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警察宿舍,顧不得一路乒乒乓乓地碰跌了不少東西,跑進睡房匆匆搖醒杜衡:「杜衡,快醒醒,出大事了!」
杜衡累到一沾枕就睡著了,只記得蹬掉鞋子,身上還穿著原來的襯衫西褲,被晃了幾晃,不情不願地掀被子坐起身。
「怎麼……我睡過頭了嗎?啊,邵毅你怎麼弄成這樣子?Oh poor John(可憐的小警官)……額頭腫了這麼一大塊,該不會洗頭時在浴室滑倒撞到了?」
他還沒徹底清醒,門鐘就瘋狂響鬧起來,伴隨著密如鼓點的拍門和呼喝聲。
「開門!馬上開門!」
「誰?」杜衡感知外界惡意比邵毅敏感多了,馬上警惕地睜大了眼。「John, who's out there?(邵毅,誰在門外?)」
邵毅咬了咬嘴唇,定了定神,輕啄一口杜衡的臉頰,起身出去客廳,看了看防盜鏡,吁了一口氣,打開門。
外面十多個全副武裝的特警擠在門口,最接近的一個一待邵毅拉開鐵閘,二話不說就反扭他手臂,一個膝壓將人面朝下壓在地上,不消片刻,好幾支槍戳著邵毅的腦袋。
「你們做什麼?」緊隨著出來的杜衡愕然。
「讓我起來,我不逃,跟你們走就是。」邵毅平靜地對制住他的特警說。「你們要以什麼名義拘捕我?」
領隊的特警行動隊隊長下令搜身後,叫部下鬆開膝壓讓人站起來,回答:「槍擊局長,肇事逃逸。我收到的指示就是這樣,多有得罪了邵隊長。」
「什麼?邵毅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你們弄錯了吧?」杜衡瞠目結舌。「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循規蹈矩更有紀律的人!他怎麼可能對局長開槍?」
「我沒有槍擊過胡正勳,倒是挨了他一頓夾槍帶棒的罵,被他丟東西潑水打耳光,還差點死在他槍口下。是胡正勳惡人先告狀。」邵毅沉聲說。
短短的幾句,字裡行間如同帶著霹靂電火,杜衡倒抽一口涼氣,連忙上前護著人:「你們看,邵毅都說沒有了,他是被陷害的!你們幹嘛還要抓他?」
「杜衡,別怕,我『行得正企得正』(光明正大),對得住天地良心,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和胡正勳在庭上當面對質。你們拘捕歸拘捕,不要騷擾杜衡,他跟我和局長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特警行動隊長點頭:「行,我們收到的命令也只是以你為抓捕目標,可我們不保證後續有別的部門要杜法醫接受調查哈。帶走,收隊!」
「John!這樣不可以!你們不可以帶走他!」杜衡抓緊了邵毅的手臂,急道。「我不放心!你不是說局長想害你殺你嗎?我們已經不能相信警方了,滅口的事情又不是沒發生過,那兩個入屋傷人的匪徒被捕以後就暴斃……」
「可是要是我逃或者拒捕,就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了吧?而且都派特警追上門了,我要逃到哪兒去?」邵毅無奈地說。「我會盡力自保的,答應我,你也要好好保護自己,好嗎?」
杜衡懷著滿腔茫然的恐懼,想抓緊時間說點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法說出來,藍眼睛裡一點一點地盈滿了淚水。
「知道了……」他拼命地憋住眼淚,哽咽道。「我馬上找律師申請保釋。我馬上就去……」
邵毅正要邁步,只覺左腳一沉,低頭一看,巴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從狗窩裡出來了,正叼著他的褲腳不放,眼睛與平常相比變得更圓滾滾了,顯然,大批人馬堵著家門,加上邵毅出門卻沒看牠半眼,讓牠受到了不小的驚嚇,正在用兇狠的眼神遮掩膽怯。
杜衡強作鎮定,罕有地蹲下來,伸手抱起巴打掉頭就走,仿佛要將一切不安的情緒都藏起來。
「來,巴打,我們進房間。我等下也要出門,你乖乖看家,等我回來以後,拉你最喜歡聽的Saint-Saens: The Swan(聖桑:《動物狂歡節.天鵝》)給你聽,好不好?放心,我就算花光錢也會幫他找最好的律師上訴到底,一定會沒事的……對吧巴打?」
邵毅也咬了咬嘴唇,擠出了一個笑容,像日常道別那樣,揚手揮了揮,嘗試遣走巴打。「巴打,我出門一趟而已。乖,跟杜衡一起待在家裡。我很快就會回來,懂嗎?」
「汪!汪汪汪!」老警犬情商高,看到主人神情與平日迥異,聽到他聲音發顫得厲害,登時就察覺到主人情況不妥,在杜衡懷裡不安地蹬著後腿,吠個不停。「汪汪汪汪汪!」
巴打掙扎得厲害,杜衡完全抱不住,狗子一下子就從他手臂中掙脫出來,汪汪叫著重新跑向大門,想趕走堵住出口的大群不速之客,卻忽然來了個急煞車。
堵在門口的那些人牠認得,很多都是曾經與他共事接近十年的拍擋。
有特警認出了巴打,於是高聲喊牠:「巴打,COME(過來)!」
巴打望了望全副武裝的那個特警,又回頭望了望手無寸鐵的邵毅和杜衡,十多年裡頭一回對人類命令產生了猶豫。
老德國牧羊犬焦躁地用前爪刨著地,小口小口地哈了一會兒氣,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擋在邵毅和杜衡面前,渾身的黑毛都炸了起來,前肢刨地,背脊高高拱起,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強大且令人生畏。
老狗抖了抖嘴邊的幾條白鬚,齜起牙,先是喉嚨裡「咕嚕咕嚕」地低吼了一會,見特警不為所動,很快就拔高成兇悍的吠叫聲。
「嗚嚕──汪──汪!」
德牧兇起來的時候,叫聲大得嚇人,可以超過100分貝,比電鋸發出的噪音還要響,穿透力和震懾力都非常強。
可是,在大群特警面前,區區一條退役警犬的叫聲除了吵了點,算得上什麼呢?
邵毅聽著巴打聲嘶力竭的吠叫,心臟猛地一緊縮,眼眶也一陣濕熱,卻還是拚盡了全身力氣吼牠。
「巴打,QUIET,STAY!(安靜,留在原地!)」
巴打不知道哪來的一股狠勁,完全不聽主人的話,狂吠不止,儼然已經劃出了敵我界線,就是不讓開,也不停下咆哮。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後方,特警帶來的幾條德牧警犬也被巴打兇悍又帶著點絕望意味的吠聲感染了,一時之間,不安的吠聲此起彼落。
巴打吠得起勁,特警抽出警棍要趕開牠,牠不退反進,撲前咬向那名特警的手臂!
那名認識巴打的特警驚呆了,動作慢了半拍,巴打成功突入警棍揮動的空隙,滿嘴利齒深深地嵌入了手臂的肉!
「啊!」特警們只以最輕量的裝備出這次行動,並沒有戴多厚的護臂,那人被咬中痛叫一聲,警棍也脫手了,往後倒在地上,一邊掙著手,另一手揮動拳頭如冰雹般砸到巴打的腦袋上。「你這瘋狗滾開!X,別咬我,滾開啊!」
巴打吃了兩拳,咬得更狠了,德牧那直逼100kg的咬合力可不是扯的,牙縫中已經能隱約看到血肉模糊中裸露出來的骨頭,目測那一大塊手臂肉不消一會就要整塊被咬下來。
有幾個特警高聲喝斥巴打,抽出警棍搶前相助驅逐,「砰砰砰」幾聲打中了巴打的側身和背脊,可是巴打只是吃痛嗚咽了一聲,仍舊扒在受傷特警身上死不鬆口,特警中登時起了細微的騷動。
他們所認識的巴打可是當時飛虎隊最拔尖的警犬之一,為什麼才退役一陣子就變得這麼野了?
「巴打!Release!Release!」
邵毅大驚失色,連連喝止,掙脫了左右挾著他的特警,衝上前想逐走巴打,可是即使退一萬步,巴打願意再次服從命令,也已經晚了。
受傷特警身旁的一個年輕同僚以為邵毅掙脫挾制是為了乘機突襲傷員,罵了一聲,迅速抽出了GLOCK-17半自動手槍,對準邵毅的肩膀就是一頓連射。
拔槍的動作一出,巴打一秒就鬆了口,本來炸毛的身體肉眼可見地緊縮起來,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後腿發力一蹬,直竄起來!
「嗷嗚──」
老警犬的力氣忽然大得出奇,驀地爆發的彈跳力加上本身的重量,兩隻前爪死命一推,撞得那名開槍的特警一個踉蹌往後跌去。
牠在空中徹底舒展了褐毛黑背的身軀,毛色亮澤,耳朵雄糾糾地豎著,軀體匀稱和諧,四肢蘊藏著無法言說的力量之美。
邵毅很喜歡狗,尤其是大狗。體型大的動物,生命的份量也大,存在感很重,他與大狗玩成一團抱著對方時,熱乎乎的溫度浸染著整個人,特別實在,要是手按在狗的胸口上,還可以感受到穩健的呼吸和心跳。
牠們勇猛有之,溫柔更甚,在邵毅眼中,巴打躍起替他擋住攻擊的一刻,與平日撒丫子跑到門口躍高迎接主人仿佛並沒有太大分別,邵毅腦海裡甚至浮現了平日相處的畫面──
巴打視撲主人為日常遊戲之一,有時出其不意得手了,就會扒拉著他,衝著他神氣地搖尾巴吐舌頭,討要獎勵;要是邵毅躲過了,也不會露出半點失望的樣子,高高興興地用鼻子拱他的手,或是親熱地用腦袋和側背蹭他的褲腳。
可眼下又是那麼不一樣的縱身一躍。
巴打撲倒了那名特警,卻無論如何阻止不了他開槍,牠咬住了槍口,子彈卻也深深地打進了體內,發出一連串「噗噗噗」的入肉悶響。
開槍的年輕特警惟恐巴打再暴起襲擊,一不做二不休,很快用力抽出了槍,再朝腦袋轟了兩槍,子彈從下巴穿了出來,帶出兩縷血花,打在瓷磚上,裂紋與鮮血繪成了一幅支離破碎的畫。
「巴打!!!」邵杜兩人同時驚叫出聲。
巴打眼神一瞬間像是有些茫然疑惑,又像是疼痛真切地傳導到四肢百骸,撲躍的動作頓住了,喉頭長長地「嗚」了一聲,脫力摔落在地。
那一聲一開始是高亢的,像是從靈魂深處直接發出的哀鳴,接着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去,低到幾不可聞,就像一陣無足輕重的微風吹過一樣,但是人聽了,確實覺得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空間中震顫著,攪動著,歎息著,使空氣裡瀰漫著揮之不去的悲哀。
就連特警帶來的那幾隻年輕力壯的德牧警犬也被懾住了,眼睜睜看著同類被槍擊,一隻接一隻壓力到達臨界點,有的開始不受控制嚎叫起來,有的夾著尾巴蹲著後腿瘋狂往後退縮。
邵毅撲前抱住了摔落的老狗,對四周不聞不問渾然不覺似的,一陣更大的悲哀侵襲心頭,眼前除了滿手溫熱的鮮血以外,前面只有黑暗,無盡的黑暗。
那黑暗幾乎完全壓倒了他,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潮水似的從心底直湧上來、無數哀慟悲憤的話到了喉邊又被咽下去。
他最初為了尋找妹妹下落加入警隊,後來也是真心喜歡上當刑警,為了真相與正義一直在崗位上努力不息,到頭來卻被逼到絕路,親身體會到警隊的水究竟有多深多髒……那他一直以來的血汗付出到底有什麼意義?
「巴打牠為你們出生入死了整整十年啊,十年。我進重案組也滿十年了,一直兢兢業業,不曾做過虧心事。」他說,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是最炙熱洶湧的熔岩。「警隊就是這樣的嗎?是非不分,自己人打自己人?」
「J-John…」杜衡也在哆嗦,不單是為了巴打犧牲,也是知道邵毅一旦較真起來,必定會跟平日老好人的模樣大相徑庭。「Hold on, hold on(別衝動,別衝動)……他們人多,又有槍……」
邵毅恍若不聞,眉毛緊緊地擰著,紅著眼睛,臉色有點蒼白,一陣輕微的顫慄流過全身,震得他牙關都在格格作響。
「巴打他有這麼十惡不赦嗎?是你們先為難牠的!為什麼要開這麼多槍?你們是不是也打算這樣亂槍射死我啊?胡正勳是不是給你們下了格殺勿論的命令?!」
「上頭下了拘捕令,邵隊你就別為難我們了。」特警的行動隊長開口。「你配合,我們自然不會開槍……」
「那就是有了?你們盡管開槍啊!開啊!」邵毅抱著巴打霍地站起來,紅著眼睛瞪著他們,暴喝聲中,一記掃堂腿向著開槍的特警橫掃過去。「什麼『服務為本,精益求精』(註:警隊格言),全是狗屁,殺人為本還差不多!」
「誰都不許動!」不知道什麼時候,杜衡趁他們對峙,鑽進廚房,偷偷割破了煤氣喉的軟管部分,一陣刺鼻的氣味登時飄散開來。
他的手正虛按在燈掣上。
只要他按動電燈,或者有人開槍,產生的火花與煤氣接觸,勢必觸發一場大爆炸,兩敗俱傷!
邵毅想再趁勢還擊,也遭到杜衡厲聲喝止。
「邵毅,你也給我停手!我們趕緊離開H城就是了,犯不著再把事情鬧大!」
「巴打的命也是命,我要給牠討公道,不能只顧自己撒手不管!」邵毅悲憤地吼回去。
特警那邊的行動隊長神色變了又變:「那麼你們的狗暴起咬人,這帳又該怎麼算?」
「不管你們想怎樣,我只想邵毅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裡!」杜衡也豁出去了。「全部退後!退後!不然我就按燈,所有人一起死!」
氣氛劍拔弩張,不過持續不了多久,在愈發濃烈的煤氣味中,特警一方終於還是讓步了。
「行吧,你們夠狠,我們扯平。我不知道邵隊長你和上頭有什麼恩怨弄成這樣,不想淌這渾水了。後續別的行動隊或者機動部門來抓你,到時只會出手更狠,可別怨我們。」
那位行動隊長說完,大手一揮:「快去關掉供氣總掣,疏散宿舍住客!一律拍門,不要按門鈴,誰也不許用電子產品!十分鐘以後在地下大堂集合,呼叫增援!」
「Sir!可是任務……」年輕的特警們有的攙扶著受傷的同僚,有的正蹲著幫忙急救,俱都有些不服氣。「目標放狗咬傷我們的兄弟啊!就算他是重案組隊長,難道還能比上頭更大?幹嘛要怕他?」
「你們這些死蠢!」行動隊長恨鐵不成鋼地噴了手下一臉口水沫子。「我們是特警,不是秘密警察!別被當槍使了,有下台階快下,趕緊卸膊(卸責)!總之回報時就說目標試圖引爆煤氣,還挾持著同居的基佬法醫逃走,對,就這樣,都聽到了沒?!」
「……」道理都懂,可是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為什麼要中氣十足吼出來,聲震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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