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連山一接到求救,馬上派人漏夜將邵毅送出鞍橋山,順手把梁烈鋒和鄧仔也接走了,藏在DragonJ酒店裡。
三合會調查科的消息靈通,齊連山很快就知道了「槍擊局長」一案的來龍去脈,深知眼下不能送院,不能亂找H城的註冊醫生,馮敬德估計也在為養子的事焦頭爛額不好打擾,幸好齊連山的人脈好得驚人,不一會就找來了一個醫生。
這醫生頭髮全白了,看起來比馮敬德還老。
梁烈鋒雖然心急火燎,卻也不願意將邵毅的性命就此託付出去,擋在醫療室門外,疑信參半地瞪著老醫生,說話也很不客氣。
「小齊,找別人,我信不過他!我要的可不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赤腳醫生,他有醫生執照沒有?阿毅有根肋骨斷了,萬一這老頭一個手抖,骨頭刺進內臟裡怎麼辦?」
「鋒哥你莫慌。」齊連山氣定神閒。「沒把握我不會叫人過來。」
那老醫生也不生氣,笑嘻嘻的:「梁副隊,不認得親手抓的人了?要不是你不給探監,我行為良好提早釋放以後一定去看你。」
梁烈鋒一皺眉頭,瞇著眼,像在細細回憶似的,忽然一軒眉。
「你是那個組織戀屍癖邪教的外科醫生?只要你別亂來,一切好說。」
齊連山也很豪(壕)氣地伸出手,與老醫生用力握了握:「那裡面躺著的是鋒哥他兒子,你知道的吧?治好了,我派人去山上的荒墳掘十具八具女屍製成Sxnrio全系列洋娃娃送你,每個的左右手都套三隻足金鐲子。」
老醫生很滿意:「放心,我對死人很有愛心以外,對活人也很有醫德的。」
……
鄧仔在一旁驚得合不攏嘴。
梁、副、隊?
還有,邀一個戀屍癖邪教教主來治病,診金是Sxnrio全系列屍體洋娃娃???
相比之下,DragonJ地下拳擊場自備小型血庫跟設備齊全的手術台,反而不算太意外了,唯一細思恐極的,就是血從何來……
「大佬們的世界好魔幻……抑或是我得精神病了……」他蹲在某個角落裡懷疑人生,盡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邵毅身體底子好,肋骨位置扶正固定以後,不到一星期就能紮著繃帶勉力坐起來了,可是臉色很差,也不時犯迷糊,說話行動都常常慢半拍。
即使是那位老醫生,也對他顱內的子彈碎片束手無策。
「我胸腔外科的,這種還是要神經外科醫生來處理比較好……看著那位置也很危險,不敢動它,不敢動。只有腦壓偏高影響記憶區這一項算好的了……」
一天一天過去,斷掉的肋骨癒合了,邵毅卻還是一直覺得胸悶噁心,那種噁心不只是源自於顱中傷勢,更多是源自於先前那些觸目驚心的經過,那些充滿惡意的話語,化成了尖銳的碎片紮在腦海裡,盤踞不去。
那些黑暗髒污像是掩住了他的口鼻,讓他窒息,甚至不斷想要侵入他的身體。他只能拼命地抑制住思考與記憶,有一些瞬間他會覺得感知麻木了,靈魂隔絕在身體之外,四周的空間像被冰封凝固一樣,也像變成了一台手機切成飛行模式,斷了信號,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
他猜想,這或許也是一種自保的機制,讓他精神層面不至於崩潰。
他感覺得到四周很多人都在關心他,他住的是一幢酒店裡頂層的總統級客房,吃的喝的全是高級補品,床頭的禮物堆成了堆。
這些人他都不認識,又或者不記得;有的人坐著輪椅前來,摸著他的手,長吁短嘆了好一會,說他是「奇蹟生還兩次的孩子」,有人脖子手臂全是紋身,一放下探病禮物就在他面前髒話亂飛痛陳著誰的罪狀。
還有自稱他爸爸、契爺和師兄的三人,一個勁兒地向他賠不是。
「這些本來就不是你該捲入的事情,我們太貪心也太自私了,想靠你扳回一局;想不到胡正勳愈老愈狠,恃著手握大權,說出手就出手……現在搞砸了,是我們對不起你。阿毅,對不起……」
這些人都沒有惡意,可是只讓邵毅覺得自己像一株養在溫室裡供人觀賞的花朵,又像個被牽來扯去的傀儡,更不舒服了。
這天晚上,他坐在床上吃著稀粥時,扭開了電視機。
新聞播報驀地映入眼簾。
胡正勳從手術室裡裡推出來了,滿臉麻醉未過虛弱無比的模樣,對著媒體鏡頭笑了笑,看到一整隊保鑣和秘書亦步亦趨地跟在手術車床旁邊,秘書手上拿著備好了的新聞稿,又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
鎂光燈如無數隻八卦的眼睛眨個不停,一大堆記者如同看到了腐屍的蒼蠅一樣蜂擁而上,各種八卦、煽情、尖銳的問題嗡嗡地響成一片。
「局長!局長!可否透露一下,和兇手的衝突源自公事抑或私怨?是積怨已深還是下屬年輕氣盛單方面不滿?」
「兇手當初是局長你破格任命擔任東區重案組隊長的,也是H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督察級警官,豈知搖身一變成為重案兇手,震驚H城,局長你有什麼感受?」
一支麥克風突破重圍成功遞到胡正勳面前,收穫了一句痛心疾首的歎息。
「唉……」
又有記者追問:「之前重案組已經爆出刑警妨礙司法公正黑幕,沒過多久連隊長都捲入嚴重刑事案,警方往後會否考慮提高升遷的品格評核標準和年齡限制?還有,日前的多重屍體發現案還沒破案,目前東區重案組群龍無首,調查是否已陷入停滯?警方會如何處理?」
「各位記者朋友稍安無躁,稍安無躁!請給局長一點休息的時間,稍後我們會發佈新聞稿的。」秘書揮著手。「警方嚴正譴責兇徒暴行,並再次重申,暴力絕非解決問題的方法,各界人士都應該對犯罪抱持零容忍態度……」
混亂的畫面切回到新聞播報背景。
「上星期三,東區重案組隊長邵毅突然闖入局長辦公室爭執,連開三槍擊中局長左臂,繼而逃出警務大樓……本台委託民意調查公司進行隨機電話訪問,報告中逾八成人對案件表示震驚或害怕,亦有市民表達強烈不滿,指警方未能及時封鎖槍擊案現場,兇手一度在逃,犯罪行為層出不窮,造成社會恐慌……」
邵毅用力一按遙控,電視螢幕眨了一下,重新陷入漆黑。
他也吃不下面前的那碗稀粥了。
城市的夜晚太嘈雜。川流不息的車輛如同潮水一般湧過來湧過去,飛馳響號的聲音摻雜在雨聲之中,隔著厚厚的落地玻璃都能聽得到。
不論是電視機還是這些車水馬龍的聲音都使他煩心,他摀著耳朵,木然地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H城夜景。
城市從來不會因為黑夜和雨季的來臨而褪去浮華。雨水打濕了的玻璃窗外,整個H城沐浴在閃爍的霓虹燈與大型廣告牌強光燈之中,像一個大迷宮,人和車在裡面找不到出路,也有的浸泡在那些迷幻的彩光裡,一點一點腐蝕成養份。
H城的夜景明明這麼明亮耀眼,可邵毅看到的,是一片烏雲籠罩之地,泥濘叢生,萬惡生長,命如草芥。
他又開始控制不住地咳,肺仿佛被一雙手撕裂開來,讓他覺得隨時快要窒息,咳到了最後,他甚至感覺到了一股血腥氣,彷彿張開嘴就會吐出血來。
他默默地掀開被子下床,開始搗鼓咖啡機。
鄧仔被梁烈鋒點名當臨時看護了,正仰八叉攤在一旁的真皮沙發裡玩手遊,聽得聲響,不爽地抬起眼皮,起身,將人拽回床上。
「我救了你還要當你老媽子嗎?說了多少次要戒口?辛辣冰凍茶啡等等刺激類飲食通通不行。」
「我……不能喝嗎?」邵毅呆了一會,反問他。
「算了算了,自由最重要,喝一杯又不會死。」鄧仔打從看了新聞以後,沒來由的一陣同仇敵愾,給邵毅沖了滿滿一杯黑咖啡,又癱回沙發上,裝模作樣拍拍胸膛。「同是天涯淪落人,以後就跟著軒哥我混,懂?」
邵毅被他逗得嘴角彎了彎,溫溫吞吞地說:「你年紀明明比我小。嗯……說起來還沒親口謝謝你救了我,一直照顧我。」
「欸……這麼正經八百做什麼?」鄧仔在沙發上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小聲嘟嚷。「我不要你多謝。」
邵毅以為鄧仔嫌棄,認真又有些緊張地望著他:「不光是嘴上多謝的,我是真的想謝謝你。我不想在這白吃白住,康復後看看能不能盡快找工作。要動腦筋的可能不行了,但去地盤裡搬搬磚或許還行,還清醫藥費以後,每個月的餘錢轉到你戶口上……」
鄧仔眼眶一熱,色厲內荏地兇他:「閉嘴。你這人怎麼這麼傻,這麼容易相信人?你就不問問我是誰?萬一我是壞人怎麼辦?」
邵毅捧著熱氣騰騰的杯子,慢慢地垂下頭去:「可是……要是連救我的人都信不過,我還能相信誰呢……?」
一時間,兩人相對默然。
邵毅有些遲鈍地小口小口喝下了半杯咖啡,心中難以描述的澀隨著咖啡的苦倒了出來,一點一點集中在皺起來的眉頭上。
外面的夜雨沒有因為他的煩悶而改變什麼,反而下得更大了。
這時候,有好幾個人敲了門。
「咳咳……進來吧。」他強打著精神應了一聲。
門一打開,就有好幾個人爭先恐後地衝進來。
「邵隊!」為首的是一對雙胞胎,幾乎用撲的撲到他身上,哭得稀裡嘩啦。「邵隊嗚嗚嗚嗚我們好想你……」
鄧仔見是大D細D,馬上一摔手機,瞪了過去。
「你們兩條XX,小心點!他還在養傷啊!」
「欸凳仔……不對,鄧子軒,我們才要問你,你怎麼會在這?!你想對邵隊幹嘛?!」兩兄弟也瞪回去。
邵毅一下子就皺了眉頭,警惕地望向重案組眾人。
「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走吧。」
只能叼著煙過癮的KK幾乎嚇得把煙吐地上。
「齊隊叫我們過來的時候是有提過邵隊你記憶受損,叫我們過來和你聊聊天,說可能多接觸熟人就好起來了……不會這麼嚴重吧……這裡的我們,誰你都不認得?」
「不認得就是不認得。」鄧仔翻了個白眼,得意洋洋地炫耀。「死心吧你們,是我救的他,他現在只認我這救命恩人。」
邵毅逐個逐個地看著來客,聽他們自我介紹。
滿臉痘印的雙胞胎兄弟大D細D、牛高馬大的女漢子阿玟、戴著厚眼鏡身穿動漫女角T-shirt的阿宅Vincent、叼著煙的青年KK、還有一個在眾人背後不太起眼的小透明女生Mandy。
他腦海深處像被輕輕觸動了一下,可是一想到這些,邵毅就覺得頭隱隱作痛,腦子裡好像遺漏了什麼事情。
似乎從那次事故以後,他的部分記憶就缺失了,很多東西在腦子裡像是廢紙揉成了一團,他明知道那些記憶就在那裡,卻沒有辦法把那些東西還原,展開。
他也不想展開。
那些若隱若現的記憶旋即又被他壓了下去,腦海變成一口死寂無波的古井。
「不認得。」他漠然地回了一句。
「邵隊你……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你是刑警,是我們的隊長和主心骨啊……!」小透明女生探出半個頭來,震驚地摀著嘴巴,哽咽聲從指縫中透出來。
叼煙的人也抱怨:「是啊,邵隊你快點好起來歸隊吧,沒了你以後我們太難受了,嚴明他乘機報仇,逐個『照肺』(訓斥),還派了個垃圾接管我們,X的那傢伙……」
除了厚眼鏡阿宅默不作聲站在一旁以外,這些人個個七嘴八舌地說話,拉著他的手,說希望他快點好起來,回到重案組當刑警隊長。
邵毅默不作聲,像在忍耐著什麼似的,嘴唇咬得愈來愈緊,放在膝上的雙手手指一點一點地蜷起來,收緊,指甲掐進掌心裡。
鄧仔看到邵毅臉色愈來愈差,正要踏前一步勸眾人緩一緩,邵毅就驀地爆發了,將馬克杯摔到厚厚的地毯上,杯子沒碎,但是半杯黑咖啡流了一地。
「你們煩不煩?!都說了我不認識你們,怎麼還賴著不走?」
「邵隊?!」眾人被嚇了一大跳。
邵毅覺得那種靈魂與身體分開的感覺又來了,像隔著一重厚玻璃似的看著自己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只是個凡人!求求你們,不管以前我是誰,是你們口中的什麼奇蹟或者什麼重案組隊長又或是什麼人,現在顯然已經不是了,也不想當警察了,我只想平靜地生活下去,行不行?」
「邵隊你不用怕,我們會努力抗爭替你鳴冤的!那槍擊案全是局長那邊的人說了算,憑走廊上一段你跑出來的閉路電視和那秘書的證詞就判斷你行兇,不交給重案組調查也罷了,證據也都不公開,一定有鬼!」阿玟著緊地捉著他的手勸說。
「你們怎麼還是不懂?!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特殊待遇,也不想一直收到各式各樣的期待!」邵毅發狠甩開她的手。「你們為什麼非要我當刑警不可?我覺得沒有價值,沒有意義!」
當刑警捍衛人們的幸福自由,結果呢?自己離自由愈來愈遠,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丁點幸福也毀於一旦。
「我的記憶裡,就因為我是個刑警,查了不該查的東西,差點丟了命!警隊的水這麼深,我為什麼要回去自找罪受?更何況,當刑警的,破不了案被罵廢物,就算破了案,除了多一宗案卷,還有什麼不同?」
阿玟嘗試與他辯駁:「邵隊你忘了嗎?像是陳老法醫的案子,我們終究還他一個清白了不是嗎?還有暗網人吃人案,及時破案也能救人一命!怎麼可以說沒價值沒意義?」
「對於已死的人來說,還以清白算得上什麼慰藉?救了人又怎樣?兇徒怎麼抓都還是會有,你說那什麼暗網案,破案以後,暗網有消失嗎?沒有吧?那些更深更黑暗的罪惡,根本解決不了!」
阿玟張了張嘴,一時間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Vincent上前,站到兩人中間伸手擋了擋。
「Vincent你別攔我!邵隊他真的鑽牛角尖了啊,必須得勸!」阿玟氣急敗壞,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就要撥開Vincent的手。
Vincent歪了歪嘴角,示意眾人看貼在邵毅床頭的十多張便利貼,上面全是人名,下方點列了一些外貌和言行特徵,還有一張A4紙畫著關係圖。
邵毅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環境,收集記憶的碎片。他表現出來的態度不信任不關心,但尋根究底的刑警本能早已烙在他的骨肉裡,從未改變。
「看,他還是很在意的。」Vincent背對著眾人做了口形,才朗聲說。「邵隊……不,邵毅他有權自由選擇去留。老實說,我也不建議愚忠地替H城警方賣命,這也是為什麼我同時加入了Anonymous當黑客,做事不用縛手縛腳。」
「那為什麼不徹底跟H城警方斷個乾淨?」邵毅眼神定在Vincent臉上,仿佛要從他表情上找出一絲一毫的不自然來。
Vincent坦然地回望:「因為周老隊長。我問過他原因,他沒有明說,只用多年的行動來說服我值得留在重案組裡當刑偵技術員。邵毅,也許你可以問問你契爺──嗯,就是自稱你契爺的那個老人,他到底為什麼當了四十多年的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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