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住樂東邨附近天橋底的「啞華」。
他現年五十多歲,是個啞巴拾荒者,最喜歡去豪宅區,趁清潔工晚上將一袋袋垃圾丟出大街等垃圾車接收,上前翻垃圾。他也是無牌小販,在天橋底長期露宿兼擺攤,帶兩個大紙皮箱,一個拆開自住,一個放滿撿回來幾乎全新的二手名牌衣物和手袋。
他膠枱布一鋪,排列好貨品就開始兜售。要是食環署的職員來整頓市容,膠枱布一捲,連著貨品塞進紙箱裡抱著就能逃之夭夭,睡覺的紙皮沒了還能再撿。
有路過的人看中了一個LV手袋,問價,啞華伸個指頭5,再做個拳頭0,路人一邊搖手,邊說太貴邊比劃了個20,兩人開始討價還價。
啞華不經意瞥到邵毅和幾個重案組男隊員向他走來。
雖然所有人都穿便服,但個個長得高挑正氣,不縮肩不彎腰不駝背,就算裝作聊天閒逛滑手機,憑啞華在執法人員眼皮底下逃脫的經驗,自然看得出是紀律部隊人員。
根本就是目標明確衝著他來的!
領頭的那個還牽著一條純種的德國牧羊犬!H城警犬品種最常見就是德國牧羊犬!
啞華連貨物也不要了,把那LV手袋塞到顧客手裡,衝進紙皮屋,一捲舖蓋拔足就跑。
「站住!」眾人見狀立刻沖前。「警察執法!給我站住!」
巴打一聽主人叫聲,吡牙咧嘴吠叫和應,前肢一刨地,後肢用力一蹬,如箭脫弦竄了出去。
德國牧羊犬奔跑速度平均32英里/小時,爆發力更不可小覷,還多虧巴打年紀大了才讓目標跑出十米。
啞華被老警犬撲得一趔趄,狼狽地趴在地上,在兇悍的狗吠聲中瑟瑟發抖。
鄧仔大踏步上前押著他起來,就看到他帶著的是個舊床單裹著的包裹,質問他:「這是什麼?」
啞華有點緊張,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拉風箱聲,小幅度地掙扎。
「別亂動!」
大D觀察了一下那包裹,軟綿綿的應該不是什麼爆炸裝置,於是從背包裡拿出了即棄手套戴著,蹲下來,拈著那包裹打的結輕輕扯開。
裡面是一本舊畫冊,一套褪色的小學校裙和黑皮鞋,表面放著幾條牛奶巧克力的空包裝袋。
大D臉色一變,立即翻校裙的標籤。
「邵眠眠1A班20號」驀地闖入眼簾。
「我們隊長他家妹妹的校服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啞華呆了一呆,掃視眾人的臉,望到邵毅時驀地停了下來,眼神開始心虛地左右游移。
「認出來了是吧?以前我帶妹妹在屋邨附近活動一下總會經過天橋,那時你就盯上她了,是不是?」邵毅臉如寒霜。「現在就跟我們回警務大樓,老實交待!」
審訊前半段順利得驚人,啞華似乎完全沒有負隅頑抗的打算,抖抖索索地指著畫冊證物,示意阿玟和鄧仔一頁一頁地翻。
那是他自己畫的漫畫冊。誰也想不到一個露宿、拾荒、擺地攤的人,竟然用心地畫了一整本自傳畫冊,有人物場景有動作對話,畫功還很專業。
就是不知道漫畫裡的劇情是真是假。
漫畫裡畫的這啞華,全名莊文華,以前是個漫畫家,專畫喜劇和諷刺類漫畫,在報紙上連載過十多年,名氣不大不小。但他在十三年前江郎才盡,漫畫不好笑不吸引了,最後還交不出稿。
報社和他解約,他又不願意轉行,整天外出買醉,破產的同時,老婆帶著女兒離婚,被妻子和岳母趕出家門,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只剩幾支筆和一本畫冊。
他萬念俱灰之下喝坑渠裡的污水自殺,卻又死不去,只是嗓子啞了,肚瀉一場,好幾天縮在天橋底半死不活。
就在他連續第三天祈禱著早死早超生的時候,一對小小的腳丫出現,穿著小小的半舊粉色鞋子,停在他面前。
才三歲的邵眠眠從哥哥懷裡落地,討要了小背包,拿出了一條牛奶巧克力,蹲在地上,遞給莊文華。
小糰子似的小女孩聲音軟軟糯糯:「你吃不吃牛奶巧克力呀?」
莊文華肚子打鼓似的響了,然而他心高氣傲,不打算像個乞丐接受小孩子的施捨,一動不動裝死。
邵眠眠放下巧克力,仰頭問十多歲的哥哥:「為什麼他不肯吃?牛奶巧克力很好吃的。」
「他大概不想吃吧。算啦眠眠,勉強不來的。」邵毅教育妹妹。「你做得很好了。走吧?再到前面走走,就差不多要回家休息了,才剛出院,別又累著了。回程哥哥抱著,好不好?」
邵眠眠依依不捨地離開前,再摸著心口,奶聲奶氣地勸莊文華:「不要不吃東西啊……你和我一樣生病了嗎?醫生說,我這裡生病了,我很想快點好起來,爸爸媽媽就有錢買公主裙,我穿著,去很遠的地方玩。你也要快點好起來。」
一個堅強的小女孩,一句「你也要快點好起來」,讓莊文華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曙光,大哭了一場,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他在天橋底定居,乞討了幾天,吃飽恢復體力以後,晚間拾荒,日間變賣維生,中午去快餐店撿別人吃剩的食物,深夜就著天橋底燈柱的微弱光芒執筆畫畫,畫了他的自傳,還有那一場偶遇。
阿玟和鄧仔很同情地翻看著畫冊,本來還想安慰這個大叔幾句,卻翻到了他接下來畫的「罪證」。
「變態拐子佬!」阿玟忍不住兇巴巴地罵他。「和她混了個臉熟,買了小洋裝哄她跟你走!還坐叮叮(註:即電車,H城擁有過百年歷史的露天軌道公共交通工具)到處兜風!怪不得邵隊那天在街上到處找都找不到!周老隊長怎麼查都沒線索!你知不知道邵隊就這樣丟失了妹妹了啊?是不是你這變態殺死她的?說!」
莊文華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指著畫冊示意他們看下去。
莊文華雖然流落天橋底,漫畫中的他卻找到了別的生存方法和價值,也有目標和夢想,短期目標是畫滿一本畫冊送給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小天使,長期目標是攢錢給她買一套公主裙,最好是能送她一張飛機票圓夢。
他好幾次看到邵毅帶著邵眠眠經過,猜他們是附近的居民。
畫滿一本畫冊以後,莊文華很想將畫送給邵眠眠,當面感謝她。邵眠眠還認得他,好幾次悄悄揮手,對他甜甜一笑,可莊文華總是鼓不起勇氣,決定等攢夠錢買了裙子再說。
他拾荒拾了三年,省吃儉用,終於存夠了錢,在兒童時裝店挑了一套吊帶碎花蓬蓬裙,擠Lane Crawford的夏季限購會,估摸著尺寸買了一對鞋子。
在邵眠眠上小學的那一天,莊文華尾隨著她,在邵毅蹲下來買地攤飾物時成功和她打了招呼,揚了揚手裡的禮物盒。
他雖成了露宿者,卻還很愛乾淨,舊衣服穿得周整,會定期到室內運動場的更衣室洗澡,漫畫裡的眼神沒有絲毫惡意。
邵眠眠也認識他,沒有戒心,看到禮物盒透明膜後的小洋裝和小公主平底鞋,高興得忘記了跟哥哥打個招呼,小跑著到了莊文華身邊。
莊文華像個大孩子似的擠眉弄眼地做了個噤聲手勢,遞她一個兩元硬幣,一張字條,上面用簡筆畫畫了他和邵眠眠一起坐電車,又指了指正「叮叮」響著即將停站的電車。
邵眠眠眨了眨眼,懂了。兩人就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手拉著手上了電車。
世上的事總是千奇百怪。
人人都以為一個大叔拐帶小女孩一定意圖不軌,可是莊文華的漫畫裡說,他只是牽著她上了電車,坐了幾個站下車,找了個公廁幫她換上了小洋裝和鞋子,替她編了精緻的麻花辮,再上了一輛電車,來回地坐,送她一場價值兩元,為時四小時的H城東區兜風之旅,讓她在電車上當了一回出巡的小公主。(註:H城電車車費很長一段時間維持在兩元。只要不下車,兩元就能循環坐到回車廠為止)
他原本還想送她畫冊。邵眠眠很喜歡他的漫畫,卻沒有收下,叫他把今天的事畫下來,之後再給她看。
她看著身上簇新的衣服和鞋子,又看了看莊文華人瘦肌黃,衣服敝舊,似乎懂了什麼,很孩子氣地把自己的校服和鞋子送給他當回禮,還把自己用來補充體力的巧克力送給他吃。
這對忘年之交相處了半天,邵眠眠餓了,體力也不太夠了,說要回去找哥哥,讓哥哥帶她吃午飯休息,明天再去學校上課。
莊文華也有點忐忑,自己一時衝動把人家妹妹帶走,是該早點送回去,免得家人擔心。
於是莊文華在她手心裡寫了「家」字,打了個問號。
「我住樂東邨。」
莊文華沒問完整地址,點點頭,揹著她到了通往樂東邨的隧道入口,再三確認她還有體力走路,也懂得自行回家後,就和她道別,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天橋底,繼續生活,畫畫,等待下次的相遇。
畫冊到了這裡,忽然畫了一個人影在隧道另一邊出現,一個大大的爆炸形對話框佔了那一格的一半。
【喂,你這傢伙是什麼人?!】
漫畫突兀地中斷了,畫紙上一片空白。
漫畫迷和書迷最怕的,就是漫畫特別引人入勝,故事特別峰迴路轉,但作者大大偏偏特別任性,動不動就在奇怪的地方停更甚至棄坑。
阿玟和鄧仔齊刷刷地抬起頭,怒罵一聲:「死太監!(即斷更,諧音斷根)」
鄧仔氣呼呼地追問後續,莊文華搖手搖頭,一副「沒有就是沒有」的樣子。
阿玫再給他看邵眠眠屍體的照片和物證照片,沒說是誰,問他認不認得。
莊文華看到畸形發黑的屍體,嚇得全身猛地一縮。
鄧仔說這是邵眠眠的時候,莊文華呆若木雞,瞪好一會,瘋了似的戳著自己畫冊上稚嫩可愛的小女孩,再用力戳照片裡面目全非的泥炭鞣屍,氣憤難平地啊啊抗議。
「這真是她,出土時她親哥哥在現場都不認得。屍體埋在特殊環境裡才變成這樣的。法醫採集到指紋,還從屍體鎖骨下起出心臟起搏器,身份完全符合。」
莊文華看來很震驚,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現實,捏著照片哭得唏哩嘩啦。
阿玟依足程序辦事,拿了幾張白紙,給了文具,叫他當場畫一下被喝斥後他都幹了什麼,等下把這前後篇都送到鑑證科,再抓他以往的作品做筆跡對比鑑定,驗明是否他親自畫的。
過了好一會,莊文華心情才稍稍平伏,吸著鼻涕,回憶了一下,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拿起鉛筆和尺子,開始嫻熟地畫格子、打稿、再畫了兩頁漫畫。
接上人影喝斥那格的,竟是黃姨的臉部大特寫。
雖然事過十年,莊文華回憶得不甚清楚,可他畫過政治人物諷刺漫畫,最擅長的就是抓住人面特徵,何況那幾格漫畫張力十足,描繪了那個女人當年衝前來了個臉貼臉怒吼,還狠狠推了他一把。
女人短直黑髮、單眼皮、瞳孔深褐色、不施脂粉、只在耳朵上掛著兩顆便宜的金屬耳墜子,嘴角有顆小痣、一隻門牙崩了一小角。
整體來說,是常見的師奶(家庭主婦)面相之一:一種是發胖、開朗、親切待人的「福相」,像邵毅的媽媽張玉嫦那樣,另一種是瘦削、憂鬱、被生活摧殘到呆滯的「苦相」。黃姨是後者。
她拉著買菜的藍白格子布手推車,衝前推跌了莊文華,伸臂把邵眠眠搶了過去。
「眠眠,你不是在上學的嗎?怎麼會和陌生人在一起?你和哥哥走失了,這個『拐子佬』想拐走你,是嗎?」
黃姨聲嘶力竭地吼了莊文華一頓,說要報警。
莊文華以為那是邵眠眠的媽媽,自知理虧不敢辯解,一邊做手勢道歉一邊逃跑。
他回到天橋底,發現附近有好些警察在調查著什麼。他見狀更心虛了,趕緊收拾細軟逃到另一區暫避風頭,躲了三個月才回到東區。
之後,他就再也沒看到過邵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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