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烈鋒搖搖頭,上前按了一戶的門鈴。
這一戶是江宅,住著江鵬飛的家人。開門的是一個駝背老婦,灰白頭髮稀稀拉拉的,枯柴般的脖子上一層鬆弛的皮貼著骨頭,萎縮得沒多少肉;她面孔和嘴唇都呈現一種灰敗色,兩隻無神的老眼半睜半閉地看着三人。
她一看到邵毅,愣了一愣,毫無生氣的眼睛裡才冒出了一撮微弱的光茫,顫巍巍的就要跪下來:「梁副隊……」
邵毅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扶:「別別別這樣,我,呃,我不是……」
梁烈鋒也愣住了,仔細地打量老婦,臉色漸漸由疑惑轉為不可思議,接手攙扶著她:「飛嫂……你是飛嫂嗎?你不是才剛六十嗎,怎麼這麼憔悴?飛仔的事我知道了,抱歉,要是我早點知道,一定寫信勸他不要做糊塗事……」
那叫「飛嫂」的老婦迷糊地打量眼前的人,望望梁烈鋒又望望邵毅,才遲鈍地「哦」了一聲,露出個虛弱的笑容:「哦,哦,對的,我腦筋不好使了,這麼多年了,梁副隊您兒子都長這麼大了……快進來快進來,我沏茶招呼你們。」
鄧仔有點冏,反手關上鐵閘和門後忍不住吐槽:「她沒看見我們穿煤氣制服嗎?馬上就招呼人喝茶?就算認出舊識,可我們是逃犯欸,還有一個『死人』,她居然完全沒防備。」
邵毅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鄧仔別嚷嚷,低聲說:「看樣子有腦退化,等下可能得向下一代問話了。」
飛嫂才要往廚房去,梁烈鋒就攔住了:「別操勞了,不用不用……」
「不行的呀,梁副隊你可是幫我們出頭的大英雄大恩人,我天天燒香祈求梁副隊你長命百歲,咒那姓胡的惡人早日下地獄……我得叫孫女出來磕頭。曉盈──曉盈呀──」
房間裡傳出一陣小女孩的咳嗽聲,又短又急,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
邵毅少年時常常照顧長期病弱的小妹,聽得那咳嗽聲音不對勁,快走進臥室裡,抱出個瘦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才三、四歲,本應是活蹦亂跳的年紀,可是小臉蛋上的氣色和她祖母一樣糟糕,一雙眼睛無神地耷著,扒拉著邵毅的手腳也瘦巴巴的沒有半點力氣,卻還在咳個不停,邵毅替她順了好一回氣才不咳了,窩在邵毅懷裡,小背脊一抽一抽。
鄧仔趁機在屋子裡溜了一圈,出來客廳時,吐了吐舌頭:「這家沒別人了。一個老一個小,病歪歪的,肯定問不出來什麼。要不要換別家?」
「等等吧。」梁烈鋒陪著飛嫂坐在沙發上了,聞言望向鄧仔。「我不知道重案組新一代怎麼相處,可我們老一輩會發誓結拜。一日兄弟一世兄弟,兄弟的妻子就是嫂子或者弟妹,子侄也視如己出,要是兄弟出事留下妻小,必須接手照顧,如有知情者詐作不知,五雷誅滅。我出不了力也得盡一下心吧……」
「哪能怪您們呀,是我們江家多災多難。」飛嫂說著說著就哭了。「都怪那姓胡的惡人,害阿飛他摔壞了腿!阿飛為了不給家裡添負擔,自個兒住外面了,都沒問過家裡要錢……我把兒子他拉扯大,娶媳婦,可是沒享幾年福就雙雙走了,孫女身體弱,肺不好,只聽得懂自己名字,不會說話……」
梁烈鋒紅著眼圈,握著飛嫂的手,哽咽道:「你怎麼都不跟阿通或小齊他們說?不用怕麻煩我們的,我回頭就問小齊要錢去,這些年在監獄裡做木工也存了點錢,回頭全寄給你啊……別跟我客氣,我用不著,真的,就當是給你孫女的,不許推掉。」
飛嫂抹著眼淚,絮絮地道謝:「梁副隊你真是好人,這麼多年還惦記著我們……阿飛他年輕時就很常受你關照,想當年……」
梁烈鋒是個標準的鐵漢,即使開始老了,骨架仍然高大硬朗,臉型跟刀鑿斧削似的,舊日腥風血雨的往事都刻在眉字間的額紋裡;但是,他此刻目光專注地聆聽著飛嫂顛三倒四的嘮叨,竟又透出一種無言的沉著與溫柔。
邵毅抿了抿嘴唇,提醒的語氣也不自覺緩和了不少:「那個……你慢慢敘舊沒關係,我和鄧仔先去別戶問?」
「不不,我和這裡的人熟,他們認得我,沒什麼戒心,你們兩個入屋問東問西會惹人懷疑的。」梁烈鋒急忙起身。
鄧仔「噢」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閒得慌,就自告奮勇抱小女孩放回臥室裡;結果那小女孩只是被邵毅抱著順了一回氣就認人了,不願意換人抱,在鄧仔懷裡虛軟地扭了扭小屁股,跟奶貓似的嗚咽了兩聲,嫌棄得不能再嫌棄。
鄧仔不服氣地兇回去:「幹嘛?都是抱,幹嘛邵毅抱就行,給我抱一抱就哭?嗯?看著都三、四歲了,怎麼不說話只會哭?欸,這手也是,手指歪歪的,一點都不可愛……喂!你怎麼咬著我衣服?這個不能吃!」
鄧仔好不容易才將沾滿口水的衣領抽出來,卻「咦」了一聲,伸個指頭掰小女孩的嘴巴。
小女孩驚嚇地一縮,眼裡全是淚花,「啊啊」地哭了兩聲,隱隱然又有要開始氣促咳嗽的模樣。
邵毅趕緊阻止鄧仔:「喂,不要動手,跟小孩計較什麼?手上細菌也多,她身體已經不好了,吃進肚子裡會出事的!」
「不是啦!我哪有這麼小器?」鄧仔悻悻地抽出手來,嘴裡不服氣地辯解。「我是看她牙黑黑的,該不會是她阿嫲痴呆症不懂照顧,給她吃糖吃多了,才會又咳又蛀牙吧?」
邵毅進洗手間洗乾淨手,抱過小女孩曉盈,親幾口臉蛋又輕晃幾下,咂幾下舌頭哄得她破涕為笑,才用姆指小心翼翼地翻她嘴唇。
只見她嚴重發育不良,乳齒都沒長齊,門牙以及好幾隻牙的牙齦邊沿都呈現出一條灰藍色的線。
邵毅眉頭一皺,感覺事情不簡單。
他陪杜衡在外國的人體農場裡待了一會,跟著觀察屍體,眼界拓寬了不少。人體身體上出現異常的顏色都得格外注意,例如嘴唇顏色、青紫紅等各色屍斑、瘀血點和癜斑等等,有機會追蹤得到死因、病史或死亡環境。
灰藍色這麼古怪……該不會是食物中毒了吧?
他上前也請飛嫂張開嘴,牙齒上果然也有灰藍色的線,連指甲上也有好些黑色直線,指甲片都是灰的!
他問飛嫂:「你們平常吃什麼?沒吃民間偏方的藥或者野生採來的東西吧?」
「熬粥,曉盈腸胃不好,吃不了別的,我自己做點臘肉,拌著吃……」
梁烈鋒見狀也皺起了眉頭,拉開廚房櫥櫃和冰箱,只見裡面的食物都很正常,沒爛沒過期,煮食器具也沒髒沒生鏽,沒有可疑的廉價彩釉塗層用品。
這裡附近也沒有工廠,不會是廢氣污染。
連續走訪了幾戶,每一戶都竟然有牙齦灰藍細線,如保安所說,個個長期患病,病症五花八門──輕者貧血、腸胃病、重者頭暈顫抖、心血管病臥床等等,個個憔悴又遲鈍;小孩情況更糟,不是畸形兒就是智力出問題。
為什麼?總不可能是巧合,這裡面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是什麼共同因素導致退休警察宿舍裡的住客不約而同患病?
邵毅站在其中一戶的家中,上下左右打量,最終想到了什麼,眼神逐漸變了。
他問梁烈鋒:「你說過,這警察宿舍峻工以後,胡正勳主動撥給死傷者家屬住的,是嗎?」
「嗯。我才不信那XX幹了虧心事後會真心補償,他那時已經從行動隊升任內部行政高層了,想當局長的話,『立過大功』還不夠,得搞形象,假仁假義攏絡人心……」
「不,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
……
「師父,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解剖結束後,Elaine拉著杜衡往公眾殮房的實驗室去,吞吞吐吐地說著。
「鄧仔他急吼吼地約我見面,塞給我一堆樣本,要我驗一下有沒有毒,我聽他描述了一下情況以後覺得事態有點嚴重,感覺不能貿然找鑑證科,也等不及法醫科重開再用儀器驗,也不知道師父你會過來,就,就擅自初步驗了一下……」
「什麼樣本?出於私人目的挪用公眾殮房的資源,不太好吧。」杜衡聽罷皺了皺眉頭。
「不是不是,鄧仔他、邵隊、還有邵隊他親爸今早去退休警察宿舍了……」
杜衡早上還在醫學委員會應付審核小組的口頭質詢,被疲勞轟炸了一輪,草草吃了午飯,下午就接著去公眾殮房處理女嬰猝死的案件了,聽Elaine這麼一說,才想起這事。
「怎麼回事?」
Elaine跟做賊似的扯著杜衡溜進實驗室,鎖了門,向杜衡展示測定照片和影片的時候,一張俏臉煞白,聲音顫抖。
「師父我很害怕,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希望我沒驗錯,可是又希望其實只是驗錯……」
Elaine說,她先採用了傳統的二硫腙比色法,即樣品在弱鹼性條件下,鉛離子與二硫腙(dithizone)生成紅色化合物,溶於三氯甲烷(Trichloromethane/ Chloroform)後,比色測定,後來又使用光譜儀再核對一次。
先是鄧仔採的樣本──他給每戶都拔了頭髮樣本,Elaine驗完後,竟然發現所有人都有長期大量攝取鉛的跡象!
鉛金屬質地柔軟,哪怕是指甲也能在鉛表面刻出劃痕,然而它其實是一種有害的重金屬。由於鉛中毒症狀相當多元,民眾不易察覺,在臨床診查上也常常被忽略。
當鉛及其化合物以粉塵、食物、飲用水等形式進入人體,其中90-95%會囤積在骨頭裡,半衰期長達25年,如果要全部代謝掉,至少50年;剩下的5-10%會進入血液,並隨着血液的流動,侵入體內的腦、腎、肝與皮膚。
鄧仔率先觀察到住客牙齦上有異常顏色,正是慢性鉛中毒在骨骼上產生的「骨鉛線」。由於鉛與由蛋白質分解而來的硫化氫相互作用,形成硫化鉛,依附在牙齦邊緣和骨關節邊緣,形成一條灰藍色的細線。
慢性鉛中毒會對人體多方面產生危害,在神經系統可導致神經衰弱、協調性不佳,在消化系統可導致消化不良、腹痛、便祕、腹瀉等,血液系統可導致貧血或高血壓;此外,孕婦接觸大量鉛的話,流產率極高。
鉛可以通過胎盤進入胎兒體內,如果嬰幼兒鉛中毒,即使不因病夭折,心智成長也很大機會受到影響,輕者注意力不集中或學習有障礙,重者重度弱智、畸形或者發展成反社會。
而邵毅為了證實猜測而採的樣本化驗結果更駭人聽聞──他在好幾戶裡刮了牆漆,採食水樣本,還拆了幾段水喉管,物料也通通鉛超標!
面對這樣的驚天發現,小姑娘鎮定不了也是正常,連杜衡也又驚又怒,不說話,雙頰發青,繃緊得像鐵板一樣,神色冷峻,在實驗室裡來回走著,眼裡的光暗了下去,直至浮現出一抹憤怒的冷笑。
「哈,『雨夜屠夫』這稱號我都快覺得不敢當了……原來還有更狠毒的,不用親自動手,不費半點力氣,一句話,一幢樓,雙重大屠殺。」
他已經從邵毅處聽來了二十九年前那宗舊案的始末,再一結合現在的發現,情況已經很明顯了──
要是說以往的建築材料質素參差,那為什麼邵杜兩人住的翡翠路警察宿舍在差不多時間拆卸重建,卻只有退休警察宿舍爆出鉛水問題?
還是嚴重超標?
當年還是三合會調查科隊長的胡正勳,趁著黑白兩道激烈火拚,以反黑為名下令鎖閘;為了掩埋自己犧牲同僚性命的真相,不但將責任推在當時赴會的重案組隊長李廣身上、一一逼走不服他的警員、還斬草除根──
退休警察宿舍安裝了含鉛的水喉管,落成以後將受害警員的家人全遷進去,「借鉛殺人」,形同一場無聲無息的大屠殺!
「Elaine,別慌,我不怪你先行檢驗,人命關天,比行政流程重要多了。你別告訴外人,我和重案組來接手。只是,私下化驗跟由認證機構來驗,證據的數量跟可信力度始終有差,我得加快重開法醫科,分批安排住客低調來驗血照X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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