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將泥炭鞣屍帶走以後,什麼都還沒開始,就先直奔公眾殮房,沖洗一次以後,找陳老法醫,陳遵義。
「陳老法醫,看我發現了什麼!」
裡面一陣拉風箱似的咳嗽過後,陳遵義慢吞吞地拉開了門,一陣濃烈的二手煙味兒鑽出門縫,看來他又偷抽煙了。
他沒睡醒似的掀掀眼皮,看到了杜衡提著的玻璃箱,眼神掠過一絲驚異,盯了兩秒,復又擺出了慣常的厭世臉,皺紋眉毛眼角嘴角全都毫無生氣地耷著。
「恭喜啊。」他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就想關門。
「等等!」杜衡嘴裡阻止,心中嘀咕:馮敬德不是對這位陳老法醫評價不錯的嗎?而且幾宗案子下來,陳老法醫幫他驗過人吃人案中的譚氏夫婦,也在他住院時接手驗韓思純蠟像裡的內臟,在他眼裡的形象好了不少。
這位老法醫怎麼依然故我?難不成在記仇?
「你完全不想知道這具屍體生前死後發生了什麼嗎?我知道,那次十二老人案是我太激動亂說話。你一直幫我的忙,我是來道謝的,也想邀請你聯合屍檢,可以嗎?」杜衡主動釋出善意。「這可是H城史無前例的泥炭鞣屍!」
「謝了,不需要。」
「好吧。」杜衡心裡納悶,卻也不勉強人。「我來借CT機掃瞄一下。」
「別把機器弄壞。屍身有金屬異物。」
Elaine看陳老法醫的態度不順眼,可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眼力。
「咦?沒錯,我們也摸到了,等下會先處理黏連殘餘衣物的,可能是放在胸口裡袋的個人物品,可是你怎麼就知道是金屬……」
「左胸鎖骨下方,長約8cm的皮囊狀凸起物,那是心臟起搏器吧。屍體兩隻手的手背還有進醫院『種豆』(連續靜脈注射)留下的淤血斑。」
陳遵義說完,杜衡和Elaine兩人愕然片刻,門就在他們面前關上了。
杜衡端詳了一下屍體的手背,訝異地挑了挑眉:「這位陳遵義陳老法醫眼睛真毒。屍斑和血斑本來就挺像的,還只是種豆的這麼一丁點血斑,我不在解剖室就著醫療用照燈一寸一寸地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他只是掃視一下屍體,就發現了?」
他當機立斷,就在公眾殮房的解剖室裡局部開刀,把那個心臟起搏器拿了出來。
「還真是!」Elaine驚呼。「單腔起搏器,有一根起搏器電極綫連接心室,死者生前有心臟病!」
杜衡舒一口氣,露出微笑:「有這東西就好辦了,我們、重案組和鑑證科都不用為驗明身份大費周章。」
植入式裝置上都有製造商名稱和裝置序號,只要打個查詢電話,就能知道接收裝置的是哪家醫院,哪名病患,什麼時候安裝的,患的是什麼病,連病患聯絡資料都有。哪怕死者身上沒有起搏器資料卡,製造商也有完善的紀錄。
Elaine很自覺地拍了照片發給鑑證科,然後問:「那我們回警務大樓再做全身解剖嗎?」
「都剖開口子了,就在這裡好了。老實說,公眾殮房這裡設備比西翼B3那個『刑案解剖室』還好。」杜衡輕輕地「嘖」了一聲。「我一定要想辦法從嚴明那『孤寒鬼』(鐵公雞)手裡摳錢,翻新擴建。」
抱怨歸抱怨,他動作不停,帶屍體去掃描了CT全身片子,回到解剖室,保險起見再打了一支鹽水針減少皮膚皺摺提取指模,然後在Elaine拍照紀錄之中,開始拔牙。
或者,更貼切的形容,是挖牙。
牙冠的鈣質都被化掉了,杜衡手藝多高超都沒有用,鉗一顆碎一顆,只能直接貼著牙肉下刀,連牙根一起挖出來。
場面比活人拔牙驚悚多了,Elaine看得腮幫子一陣陣痠痛。
「能不能不拔啊?不是證明身分了嗎?Arghhh!又斷掉一隻!」
杜衡也有些心疼,不過沒就此住手,說:「除了植入心臟起搏器的手術疤痕和手背上的靜脈注射血斑外,屍體根本沒有其他表面傷痕。開顱開胸腹之前,我想先看看有沒有Rose tooth(玫瑰齒)。」
斷了三顆牙,碎了一顆,好不容易才挖出一顆完整的乳臼齒。杜衡用鑷子輕輕夾著尚餘硬性的牙根,洗去血漬,放進試管裡泡高純度酒精。
那隻牙呈現了淡淡的玫瑰紅色,兩人都喜形於色。
不待杜衡開口,Elaine已經慣性自動交功課:「我記得成因!死者死亡時經歷過窒息階段,死者因為缺氧或血液循環受阻,毛細血管破裂,紅細胞滲入牙本質小管,形成玫瑰齒!」
「沒錯。這樣就可以把範圍收窄到遇溺、噎死、電擊、中毒、腦出血、肌肉麻痹、休克等牽涉窒息過程的死亡方式。我們優先驗消化道、心、肺和腦。」
接下來就是慣常的解剖過程──鋸顱骨、開胸腹、剪肋骨、把大腦和內臟都拿出來,驗消化液和尿液。
杜衡的工作電話卻忽然在口袋裡震動不已。
「Probably John or Bernard. Put him on speaker and let me talk to him. (多半是邵毅或者光明頂。開外放,我直接接聽)。」杜衡顧著捧起那一小團軟綿綿融化得不成模樣的大腦,放上電子秤,隨口吩咐Elaine。
「不是欸,是阿玟。」
Elaine脫了手套,拿他手機按開了免提,阿玟的大嗓門響起,語氣很急。
「喂,喂,杜法醫聽得到嗎?鑑證科查到心臟起搏器的資料了,死者是邵隊的小妹啊!你在公眾殮房對吧?我們快到了,邵隊和他爸媽都來了──等等,Auntie, Auntie你穩住,穩住!杜法醫我先掛了,掰!」
解剖台上這是男友失蹤多年的妹妹?
自己正在解剖未來小姨子?抑或過去式的小姨子?哪個說法都不對勁!
還要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見家長!
快到?是有多快?
杜衡的法醫生涯從未如此大受震撼,捧著手裡的那盤腦組織,猛地一轉身,差點和Elaine撞在一起,兩人亂成一團。
「快快快,Elaine,把這泡到福爾馬林裡,針線遞過來!你趕緊換正裝,等下會合!」
「師父我幫你縫就好!」
「不,你哪有力氣縫這一具?皮膚都鞣化了跟皮革似的!啊!針斷了!再來一根!行了行了快去換衣服!」
他運針如飛,先縫頭再縫身,清洗消毒抹乾淨後抓起白床單罩住了「小姨」脖子以下「全年齡不宜」的畫面,放上手術台推車,交給仵作推到遺體告別室,再衝到沖洗室,一掀解剖服,瘋狂擠洗手液,搓得滿手是泡。
Elaine發揮出在鑑證科那會兒練出來的神級秘書技能,換好衣服還能及時踩著高跟鞋一路飛奔,氣喘吁吁地奉上杜衡放在這邊辦公室櫃子裡的黑西裝外套。
「還,還,還好師父你習慣正裝打扮……再穿件西裝外套就行了。」
他和Elaine兩人西裝革履,恰恰在邵毅一行人到達前半分鐘,衝進了遺體告別室隔壁擺著素色鮮花和沙發的會客室,喘完粗氣抹過了汗,迅速調整好心態,肅立接待。
一樣的人,一樣的西裝VS街坊裝,可是又完全不一樣了。杜衡現在的身份是法醫,而對方,包括男友邵毅,是死者家屬。
尷尬事小,不知如何安慰才是真的。
杜衡只能公事公辦,像面對陌生的死者家屬那樣,伸出混雜著隱約屍臭、消毒酒精和洗手液味道的手,盡量讓被福爾馬林薰得乾澀的聲音聽起來更莊重而不失柔和。
「邵先生,邵太太,我並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與兩位見面,但真的……很抱歉,大家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情。我負責你們女兒的解剖案,這位是我助手林小姐。」
邵榮剛被兒子扶著,失魂落魄的,沒說話也伸手。
邵毅兩個眼圈通紅,緊咬嘴唇,仿佛陌生人一樣,顫抖著伸手,代父親輕輕相握一下。掌心冰涼,被冷汗浸得濕透。
張玉嫦由阿玟攙扶著坐在沙發上,和和氣氣的圓臉縮成了皺巴巴的一團,淚眼模糊地望著杜衡,試圖擠出一個笑容:「找到眠眠是好事,是好事啊,我們要謝謝杜法醫您才是,她變得那麼髒那麼醜你都肯……肯……嗚……」
「爸,媽,都怪我。」邵毅雙膝一屈,直接跪在了兩老面前。「都怪我那時一時沒牽好眠眠。是我害她……」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准跪,給我起來。」邵榮剛斥他。「不是你的錯,她平常那麼黏你,寸步不離的,六歲也不小了,誰能想到放手不到半分鐘就無聲無息地走丢?」
杜衡見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震驚憤怒發洩在法醫身上的家屬,見過互相指責照顧不周的家屬,見過高聲哀號捶胸頓足的家屬,也見過冷漠到瞥一眼就走的家屬。
尤其當死者跟生前的樣子相去甚遠,家人必定難以接受。
可是最悲哀的莫過於家屬如此明白事理。
Elaine淚點低,陪著邵媽媽哭。邵家兩父子都是傳統的大男人,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強忍著淚水聽杜衡解釋解剖手續及時長。
最後,是瞻仰遺容的時間。
杜衡按動電鈕,間隔著停屍間和遺體告別室的兩幅布幔徐徐拉開。
玻璃幕牆對面,邵眠眠安詳地躺在放了白玫瑰的金屬架上,收縮得只有⅔正常大小的瘦小軀體上蓋了潔白的床單。
邵榮剛幾乎整個人都貼在玻璃上看女兒了,卻還不忘忐忑地詢問:「解剖還沒完,會不會不合程序,阻礙杜法醫您……」
「她情況許可,你們早點見面比較重要。你們願意待多久都行。」
杜衡欠了欠身,和Elaine並阿玟退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說實話,我以前覺得當法醫的,整天跟死屍打交道,應該都很陰沉,很孤僻,像那啥科學怪人。」阿玟忽然說。「剛才還想攔著兩位老人家,先進來看看場面會不會太血腥。」
杜衡笑了笑。「我在倫敦學院讀法醫學,第一課不是理論,也不是實踐。」
負責講第一課的是位退休老教授,帶學生去了一趟公墓。他七十歲了,卻還記得清清楚楚解剖過誰,逐個墓碑點出來,跟學生說說死者的故事,說說死者都有什麼家人。有的有年邁父母,有的有未婚夫,有的有遺腹子。
「當然,也有的死者孑然一身,甚至是身份不明的棄嬰,甚或只有一些骨頭殘片。整整三個小時,什麼法醫學知識都沒學到,可是所有學生,包括我,都聽哭了。那是我人生中最好最實在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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