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烈鋒閉著眼睛,只覺得苦澀的膽汁直往嘴裡湧,心裡的憤恨也無半點消退,但昔年烈馬似的火爆脾氣經過鐵窗歲月沉澱,已經不會再傷人傷己,只以最鄭重肅穆的態度一句一句說出當年往事。
「那時在場的很多人,都是被現任局長、以前的三合會調查科隊長胡正勳一句『鎖閘』害死的。我梁烈鋒以性命發誓,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白通也臉色沉痛地補充:「胡正勳拿人命當墊腳石升官發財,還把鍋甩給我們的隊長廣哥,說他帶同僚送死,將他逐出警隊。那時很多目擊的警員要不得了心理創傷,要不遭到打壓心灰意冷離開警隊,小齊和黑道也為了這事氣得發狂,H城黑白兩道混戰了好幾年,胡正勳才終於勉強和小齊簽了停火協議。」
邵毅呆呆地聽著這些似乎很遙遠又與他極為接近的往事,近期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所以,人體拼圖一案,其實不是什麼變態連環殺手所為,是受害人和證人給警方送的證據……?
那樣五花八門的傷勢,其實是一場械鬥、火災加上爆炸的大型災難,屍塊所屬的四人中,頭顱和手臂代表的兩人在爆炸時都明顯還活著,胸腹代表的那個人,子彈沒有打中心臟,要是施救及時,也有可能活下來……
「那對老人的腿是……」他努力地回憶著偵緝會議上的線索。
「就是跳樓幸運地活下來的『飛仔』江鵬飛。胡正勳假仁假義施捨終身宿舍名額給他,他拒絕了,留給家人,他自己拖著腿傷在外面租屋獨居。」周白通說。「我和他一直有保持聯絡,之前我收到他寄給我的自殺信,然後……」
他聲音哽了一下,指向其中一個金屬箱,再指向大門。
「飛仔他……他病痛一堆,還拖著兩條不良於行的腿硬生生爬進來,拖出一整條血路,就死在冷凍庫門外。他身上有遺書,你看……」
周白通從口袋裡掏出一張A4紙,攤開來。
有受過教育的老一輩人硬筆書法都很遒勁挺拔,上面整齊地寫著:
我肝癌末期了,心臟也出了問題,時日無多。
宣誓如下:
本人,江鵬飛,H城身份證編號XXXXXXX(X),現居於(地址),謹以至誠,據實聲明及確認,199X年12月11日……
……本人死後自願將遺體交予鞍橋山石礦場臨時停屍間負責人處置。洗雪我等冤情前請勿火化或下葬。
我一身死不足惜,只願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兇手不再逍遙法外,告慰諸位英靈。此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鑑。
(簽署)(指模)
邵毅捧著這一紙遺書,雖然輕飄飄的,在他手裡卻有如千斤之重,使他的手也為之顫抖。
這就是……真相的重量嗎?為了真相,即使付上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你們之前將縫合屍塊送出來,就是想利用重案組查到這裡,再翻出舊案?」
「是,連累阿毅你遇險這一點,我們真的很抱歉。可是除了動用警隊新生代力量徹查、引起公眾注意,實在別無他法,加上沒想到胡正勳會去探病,撞破阿毅你的身世,都派人先下手為強了,我們只能與時間競賽……」
「你們帶我來,也是想勸我重新當刑警,為你們出頭嗎?」
「私心當然是的。但是你看,當時警隊裡的人也作出了不同選擇,你同樣可以自行思考,選擇你的路。」
目擊證人梁烈鋒走向了極端,以暴易暴,結果手上同樣沾了無辜者的鮮血。
受害者之一李廣被逐出警隊後黯然遠赴英國休養,對案件絕口不提,和當時很多退出警隊的警員一樣。
只剩下周白通,獨力撐起了重案組。
「阿毅,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了這些黑幕,還一直在當刑警吧?」周白通輕輕地撫過金屬箱側的名牌,指尖在名字上徘徊不去。
「一來,為了兄弟們。別忘了,老一輩人死後只想入土為安,最忌死無全屍,可是很多當時在醫院裡彌留的人、知情的親友、活下去的人,都答應了將屍骨交出來另行處置,還有各種遺言遺書……就是為了保存證據!」
周白通說著說著,已經老淚縱橫:「當你看到那麼多的沉默的證人還在以各種方法努力地保存著證據和真相,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啊……!要是所有人都放棄了離開了,那死去的兄弟們怎麼辦?知情卻無力鳴冤的倖存者和親友該有多絕望?」
他擦了擦眼淚,繼續說:「二來,是爆炸案以後,H城亂成一團,黑白兩道不時開火以外,還有很多人趁警力空虛,混水摸魚──謀財害命的、拐賣兒童的、連環姦殺的,幾乎天天都有重案人命傷亡。」
周白通私下是個遊戲人間的「老頑童」,但此刻神色卻無比嚴肅認真。
這位老隊長雖然沒有提自己多年來獨行破案無數的豐功偉業,但是話裡蘊藏著最豐富的人生閱歷,眼裡最堅定的信念從未動搖,支撐著他風雨不改地當了四十多年刑警。
「當年我選擇留下,有不少受胡正勳迫害的同僚憤然與我割蓆,罵我二五仔(叛徒)……」
梁烈鋒聞言,拳頭抵在嘴邊,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
「我很難過,老實說一人奔波查案也很辛苦,還常常被只想維穩的上頭耍小手段打壓,但我還是沒有改變想法。」
那是……為了什麼呢?邵毅用眼神催他說下去。
「我從來就不是為了H城警方服務,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麼亂的世道裡,人們個個死得不明不白。死亡本身已經足夠沉重,若是再添上一條不明不白,死者死不瞑目,生者生不如死,如何心安?我只想努力以赴,能救人就救,就算人死不能復生,我也得將真相拼砌歸位,給人們、給自己一個答案。」
周白通沒有要邵毅馬上表態,只拍了拍他肩膀,要他回去以後自己慢慢想,決定如何他們都尊重,要是他想走,二話不說就送他去外國開展新生活,或是留在H城改名換姓,有隻手遮天的齊連山保他一世衣食無憂。
邵毅回到了DragonJ,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獨自想了又想。
世界上真實存在著各種惡人惡念,他已經親身體會到了。一味避諱似乎解決不了問題──那麼,當刑警又能不能解決呢?
他小心翼翼地、聚精會神地拆開揉成一團的記憶,努力地回想著:為什麼他當初要當刑警?
似乎不是什麼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理由。
他加入警隊之初,只是一心一意想找回他妹妹。要是妹妹被壞人拐走了,當刑警以後就可以更好地調查她下落;妹妹失蹤那麼久,也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但他還是想至少抓到兇手,找到屍體,讓她不致於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默默腐朽。
他不忍心讓父母一輩子傷心,也不想自己繼不慎讓妹妹走失以後,再留下一輩子尋不回至親的遺憾。
他想通了以後,長身而起,拉開了窗簾,晨光一下子灑滿了房間。
他站在耀眼的光中,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溫度,再走到浴室,拿把剪刀修了修前額上過長的頭髮,拿個電動鬚刨仔細地刮了一遍下巴,沖了個澡,換套簡單而俐落的T-shirt和短褲,整理好儀容以後,撥通了房間裡的電話。
周白通看見他精神爽利的模樣,喜上眉梢。
「想清楚了?」
「嗯,之前似乎有些鑽牛角尖了。我還是想當刑警的,出發點有點不同就是了……」
「嗯?」周白通興致勃勃地坐到床邊。「說來聽聽?我當了你這麼久的契爺,都還沒聽你這小子剖白過什麼心聲。你小子之前就是太乖,又被我們護得太好,現在長大了會自己思考這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邵毅被周白通笑得不好意思,也不是個擅於表達自己的人,組織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刑警能做的事情真的不多。沒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也根本無力改變人性的惡,無法為時代帶來完完全全的光明。在H城當刑警更糟糕,連警方本身都藏污納垢……但這不代表當刑警沒有意義,不代表社會不需要刑警。」
他們是燈塔,是守夜人,負責在漆黑的路上點亮一束光,偉大點說,是守住最後一道防線,讓這個世界不至於黑到讓人絕望;自私點說,只為了阻止罪惡無止境地擴張,為了保護至親至愛,僅此而已。
「我覺得,如果……如果我確有當刑警的能力,卻因為碰到挫折,從此灰心不作為的話,以後一定會留下遺憾的吧?我不敢說這一定是我終身職業,但是,我還是想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試試看……」
邵毅還沒說完,周白通已經熱淚盈眶,攬著他的肩膀,狠狠地揉搓了幾下。
「這樣就很好了,真的,你一直都是個很努力很努力的孩子,契爺都看在眼內的。」
「嗯……我想快點恢復過來。腦袋動得很慢,記性也不好……子彈碎片能不能動手術拿出來?我記得我男朋友杜衡很聰明,當刑案法醫的……他一直沒來,是不是嫌我變笨了?是不是聽到我之前說不當刑警了,對我很失望啊?」
邵大隊長一想及此,沮喪地耷拉著腦袋胡思亂想,被契爺甩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你好意思懷疑男朋友拋棄你?人家以為你被炸到屍骨無存,整個身心崩潰!我們都不敢跟杜法醫提你還活著的事,就怕你鐵了心跟過往一刀兩斷,翻臉不認人,再傷他一次。你們這些晚輩哦……一個兩個真讓人操心。」
邵毅聽完更受打擊了,那模樣活像隻拆屋遭到訓斥乖乖反省的大狗,就差沒有垂耳朵夾尾巴縮在角落。
神奇的奶爸屬性也一下子啟動了。
「啊……他現在在……在精神病院嗎?他病情怎麼樣了?我,我,我發誓,絕對會負責,不會始亂終棄的,他要是不能自理,我天天餵他吃飯,替他洗澡;要是得了抑鬱什麼的,我,我……」
他「我我我」了好一會,終於神色悲壯地握緊拳頭,擠出下文:「我就天天唱歌給他聽!我知道我唱歌五音不全,一定會逗笑他……!」
遠在某處擁有絕對音準的杜某人沒來由一陣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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