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國的人體農場。
杜衡穿著長袖黑襯衫和便於活動的深色長牛仔褲,但仍然被強勁的冷氣吹得打了個寒噤,放下捲起的袖子,再穿上職員遞來的一件實驗袍,才暖和了一點。
他悄悄地觀察著職員,職員是個五十多歲中年人,走得輕車熟路,但也邊走邊搓手取暖,嘴裡還在喃喃著幾句問候別人老母的H城三字經。
杜衡突然就覺得很親切,比聽到純正的英國國罵還親切幾分。
「你是H城人?初次見面,我之前是H城的刑案法醫,杜衡。」
那職員訝異地回過頭來,神色也登時熱切了幾分:「H城話說得很流利嘛。唔……我移民過來這邊很久了,那時H城只有一位姓陳的刑案法醫,後來調到公眾殮房,算一算年紀應該很大了……有新血入行,是件好事。」
杜衡好奇地問他:「這個人體農場裡有多少人?」
那帶路的職員反問:「你是問死人還是活人?」
「都想知道。」
「屍體有5000多具,室內約2000具,室外約3000具,數量持續增加。活人有100人左右,超過一半是這裡的職員。很多法醫都嚮往到這裡做研究,有像你這麼年輕的,也有老法醫,但是真正來了,卻又很快就離開了。」
「為什麼?」
「每天都和數不清的屍體為伍,環境太惡劣了,在這裡待久了,很多人的精神會出現問題。」
「我覺得還好。」杜衡故作輕鬆地擠出一個笑臉。「不怕跟你說,我天生精神就有問題了,三歲就會投毒連環殺人,也看慣了母親幫忙分……分那個,睡著的床下面就是她的收藏品。看到死人,我興奮都來不及。」
職員只是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這回換杜衡愣了:「你該不會看H城新聞早知道了雨夜屠夫案的完整版本?不對啊,有看那邊新聞的話,怎麼會不知道我是誰……」
那中年職員繃不住臉了,笑了出聲。
「算了裝不下去了。我以前是重案組裡的普通探員,叫我老何就好。馮醫生跟廣哥──你兩位監護人,知道你在找人體農場以後,特地建議你來這邊的,好讓我照看一下。」
杜衡心裡一暖,又不禁一酸,打了個哈哈掩蓋表情:「我都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真不懂他們老一輩人都在瞎操心什麼。」
「難怪他們擔心。一看就知道你在緊張,表情僵硬,手也在抖。」老何說。
杜衡的臉色微微白了:雖然他已經比一開始好多了,可他的PTSD已經這麼明顯了嗎,藏都藏不住?到底還能不能治好?
「好吧,我的確在害怕。」杜衡咬了咬嘴唇,承認了。「我前陣子出車禍得了PTSD,看到血和屍體就吐,連解剖刀都握不住。可我還是想當法醫……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治好自己。」
光是說出「屍體」和「解剖」這樣的字眼,杜衡都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忍住聲音裡的顫抖,整片後背都汗濕了,開得猛烈的空調一吹,有點難受。
腦海中,Mortis再度開口,不屑地哼了一聲:「大花瓶就是大花瓶。這副樣子也想融合我們?」
職員看杜衡這副模樣,也搖了搖頭:「別想得太美好了,這裡和一般研究所完全不同──你知道這裡有個別名吧?」
「『The hell of all hells』(地獄中的地獄)。」杜衡咬了咬牙,回答,頓了一頓,又補上一句。「Ye sha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 (註: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約翰福音》8:32)」
職員這才掀了掀眼皮,稍為正視這個現在連法醫也算不上的男子,循例再勸最後一次。
「你在外面當個正常人不好嗎?憑你的學歷絕對可以在大學教書,輕鬆點也可以教教大提琴或者當業餘模特兒,其他時間可以打遊戲,談戀愛,跟朋友開派對狂歡一整晚。」
杜衡安靜地聽著。
「這裡網絡信號不佳,你整天都得面對屍體與死亡,沒有別的東西,到最後你會覺得自己也是個死人。曾經有學者捱不住自殺了,成為這裡的一份子。要是你有個好歹,我很難和你兩位監護人交代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杜衡低下頭,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卻仍有一股倔強從骨子裡冒出來。「我當然想做你們口中的『正常人』了,我試過,可是那讓我覺得我和死人沒什麼分別。我做不到……我還是無法放棄我的事業,而且,為了我喜歡的人……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振作起來。」
他一度以為永遠失去了愛人,卻因為一條情侶DNA項鏈,意外發現了事情並不簡單。
不光親手替邵毅採的DNA和牙髓DNA不符,根本連那隻牙也不是他的!
法醫可以通過牙齒磨損程度來推斷年齡,因為每個人隨著年齡增長,牙齒都會逐漸磨損,可以通過損耗程度判斷年齡範圍。
杜衡那時在鑑證科馬上覆檢牙齒,先看外表。
檢體是隻第一臼齒,牙齒齒尖已經磨耗了不少,而牙冠上的齒質點也都露出來了。
所謂齒質點,就是牙齒咬合表面的牙釉質(Enamel)磨損後曝露出來的牙本質(Dentin),在牙冠凸起處呈現暗啞色點狀。
以杜衡所知,男朋友從來沒有磨牙的習慣,還不到三十歲是不可能把牙磨成這樣子的!
為了進一步確認自己的判斷無誤,他當時還用鋸鋸開了牙齒,觀察垂直橫切面中牙髓腔的形態變化。
年齡增長的時候,牙齒最內部的牙髓腔(antrum dental/pulp cavity) 周圍會發生繼發性牙本質沉積,使牙髓腔體積縮小,無法避免,也無法逆轉。
這隻牙齒的牙本質沉積現象挺明顯的了,牙齒的主人至少也得是個中年人!DNA當然對不上了!
先不論為什麼牙齒屬於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另一個問題已經接續而至:為什麼情侶項鍊裡的DNA會和警方紀錄裡的不一樣?
項鍊的根本不可能有假,那就只能因為警方的紀錄……是假的?為什麼會這樣?
正當迷霧悄然籠罩心頭,杜衡想著DNA的事,忽地隱約察覺有些不對。
邵毅的媽媽張玉嫦自認有色盲。
這個病的隱性基因位於X染色體上,女性有兩條X染色體,只要其中一條為顯性基因,色盲就不會出現,只會是基因攜帶者,但對染色體為XY的男性而言就躲不過了。也就是說,如果母親有色盲,無論父親有沒有色盲,都一定會遺傳給兒子。
可邵毅沒有啊……?
再想想,邵毅除了身高和性格像邵榮剛以外,那張眼窩深鼻子挺的帥臉根本不像是這對平凡夫妻生出來的……
邵榮剛全程戴個口罩不怎麼說話,一激動說話時捂著腮幫子,跟牙疼似的……
邵毅背後似乎還隱藏著一個秘密,似乎不止一個人──也很可能有警方的人──在竭力隱藏著邵毅真正的身世,並且在爆炸案發生後,製造他已經死無全屍的假象!
如果邵毅還沒死……他怎麼可以放棄?
邵毅沒有聯絡他,也沒別人告訴他邵毅還活著的消息,也許是因為邵毅也在某個地方默默奮鬥著吧?他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他們一定會重逢的……自己一定要振作,絕對不能拖他後腿!
杜衡想到這裡,抬起頭來,抿緊了嘴唇,眸光沒有絲毫搖晃猶豫。
老何見他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勸了,只說:「好吧。不過我建議你給自己找點心靈寄託。整天面對死亡、想著死亡,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人很容易瘋掉的,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一種……連接你與正常人間的……」
老何說到這裡卡住了,猶豫了好一會該怎麼形容,靈機一動,欣喜地續上自己的話:「『光』,對,就是一道光,不想變成陰暗潮濕的菌類,就一定要有光,猛烈的光。我每天午休都一定捧著我養的一盆仙人掌去外面散步一圈曬曬太陽,你試試?」
老何帶路到日常起居的地方後就離開了。杜衡放下簡易的行李,觀察了一下四周,眉頭馬上皺了起來。
雖然室內屍體不接近宿舍這邊,大多都在玻璃隔間裡,到處都設有抽風系統,但也無法完全抽走那股味道──吃飯時、睡覺時,屍臭味肯定都揮之不去。
他拼命忍住了嘔吐的衝動,也沒有用房間裡擺著的空氣清新劑,來回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
取出手機,這裡果然像老何所說,信號非常差,完全上不了網,只能用一些不需聯網的功能。
他打開了內置的記事本,敲下幾行字。
Day 1:Settle down(第一天:安頓好)
Day 2:Watch dead bodies of natural mortality from 3m without vomiting or running away from them. Hold on for 1 min. *It is not a shame to sweat and tremble(第二天:距離3米看著自然死亡的屍體,不吐不跑,維持一分鐘。*流汗顫抖不可恥)
儲存好明天的目標,杜衡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喃喃地說:「希望快點解決吧,PTSD還有多重人格的事……多出來兩個人格真的又吵又煩啊……」
他才沉沉入睡沒多久,很快又睜開了眼。
那是與Francis截然不同的眼神,藍瞳比平日陰鬱得多,吊著眼梢,舉著手在眼前細細地看,寒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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