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只覺自己有如一株枯草,被一隻大手硬生生從原有的時空中連根拔起,扔到一條冰冷湍急的瀑流之中,遍體生寒,但是腦袋又像斷了根弦似的,一瞬被針狠狠刺了一下的痛感過後,渾身裡裡外外仿佛燃起了一把無比炙熱的火,身上每寸肌肉都驀然收緊,緊握拳頭,關節「格格」輕響。
在他面前的敵人,不再是人,而是兩大團令他望之憎惡的爛肉,被背後更龐大的陰影籠罩著,散發著腐爛的氣味,傳到他心中某處陰暗的角落,仿佛只是勾起了針織衣一撮小小的線團,斷口處卻會愈破愈大。
杜衡腦袋忽然格外清明,摸了摸衣袋,隨即舉高雙手,露出一個純良無害又看起來有點戰戰兢兢的笑容。
「兩位大哥,你們要找什麼東西?你們儘管開口,我馬上去找,交給你們,放過我男朋友一命吧。你們蒙著面,我們點不了相(認不了樣子)的。」
那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打量一下受制的邵毅和手無寸鐵的杜衡,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也覺得東西到手了就行,鬧出人命只會多生枝節。
扼頸的那人仍舊橫肘死死地摁著邵毅,防止他暴起反擊,另一人沒收了地上的刀,對杜衡說:「是一支MoncBlanc牌舊鋼筆,19XX年款,全支黑色,只有箭形筆夾是金色的。」
杜衡心念電轉:這款舊鋼筆,去年秋天他才看過,不正是老法醫陳遵義放在保險箱裡、送給師兄馮敬德的那一款?
其實說起來也奇怪,這鋼筆雖然有接近30年的年份了,可是對兩個老人來說還是太新,根本不會是昔日在大學裡相識時任何一方贈送的禮物。
既然不是紀念昔日情誼的舊物,幹嘛不送嶄新的,偏偏要送一支不新不舊的鋼筆?
這兩人又為什麼闖進宿舍裡找一支舊鋼筆,甚至找不到就要殺人滅口?
「有還是沒有?有就馬上找出來!」入侵者兇狠地催促。「別想拖延時間,沒用的!」
杜衡走到飯桌前,背對著他們慢吞吞地倒了三杯水,自己喝了一杯,直到兩人即將按捺不住爆發,才一臉驚惶地回頭賠笑道歉。
「對不起啊兩位大哥,我……嗓子乾,腦袋又亂,就喝杯水壓壓驚。那鋼筆我有印象,只是眼下東西擺放的位置全亂了,我得想一想放在哪兒。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一會兒就好。」
聽杜衡提及渴了,那兩人經過一場惡鬥,出了一身的汗,唇乾舌燥,嗓子裡直冒火,也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望向飯桌上──杜衡剛斟的,喝了一杯水,還剩兩杯。
威脅交出鋼筆的那人隨手推開杜衡,拿了飯桌上的兩杯水,一杯拿在手裡,另一杯遞給同夥,大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瞟一眼杜衡:「給你五分鐘,要是敢耍我們,你就完蛋了。」
「不用五分鐘,三分鐘就夠了。」杜衡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邵毅望到杜衡側臉,那蔚藍的眸子裡溢出一絲冰冷如霜的寒芒和敵意,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抽動著,竟然有那麼一瞬間模糊了眼前人的身份。
從說話時那把介乎男高音與男中音的清亮嗓子可見,他的確是人格Francis,不是那個反社會人格Mortis;但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邵毅只在警校裡接觸的外國連環殺人犯教材裡看到過。
像是一宗地牢虐殺案破案後撿獲錄影帶,在錄像裡,兇手折磨得受害者哀叫連連,一邊笑談自若,態度輕蔑,對人命不屑一顧。
邵毅隱約覺得,在人格Francis知道了「杜衡」這個人擁有多重人格、又是雨夜屠夫共犯結構中的正犯以後,昔日三個人格間那堵界線分明、不相往來的高牆已經悄然出現了一道裂縫。
杜衡想要做什麼?
「杜衡……Francis……你……」邵毅心中警鈴大作,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一記肘撞推開白衣人,掙脫壓制,一手就摸向沙發下。
自從去年深秋復仇女神案中杜衡遇襲,邵毅就甚為在意杜衡安危,卻苦無對策,也總不能像老母雞一樣護著男友出入,杜衡也不想申請人身保護令,覺得整天有人跟著很不自在。
O記那位隊長齊連山聽說了,二話不說塞給邵毅一把槍和兩排子彈,讓他藏在宿舍裡防身──
「你收著就是。」
「可是,這不合警隊內部規定,除非事先申請,但是也很難獲批……」
「嘖,現在一堆制度就是麻煩,從前哪個警察沒幾把槍傍身?我又不是讓你胡亂開槍。」邵毅還記得齊連山這樣說。「千萬別相信住警察宿舍裡就特別安全了,我也擔心萬一哪天某些XX找你麻煩,有槍在手,到時候至少能自保一下。」
「能有誰找我麻煩?」邵毅順口問了一句。
齊連山連連擺手:「呃……沒事,沒事,我說的就是如果。總之你收好放家裡。」
邵毅也不知道摸到沙發下的槍後那幾秒──或者比幾秒更短的時間──是怎麼過的。
「喀嚓──砰!砰!」
扣扳機後炸出的一聲巨響過來,槍管冒著嬝嬝熱氣,邵毅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剛開了槍打中了人,兩名白衣人慘叫出聲,捂著肩膀,踉蹌後退,剛沾唇的水杯也接連「哐噹」落地。
杜衡聽得那兩聲玻璃碎裂的脆響,旋即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狀態實在很不對勁,後知後覺地慘白了臉,跌坐在地上。
「杜衡,快拿工具箱裡的牛皮膠紙,幫忙綁住他們!」邵毅衝上前壓住一個白衣人,再用槍指著另一個,催促道。
「啊,好,好……馬上就來。」杜衡強迫著自己撐起身來。
剛綁好了兩個人,999報案熱線卻還是打不通,他們正想著要不要直接押到警務大樓算了,就在此時,入室襲擊的其中一名白衣兇徒的手機響了起來。
「滴滴,滴滴滴──」
邵毅皺了皺眉頭,拎起那部手機,按了接聽。
「喂?」
「嘟──」電話對面沒人回應,馬上掛線了,不過片刻,宿舍百多米外響起響亮的警笛聲,向著這邊而來。
「嗶嗚嗶嗚──」
怎麼警方不早點來也不是不來,就在掛電話後馬上來?
到場的警員雖然姍姍來遲,處理起來倒半點不含糊,一陣旋風似的將兩名兇徒押上救護車,又以仔細到近乎苛刻的程度詢問兩人遇襲細節,邵毅還因為開了槍,稍後要到警署報到交代原因。
一連串變故接踵而來,邵杜兩人都有點來不及消化。
杜衡腦海裡泛著一陣陣波濤拍岸的海浪聲,Mortis不知道躲在哪兒,一下沒一下地吹著口哨,說著說著,甚至短暫搶了一下Francis一隻手的控制權,戳了幾下腦袋。
「本來我不想管的,各有各的生活,可是你這大花瓶害得『海』愈來愈小了,再這樣下去,要不得有人格消失,要不得合而為一。雖然我是不介意融合啦……但必須以我為中心去融合。剛剛只差一點就成功融合了呢,可惜了。」
還有另一把聲音,委屈地抽泣著:「哥哥,你別再往海裡倒泥了,好不好?我不想被埋起來,嗚嗚……」
「你們走開,別影響我的生活啊!」
雖已經知道自己是多重人格,但腦海中憑空多出兩把聲音的感覺實在很糟糕。Francis不爽地斥了一句,伸出右手拍掉不聽使喚的左手。
看到邵毅和現場的警員對他怪異的言行舉止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Francis只得死死地按著兩個刺痛的額角,強行將拍岸濤聲和Mortis的聲音壓了下去,重新變回那個八面玲瓏的杜法醫。
送走了調查人員,杜衡就悶頭往房間裡鑽,一言不發用被子將自己蓋了個嚴實。
邵毅感覺到男友的低氣場,雖然不全明白,可還是跟著鑽進了被子裡,與他平排躺著,心疼地伸臂抱住了他,輕輕拍他背脊。
「Francis,別擔心,雖然煩心的事情一大堆,但我們一定能處理好的。」
Francis在他溫暖的胸膛裡縮了一縮,哽咽了一聲,鼻音悶在被子裡,糊成一團。
「John, that's tetrahydrozoline, the chemical in my eye drops, and a kind of lethal neurotoxin when ingested.(邵毅,那是鹽酸四氫唑啉,我眼藥水裡的化學成份,口服時會變成致命的神經毒素。)」他說。「"Lethal"──you know what this means, right?(「致命」──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對吧?)」
邵毅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說剛剛的那兩杯水。
「這……就像我開槍一樣,算自衛吧?你又不像我會搏擊,要對付兇徒就只有用計了。」
杜衡卻知道,不是這樣的。他先前在分屍案現場看到的幻覺,那的確是他──人格Francis腦袋裡想過的情境,殘忍地殺死那個騷擾他的老色鬼教授再分屍。
問過第二監護人以後,他才確定自己最終沒有付諸實行,只是趁教授色心大起沒什麼戒心,突然出手,將人推跌在地上再綁起來,恫嚇一番後放跑他而已。
李廣其人屬於嚴父類型,又是從前負責雨夜屠夫案的重案組隊長,跟杜衡聊過一次,得知養子曾經起過那樣的念頭,馬上義正詞嚴地訓了一頓。
「我自己當然也知道那樣的想法不對,於是努力地嘗試忘掉──我為了讓自己好過點,對自己撒謊了,假裝心中從來沒有起過殺機,自欺欺人直到自己也以為用Helen嚇走教授就是全部的真相……」
「杜衡,我覺得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在讀高中時無論怎麼努力,英文考試都只能低空飛過,那英文老師刻薄得很,每回都在全班面前點名批評我。我也有那麼一刻想過揮羽毛球拍狠狠打得她頭破血流啊……但是我知道那不對,沒有做出來。我們之所以和罪犯有區別,不就是因為我們願意約束自己嗎……」
「可是……」
杜衡還沒說完,邵毅就伸出手扣住了杜衡的後頸,再使勁把人往懷裡一帶,吻住了對方的唇。
在邵小警官的戀愛邏輯裡,沒什麼是一頓猛啃解決不了的,男友心情不好,聽不進安慰的話,那就用行動來安慰,抱一抱親一親就好了。
「唔……」
唇舌相抵,邵毅的氣息完全籠罩過去,這是一個強勢的而不容抗拒的吻,一時間睡房裡只剩下兩人交叠著的喘息。
杜衡果然被安撫了,但是好幾天都還是懨懨的,邵毅也察覺杜衡有些不對勁,挾著他去了一趟陶安然的心理診療所。杜衡顯得有些不願意,可是抵不住男友堅持,還是去了。
他填了問卷,又與陶安然聊了一會,出來以後笑得燦爛,對等候處裡坐著的邵毅做了個鬼臉。
「你看,能有什麼事?一切正常。我先走了,回法醫科給Elaine加課去!」
邵毅被杜大法醫久違的招牌笑臉晃得眼花,「哦」了一聲,揮了揮手,還是起身敲了敲診療室的門,決定跟陶安然聊一聊,親自了解一下杜衡的情況。
陶安然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聽得敲門聲抬起頭來:「請進……啊,是邵Sir?是想問問杜法醫的情況?」
「不好意思,我知道診療內容應當是保密的吧?但我還是很擔心他……」
「沒事,請坐吧。以私人身份問這個當然不太妥當,但你作為重案組隊長,工作上的確需要了解顧問的精神狀況,尤其還是背景這麼特殊的一位顧問,算不得什麼侵犯私隱。我讓他填了一份警務人員必須定期填寫的心理問卷,你看看。」
邵毅接過來打印出來的報告看了看。這種報告他也見過好多份了,分數越高就安全性越高,說明心理素質越好,適合從事刑偵相關工作。
那份卷子裡,杜衡的成績雖不是頂尖,卻也有中上。
邵毅稍稍放下了心,問道:「這樣代表他沒什麼大問題吧?我看他最近精神不太好,拿不到頂尖成績也是正常。」
陶安然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表面上看上去的,不一定是真實的。心理學的題目設置都依循著一定方向,如果對那些測驗足夠了解,就可以呈現出你所希望別人看到的表象。」
「所以,你的意思是杜衡背題敷衍你了?」
陶安然解釋道:「填完問卷後,我在和他的談話裡感覺到一些細微的停頓,開始我以為,那單純是因為他試圖預判我的問題,這種行為在一些聰明而社交能力出色的人之中很常見,他們會『捏人設』,面對諮詢師就像和社交圈子裡的其他人來往一樣。」
邵毅敏銳地抓住了他話裡的重點:「『單純是』?杜衡那樣的反應還反映出別的情況嗎?」
「本來呢,不對諮詢師掏心掏肺,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杜法醫的ESFP『表演者』人格並沒有演化成心理障礙影響他日常工作和生活,甚至還有正面幫助。」
話到這裡,陶安然頓了一下,微微抿了唇,雙手觸碰到一起,抵在唇上,目光閃爍,欲言又止,這是一個不願意承認和接受的細微動作。
他續道:「可是送走他以後,我仔細想想,發現我可能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我被他誘導和暗示了,以為他的表現僅僅是因為人格特質所致。」
邵毅微微皺起了眉:能夠誘導和暗示一位資深的心理醫生,他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他怎麼連幫助他的心理醫生都要騙?剛才還跟男友笑著說「沒事」?
陶安然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閉了一下眼睛,扶了下眼鏡,繼續說:「恐怕我完全沒有觸及到他的內心。在問到和另外兩個人格相處得如何時,他只回應了『當然有稍微溝通過』,隨後不著痕跡地把我的話題帶歪了。我判斷Francis這個人格和原人格衡衡以及另一個人格Mortis之間出了問題,他想獨自處理。」
「什麼?你是說,他和另外兩個人格不和,想消滅他們?」
「嗯,我估計差不多是這樣。我想,要從『杜衡』整個人的多重人格病歷開始說起……」
精神病院裡的錯誤電擊療法讓當時僅僅三歲的杜衡大受刺激,一分為三,原人格衡衡為了逃避現實,分化出另外兩個人格──盛載正面特質的Francis,以及代表人性惡劣部分的Mortis,代他成長,處理外界的事,又因為偏愛Francis,讓他當了主人格。
「我審視『杜衡』這個人幼年時的精神報告,有點在意主人格Francis被另一個知曉所有事情的人格Mortis喊做『大花瓶』,雖然原人格更愛喊他『哥哥』,不過也沒有否認這個暱稱。」陶安然說。「衡衡將一切被視為好的特質都推到Francis身上,一度給他劃了舒適區,不讓他知道雨夜屠夫和多重人格的事,但是這一點都不健康。」
「我不懂。這不是挺好的?」邵毅有點迷糊。「Francis哪方面都很優秀啊,這怎麼會是不健康?」
「邵Sir,雖然話有點難聽,但『杜衡』這個人確實是一個心理疾患患者,他每個人格都是支離破碎的,包括我們所知道的杜法醫Francis。他很可能受到原人格的影響,加上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當主人格當久了,不願意接受自己有任何瑕疵──包括『多重人格』這個病。」
陶安然說,他作為人格Raymond時,「殺死」原人格小然並不是不願意承認對方存在,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和小然都背負著一堆大大小小的心理疾病;而且與小然相比,Raymond是臨床心理學家,思想發育得更成熟,完全接管身體後有能力調整好狀態。
但一般來說,像杜衡這種的多重人格患者,各個人格的特質壁壘分明,無論是哪個人格,都根本不能自立門戶,強行獨立了,也不能變成正常人。
「怎麼會……」邵毅驚得手腳冰冷。
他的男朋友Francis──表面自由灑脫的生活下,竟然潛伏著這樣致命的危機?
「多重人格的常規治療方法是以主人格為中心去融合,但顯然Francis不願意將衡衡和Mortis融入自己當中,更不會讓其他人格作為主導的一方融合他。如果他執意摒除另外兩個人格,即使成功了,目前的Francis也根本不足以變成一個身心完整的杜衡,輕則迷失方向,重則……變成一個危險的完美主義偏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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