫妻還只是以前收留他打工的老闆和老闆娘,我親兒子都沒這麼孝順!」
一個勤奮孝順的小夥子,怎麼可能犯事,還是重案?
余子良轉過身來,望著警員,問:「案子不是結了嗎?是范駿鵬害的她,怎麼會找到我頭上?」
「那只是你篡改死亡時間的詭計。范駿鵬離開的時候,高鳳儀還活得好好的,親自給接待處打了電話放人上樓。她脖子的傷口裡,還有你不慎落下的一片魚鱗,牛鰍魚的魚鱗。」邵毅冷然揭穿。「余先生,你涉嫌謀殺,馬上放下手上的刀,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
「原來是這樣嗎……」余子良有點失望地歎了口氣,依言慢慢放下手上的刀。「別緊張,我不會隨便斬人……」
話未說完,他就再次舉起刀來,往自己脖子上狠狠抹去!
「住手!」
邵毅立刻閃身上前,用雙手由上往下抓擰余子身的前臂與手腕上側,堪堪來得及控制住右手手臂發力,卻還是晚了一瞬,刀鋒已經在喉嚨上留下了一條血痕。
「放開我,讓我死!反正下半輩子都要蹲牢,永遠都報不了仇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余子良大聲疾呼,左手亂拳往邵毅臉上招呼,甚至抄起煤氣爐上煮著的一小鍋水,作勢潑灑,引開注意力,要掙脫邵毅的控制,再度試圖割頸自殺。
不過,這也是他窮途末路的掙扎了。
刑警面對持械兇徒時,從來不會如同武俠小說般打擂台,能不單挑就絕不單挑,更不會全程玩空手入白刃炫耀身手,唯一考量只是「最低有效武力」──判斷該用胡椒噴霧、警棍、抑或手槍。
這時已經有另一個刑警抽出警棍上前幫忙,邵毅往右邊一個滑步閃開,同袍就緊接其上,由裡向外橫掃警棍,格擋住余子良的右手手腕,打飛了刀,繼而將人摜在地上,反擰著雙手牢牢制伏。
余子良在警員準備鎖上手銬時卻平靜了下來,提了個要求。
「阿Sir,你們不讓我自殺,那可以讓我煮完這一鍋魚湯跟我契爺契媽告別嗎?」
「人在廚房,有油有火有沸水,不行。」
「那……我被你們押回去以後,也能保持沉默,絕食自殺。你們不能逼供吧?最多也就是送進羈留病房吊著我的命而已。為什麼我好好的良民不當,要當殺人犯,你們真的不想知道?」
余子良輕輕地笑了,眼中卻隱有淚光。
「讓我最後再餵一次湯,盡點孝心,行不行?」
邵毅打量他半晌,鬆了口:「警方先搜身和視察床位附近有沒有危險品,窗要全鎖上,湯我來煮,你端進去,這是我們最大的讓步了。」
余子良點了點頭,轉向躲在警員後方的護工大媽:「芬姐,我知道您是老實人,也疼老人家,我放心將銀行卡和密碼留給您。雖然錢很少,但還是先花光我的吧,再動兩位老人家的積蓄,照顧費能付多久是多久……還有,別告訴他們我殺了人,麻煩您了。」
「余仔……」那芬姐呆呆地望著他。「為,為啥啊?你這,這不是知道,殺人蹲牢,從此就不能照顧老人了嗎……他們無兒無女的,只有你照看著了啊……」
余子良寫了字條交給芬姐,看著邵毅洗淨魚身魚腹,下油爆香薑片,煎香了魚,再倒進小瓦煲的沸水裡大火煮十五分鐘,轉文火熬兩小時,熄火,放鹽,隔著篩子倒了滿滿兩碗。
「阿Sir,一看就知道您常常下廚。湯很好,謝謝您。回頭我一定會配合調查,要是可以的話……也請您通知北區警區一聲,再看看三年前的一宗舊案有沒有辦法破案吧。報案人是司徒源和他的太太……也就是他們,我契爺契媽。」
余子良在警員嚴密監視下,捧著湯,到了司徒夫婦的床前。
兩個老人眼神有點痴呆,脖子和手腳上有割脈自殺不遂的痕跡,躺在床上不太動,不過一看是余子良就咧起嘴笑了,笑得眼睛瞇瞇的。
余子良彎著腰餵湯。他每餵一匙子之前都吹一吹,細心地餵完了,給兩個老人家擦過了嘴,磕過頭,遠離了床位,才伸出手,讓警員鎖上手銬。
余子良設詭局騙得警方團團轉,事敗後卻願意守承諾,配合調查。
故事要從他小時候說起。
他天生孖指,小時候手指協調動作笨拙,人也內向,受盡同學嘲笑,連父母也嫌棄他。他中三那年就輟學了,寧可早早開始打工,日後搬出去自己住。
人間有冷也有暖。他找的第一份工,在北區街市「源記鮮魚行」裡劏魚,就碰到了這對善良的魚販夫婦。
一開始他常常不慎割傷自己手指,又不太會招攬客人,但勝在人肯吃苦、不佔小便宜。
有一次老闆娘發薪水時多夾了一張一百元鈔票,余子良發現了馬上還回去,讓老闆和老闆娘很是另眼相看。
「我從來沒見過其他像契爺契媽他們那麼好的人。我打小就很少跟我爸媽同桌吃飯,更別說過年過節了,有一次我的手指嚇哭了親戚家的小孩,他們從此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似的,再也不帶我串門,把我丟在家裡不管。」
余子良人生中第一頓年夜飯是在司徒夫婦家吃的。
他還記得,兩夫婦發現他幾乎一直一個人過年,心疼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邀他去他們家,挑最肥美的魚熬了湯給他喝。
「余仔呀,你十六了吧?太瘦了,不行,趕緊多喝點魚湯才能長身體!飯菜也是,多吃點!」
余子良捧著那碗熬成奶白色的鮮魚濃湯,一喝下去,滿嘴鮮甜,暖意由口腔直透到心窩裡,當場哭了出來。
「不哭不哭……真是的,這麼乖的仔仔,你爸媽不要,我們要!要不以後過年過節都一起吃飯吧,怎麼樣?」
「不行的,這樣,這樣會麻煩到你們……」
「有什麼麻不麻煩的?我們原本有個不肖子,整天只會向家裡要錢,也整天不回家,跟豬朋狗友去劈酒,結果喝醉還駕電單車,直接撞到了樹,沒了。我們正愁家裡空蕩蕩的,多一個人熱鬧熱鬧嘛!」
夫婦倆都很喜歡這個小夥子,乾脆認了契仔,三人一起住在北區的鐵皮村屋裡。
可是好景不常,三年前,司徒夫婦所住的地段落入了H城新市鎮發展區,與H城地產商起了收地糾紛。
「北區以前全是農地。地皮是私人的、地產商的還是官家的,哪劃分得清楚?我契爺契媽的上一代找建築工人建了村屋自住,兩代人接連住了五十多年,一直以來沒收過違規通知,卻突然之間收到地產商警告,勒令我們三個月之內搬走!」
司徒夫婦一開始想過妥協,可是地產商不允許「舊樓換新樓」,開出的拆遷賠償只有十多萬。
他們根本不可能購入H城動輒數百萬的私人住宅單位,就連一般三百多平方呎的小單位,月租也一萬多,更別說本來就要負擔鮮魚行舖位的租金,賠償根本杯水車薪。
三人愁眉不展,一邊硬著頭皮拒絕搬遷,一邊向區議員求救,試著向法院申請逆權侵佔──非業主持續佔用佔用原業主土地超過一定的法定時限後,原業主的興訟時限即終止,該佔用者可以成為該土地的合法新業主,不必付出任何代價。
法院還沒審出個所以然,地產商就坐不住了。
那一天是月底,兩夫婦和余子良如常到北區街市營業,卻收到街市的負責人通知,下一個月起不能續租了。
「別說得這麼絕嘛,是要加租了吧?」司徒源和太太見慣不怪,打算再和負責人聊一聊。「最近生意不太旺啊,能不能再晚一點才加租?」
負責人糾結了一會,還是不忍心不問原由趕走租戶,吞吞吐吐地暗示:「不是加不加租的問題。就……就上頭的老闆說,不能繼續租這檔位給你們了,就算你們出的租金翻倍都沒用。其,其他的檔位,其他街市,也,應該不給租了……抱歉啊,我也只是個傳話的……」
恆范地產,也就是范家最主要的企業,和魚販夫婦有糾紛的那一家地產商,而其旗下的外判公司,剛好管理著H城街市。
三人驚慌失措,只得趕在出租的最後一天收拾細軟,暫時結業,回家再作打算。
他們一回去,就看到整幢鐵皮屋都被推土機推倒了,幾乎夷為平地,瓦礫雜物散落一地。
那架推土機的操作者甚至沒打算竭力隱藏罪證,拆完人離開了,機器還耀武揚威似的停在一邊,仿佛在嘲笑他們良民與奸商相鬥的下場。
北區發生一宗鐵皮村屋刑事毀壞案,推土機車牌經查經屬於一間空殼公司所有。
案件斷了線索,迅速消失在大眾視野之中。
爭議地皮上的物業被拆了,現時的業主沒有了物業,在法律上還算不算「現時業主」?官司陷入了更膠著的狀態,三人卻也因此無法獲得土地擁有權,無法原址重建,無家可歸,只能倉皇地租住單位。
余子良嘗試去警局外請願,一度引起了一點社會關注,可是范家太子爺范駿鵬在業績發佈會後,只對記者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
「他們厚著臉皮佔著我們范家的地,見法院遲遲未判,就狗急跳牆碰瓷我們。恆范地產正在考慮提出訴訟,告他們誹謗、勒索。」
三言兩語,將司徒夫婦推入了絕望恐懼的深淵。
他們割脈自殺,及時被余子良發現,救了回來,卻也因為失血過多導致大腦短暫缺氧,變得痴痴呆呆,生活無法自理,下半輩子都只能住安老院。
而余子良,悲憤歸悲憤,三人生活溫飽還是要顧的,看東區交通比較方便,就將兩位老人安置在東區安老院,自己也到了東區租住劏房討生活,從此奔波於各個勞動工種之中,麻木地過一天是一天。
直到認識了高鳳儀,發現她竟然可以接觸范駿鵬,還碰瓷他。
那天,她在電話裡跟余子良商量:「范少不肯滿足我的要求,居然還威脅我!他有那麼多錢,給五萬就想打發我?一定能再從他口袋裡多摳一點!我已經截下他的恐嚇訊息了,等下發給你。只要我佈置好現場,弄點傷口,在網上把事情鬧大,不愁他不鬆口!小余子,你現在在哪?」
「我在安老院陪夜。」
「快拿把美工刀來DragonJ 1616房找我,等下我在手腳上割幾下,你來當自殺證人,馬上報警送院驗傷!」
余子良看到了報復的一線曙光。
把事情鬧大?狀告范駿鵬?
「本來我只打算配合高鳳儀演戲的。只是她割完了手腳,把美工刀交給我,催我報警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他要的,是用高鳳儀的命,換范駿鵬,還有范家,從此萬劫不復。
事實上,他在現場也說出來了。
他站在高鳳儀身後接過美工刀,說話間手一揮,重重一割,在高鳳儀驟然變得驚恐的眼神裡,將大動脈連著氣管一併撕裂。
「後來的事……你們也查出來了。」余子良說完了他的故事,閉上眼睛,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阿sir,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替我向那位驗屍的法醫官先生轉達一句抱歉?他也是少有沒對我孖指露出異樣眼神的好人,我一定給他造成不少麻煩了吧。」
杜衡知道以後,也托人回傳了一段話。
「高鳳儀也不嫌棄你的孖指,不是嗎?可是你殺了她。」
余子良依舊像當初那個純良內向的半大男孩,卻也像個早已泯沒良知的冷血殺手,聽了這段話,半垂下臉,在還柙監房的燈下,一半明,一半暗。
「沒辦法,我契爺契媽的冤案比較重要啊。」
「都說殺人心裡不好受,可我割下去的那一刻,感覺就像在剖魚,處理屍體時,也覺得跟保鮮一條死魚差不多──眼珠子不能混濁、摸上去有彈性、不出現腐爛的斑點,唯一不一樣的就是要阻止屍體涼掉。」
「我去清洗換衣服前,還順手開了電動床的定時震動功能,讓屍體一下一下地拋著流著血。看起來應該會更新鮮一點吧?就像『撻鯪魚滑』(手打鯪魚膠)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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