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立法會上,唇槍舌劍一如既往,一個個議員爭得面紅耳赤,嘴裡振振有詞,好像真理都在自己這一邊。
「重開法醫科?現有的公眾殮房就足夠了,重開只是浪費公帑!」
「之前開設法醫科,輔助警方破案,無論重案還是一般刑事案,破案率都是十年來最高的,那時怎麼不見你們說浪費公帑?現在好了,H城成為唯一一個沒有法醫科的現代城市,競爭力比鄰近的地區低了一大截!」
「才沒有好吧?法醫科關閉沒有使H城的犯罪率上升啊!還跌了不少呢!如此看來根本不用特地撥款重開!」
另一個屬於同一政黨的議員也開聲支持:「公帑是納稅人的錢,一分一毫都必須用得其所──之前的那位法醫科主任,出了車禍以後撒手不幹,據說得了嚴重的精神病出境治療去了,驟然回來,誰都不知道到底他還能不能當法醫,精神病還會不會復發!」
「對,就算提交了康復證明也不行,這人三歲就會連環殺人,有那什麼分裂的瘋病前科,不危害社會就謝天謝地了,我們又不是不能外聘別的法醫!為了公眾安全和政府撥款機構的可信度著想,絕對不能重新起用這『變態黐線佬』……」
杜衡穿著正裝,坐在議席前排,冷靜地面對著四面八方而來的質詢,聽得那議員語氣惡劣,軒了軒眉,摸到口袋裡還在播音樂的藍牙耳機,暗暗摁了幾下將聲音調到最大,掏出來藏在手心裡,對著麥克風一晃。
「嗡──吱──」
麥克風和耳機之間形成一個閉合的迴路,產生聲反饋現象,發出尖銳刺耳的怪聲,噪音響徹會議廳,不少正在蠢蠢欲動接上話繼續人身攻擊的議員都捂住了耳朵。
杜衡跟沒事人似的,笑得燦爛:「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想到會議廳裡會有這種黐線的東西,一點都不專業,完全無視當事人感受,發出攻擊性十足的噪音,不堪入耳,簡直浪費公帑,建議趕緊換掉,趕緊換掉啊。」
被狠狠嘲諷了的議員一張老臉幾乎氣得開裂。
立法會主席示意杜衡回應的時候,他笑瞇瞇地說:「我回來以後,保證犯罪率回復到以前水平。」
「……???」立法會裡登時鴉雀無聲,連剛剛在支持重開法醫科的議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住手啊!他們不想看到明天報紙頭條出現「雨夜屠夫重臨H城」八個大字!
「我是說,既然你們不承認我的康復證明和執業資格,那我親身證明一下。反正公眾殮房長期缺人嘛,我先去那邊,不領薪做一個月,你們儘管派由政府人員和醫療界專業人士組成的審核小組視察我表現。一個月後,你們就會發現H城沒了法醫科,根本就像『無掩雞籠』(不設防)。」
杜衡去了公眾殮房,跟一段時間沒見的忘年之交兼同行Andrew來了個擁抱。
Andrew打量著他,有些驚異,摸著蓄著灰短鬍的下巴欲言又止。
「You look different now, but I just can't tell exactly…(你看起來不一樣了,但我又說不出來……)」
杜衡哈哈一笑,哼了一段Feeling Good:
It's a new dawn新的曙光
It's a new day新的一天
It's a new life for me我展開了新生活
And I'm feeling good感覺真棒
兩人相視一笑,Andrew走到辦公房門邊的對講機前,說了幾句。
不一會,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到近,清脆的聲音透著颯爽幹練:「Dr. Wood, are you serious? He is here? (你說真的嗎?他過來了?)」
一個體格嬌小的妙齡女生風風火火地推門跑進來,及肩的中短髮紮了個小馬尾,在腦後一甩一甩,正是Elaine。
杜衡拍了拍Elaine肩膀,再用力握著Andrew的手,感激地晃了晃。
「Thanks for taking care of my student. She must have learnt a lot from you.(謝謝你關照我學生。她一定從你身上學到不少。)」
Elaine看杜衡背後還跟著不少人,馬上凹好專業助手的人設,收起乒乒乓乓跑過來的衝勁,沒有激動地撲上去問東問西,只歡天喜地地蹭過去,喊了聲師父,偷偷地打量著人。
杜衡還是那個深褐鬈髮藍眼睛的杜衡,看起來清瘦了點,氣質卻有增無減,幾縷微鬈的瀏海隨性鋪在光潔的額前,藍眼睛像純淨的大海,絲縷淺淡的笑意在唇邊若有若無地蕩漾,下巴略微高抬,在一貫的從容優雅以外,又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犀利傲氣。
顏控Elaine努力繃著臉藏起花痴的眼神,心裡尖叫連連:臥槽,師父怎麼好像變得更帥了???明明臉還是同一張臉,但氣場就是跟以前不一樣!
杜衡指了指跟在背後的四五個人,說了審核小組的事,向Andrew打了個眼色,問最近有什麼特別案例沒有。
Andrew了然,二話不說帶眾人換了即棄防護服,進了解剖室,再拉出一具新鮮到埗的屍體。
正確來說,不是一「具」,而是一「攤」屍體,可憐的死者被捲入車底輾成肉泥,面目不辨,全身上下沒有半條完整的骨頭,兩條大腿在捲進去的途中就斷離了,看著特別悽慘。
「Oh poor guy. May your soul……(真是個可憐的傢伙。希望你的靈魂……)」
杜衡閉上眼睛在胸前劃十字,還沒祝禱完,背後就傳來一聲:「嘔!」
審核小組裡的政府人員聽到要看屍體,本來臉色已經有些發青,現在更是臉如土色,乾嘔一聲抱頭鼠竄,飛也似的逃出了解剖室。
只有另外兩個醫生公會的成員還在,心理質素還行,虎視耽耽地望著杜衡反應。
杜衡笑了笑:「好了,只是為了不讓門外漢在這兒指手畫腳而已。這一具在法醫角度驗不了什麼了,輾成這樣,肯定當場死亡,至於是意外還是人為輾過去的,那是交通部門該查的東西。Andrew, any sticky or suspicious case that requires careful treatment?(有沒有什麼棘手或可疑的案件需要格外小心檢驗?)」
Andrew點點頭,再換了一具,這次是一具女嬰的屍體,早產兒,腦袋比手掌還小。
他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情況:這是醫院送來的,嬰兒在保溫箱裡臉色青紫、抽搐、呼吸困難、便血,急救無效休克死亡,家屬懷疑有醫護人員嗆著嬰兒或者餵食了不乾淨的東西,鬧到報警處理,屍體送公眾殮房來了。
嬰兒的父母在網上平台上喊著討公道,轉發得沸沸揚揚的,審核小組的兩名醫生有所聽聞,看著臉色發紺的嬰屍,臉色都有點不好看。
「我認識婦產科負責這案子的醫生。」其中一個說。「胎齡未滿30週的早產兒,出生時沒有哭聲,呼吸微弱,全身皮膚青紫水腫,多個器官發育不完全,之後曾經一天內呼吸暫停了十多次,肺部又曾經嚴重感染……」
言下之意,嬰兒的情況如此糟糕,猝死夭折一點都不意外。
另一個醫生則憂心忡忡地說:「Dr. To,你可別拿這案件練手。這早產兒太小了,你要是一刀剖錯傳出去,肯定被那對父母罵得狗血淋頭,連帶著我們醫護界也罵,說不尊重死者。」
「那還是得驗。無論死者本身、死者家屬、醫護人員還是公眾,都正在等待法醫給他們一個公平公正公開的交代,不是嗎?真相總是愈辯愈明的,不驗,公眾對醫療服務的不信任只會不減反增。」杜衡小心翼翼將嬰屍捧到解剖台上。
一旁的輔助的Elaine聽得兩名醫生這麼說,心裡沒底,悄聲對杜衡說:「師父,要不你先試一下,如果覺得手感不對,我們再想辦法……」
話還沒說完,杜衡就熟練地拿起了解剖工具。
他十指裹在藍色乳膠薄手套裡,柔韌修長,毫不猶豫地執刀划了下去,解剖刀過處,這一刀又穩又準,從上到下,刀鋒平緩,嬰兒的胸腔被徹底划開了。
杜衡眼神極為專注,眼裡只有這一具屍體,再無他物。
Elaine沒再說話,她和Andrew互看了一眼,得出結論:杜衡真的可以。
處理嬰兒的胸腔,分離胸部的肌肉是個難關,要貼着肋骨下刀,既不能刮到骨頭,也不能划破胸腔。
杜衡下刀乾淨利索,骨肉分離,帶著輕微的聲響。
解剖刀沿著肋軟骨和肋骨的分界處剖開,隨後精準地刺入第二肋軟骨,S形切開胸鎖關節與第一胸肋連接處,分離後拿掉肋骨,露出裡面的器官。
杜衡又在喉嚨下方和橫隔肌上方選定位置,低着頭,手指靈巧翻飛,用手術線結紮氣管和食道。
這時候用的力氣大了,會直接勒斷氣管食道,力氣小了,起不到結紮的效果;但只見杜衡的手指牽動,不重不輕地一拉細線,俐落地剪斷,把女嬰的頸部器官連同心肺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在他手裡仿佛一盤柔軟易碎的果凍。
Elaine急忙遞出托盤接過,把肺拿到光鏡下檢查,紀錄情況:「肺部海綿狀,表面紅褐色瘀血,肺泡少許擴張……」
加上臉和嘴唇紫紺,是典型的窒息死症狀。
杜衡覆核一遍,點點頭,再度聚精會神開始動手取出胃和腸的部分。
修長纖細的手指依次結紮賁門,幽門、十二指腸上下端、空腸、回腸、結腸,短短幾分鐘内,杜衡就完成了操作,腸繫膜分離開來,整副胃腸全數取出,過程精準得像一台高難度手術。
Elaine在旁觀摩了一會,不禁對自己這位老師肅然起敬。早產兒的腸道極為細小,這一系列動作要求解剖者對人體瞭若指掌之外,手勢和心理質素還得非常穩定,哪怕動作大一些都有可能扯斷腸子。
胃瘪瘪的,藏在肋骨下面,還沒有一個雞蛋大,裡面沒有殘餘的奶水;而腸道粘膜上有出血性糜爛和細小的出血點,伴有表皮剝脫,穿透了十二指腸壁,腹膜發炎。
兩名醫生有醫學底子,看到這裡都鬆了一口氣。
「所以根本不是醫護人員的錯嘛,連餵都沒餵,何來嗆到或者餵了不乾淨的東西?初生兒,尤其是這樣生存壓力極大的早產兒,急性腸道潰瘍加上呼吸停頓,一點都不奇怪。那對夫妻真是的,一急起來就冤枉院方……」
「慢著,還沒開顱。」杜衡換了一對手套,舉起手阻止他們。
「怎麼?這樣還不夠清楚嗎?」他們愕然。「Dr. To, 你可不用特地加檢展示手法了,我們看在眼內,沒問題的。」
「死前不光呼吸困難和便血,還伴隨著抽搐,這可不尋常。Andrew, have the hospital staff or ambulance technicians reported any whines?(醫護人員和急救員有沒有紀錄到嬰兒哭鬧?)」
Andrew撥電話問了問,搖了搖頭,說嬰兒當時情況虛弱到根本哭鬧不了,連嗚咽抽泣都沒有,一味顫抖痙攣。
「這就是了,我懷疑根本的原因是腦損傷,才導致呼吸困難窒息死和急性腸道潰瘍。」
一句話如同晴天霹靂,兩名醫生都呆住了,就連Andrew跟Elaine都有些訝異。
腦損傷?
「不會吧?」其中一個醫生搶先否決。「這個嬰兒沒有腦科疾病紀錄,也沒有表面撞擊的傷痕!」
但當杜衡給嬰兒檢驗頭皮和開顱的時候,真相終於徐徐揭開。
嬰兒的枕部撞擊到某個平面,應該不尖銳也不算太堅硬,所以在枕部撞擊點附近的頭皮、顱骨都沒顯示出相應的衝擊點傷,但是,撞擊點上的腦組織有少量瘀血,在撞擊點對側的腦組織更因為慣性作用,反彈回來撞擊到顱骨内壁上,發生碰撞,產生了更嚴重的對衝傷。
對衝傷,通俗點說就是「內傷」,這處損傷相對應的頭皮上並不會看到傷痕。
「來看顱底。這個區域的骨質相當薄,嬰幼兒更甚,腦組織一震盪,撞出骨折來了。嬰兒尚未有力自行翻身,到底這樣的『軟著陸』顱內傷害是怎麼來的?人為抑或意外,是誰造成的,交給警方查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望向杜衡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審核小組和Andrew離開後,解剖台的燈光下,杜衡正在聚精會神地縫合著女嬰的屍體。
嬰兒的皮膚薄得像纸,杜衡用的是最小號的針,縫得特别謹慎,就連呼吸都格外輕柔小心,仿佛怕驚動了這個沉睡的小生命。
縫完最後一針,杜衡熟練地打了個結,剪斷外科手術線,像哀悼又像安撫似的,輕輕用姆指指頭摸了摸女嬰緊閉的眼皮與小臉蛋,才蓋上乾淨的白布。
Elaine不敢打擾他,直到蓋上白布才敢開口:「師父,聽說你去了人體農場,你在那裡到底怎樣訓練克服PTSD的?剛才我看著,你完全不怕也不緊張,也太厲害了吧!」
杜衡搖頭:「不,其實我怕,也緊張得要命。」
Elaine呆住了。
「真正的無畏,不是從來未曾感受過害怕,也不是徹底消滅或隱藏害怕的感覺,而是在害怕的時候,還願意靠近恐懼的源頭,去接受它存在。然後,用別的更強大更永恆的東西去克服它,轉化它──可能是智慧與識見、可能是時間沉澱、可能是別人給予的支持,可能是信念,或者愛。」
杜衡緩緩道來,看著白布下小小的身軀,眼圈微紅,眸子裡悲憫的碎光輕晃,聲音逐漸哽咽。
「這個幼小的生命沒經歷過多少幸福,一直待在保溫箱裡,沒有享受過父母的懷抱,沒有喝過一口天然的奶水,就在痛苦之中匆匆離開了人世。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找出她死亡的真相……我下刀解剖時這樣想著,那點害怕緊張就都不值一提了。」
Elaine就知道了,杜衡雖然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但還是那個鬼手佛心的杜法醫,睿智、溫柔而強大,從來未曾變過。
她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開口:「師父,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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