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然好幾星期沒到警務大樓心理診療室坐診。
他再出現的時候,不復文藝熟男的形象,消瘦了一大圈,臉色蒼白得像大病了一場,在H城溫暖的春天裡還竟然怕冷似的,厚圍巾加手套,戴著口罩,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
他還辭任警隊特駐臨床心理學家,收拾行李,出了遠門。
別人問他怎麼了,他只勉強回以微笑,說是濕疹發作得厲害,回美國就醫。
隊員們都從杜衡和Elaine口裡多少知道這位鑽石王老五的花心事跡,阿玟瞧著陶安然失魂落魄的模樣,無比舒心。
「這種仆X我可看得多了!肯定是渣男終遇真愛卻被甩,活該!」
但杜衡的狀態也好不到哪裡去。
H城天氣濕暖,花粉亂飄,引發了他的過敏性鼻炎,精神不太好。
也許是犯春睏,也許仍舊適應不了H城氣候,他一時精神滿滿,一時又睏到不行,好幾次在重案組辦公室和刑案解剖室裡給Elaine上課時魂遊太虛,甚至睡著。
一開始Elaine心中還暗暗高興能在地獄式教學裡緩一緩,但時間一久,就有點擔心。
而且一次發考試成績時,杜衡還變過臉。
「蠢材,題目這麼淺,竟然從來沒拿過滿分?!」
罵完以後,杜衡突然劇烈頭痛,趴在辦公桌上,好一會才緩過來,似乎完全不記得剛剛罵過人,毫不吝嗇地誇她有進步。
「是不是我學習進度太糟糕,害師父你壓力山大?」Elaine提心吊膽地問。
「沒有啊,你的學習進度比我預計的還好,別擔心。我最近有點累,特地再往前調到十點半就寢,還是沒用。」杜衡疲憊地揉著額頭。
「我送你的負離子暖霧機沒用嗎……」Elaine有點失落。
「肯定有用,只是我狀態實在不太好。」杜衡勉強一笑。
他想來想去,仍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間歇性斷片,容易睏,晚上睡得很沉,但做夢也特別頻繁,醒來就忘光光了,只記得一些光怪陸離的殘影。
可最近他哪有什麼壓力?重案組根本沒接到大案。
這情況連邵毅也注意到了。
有一次周末,杜衡開著他那輛拉風的銀色跑車和邵毅去郊外兜風,兜完風,意猶未盡地說要去逛逛濕地公園。
他開到一半,忽然放慢了速度,把車停在路旁。
「GPS錯了,指的路跟警察宿舍相反,趕緊重新輸入路線,看前面哪裡可以掉頭。」
邵毅嚇了一大跳:「你剛不是說想看H城的濕地生態嗎?我們在去濕地公園啊。」
「不去!」杜衡大皺眉頭,很煩躁地晃了晃頭。「看濕地公園那些呆頭鵝亂飛幹嘛?我還不如回去看解剖影片,或者睡覺!」
邵毅只得哄著他:「好好好咱們回去……你睏了的話,回程由我來吧。」
杜衡忽然警惕地瞪著他:「我記得你說過你車技不行。我不想出車禍。」
邵毅心中大呼冤枉。
他還是有駕照的!輕重型車輛駕照都有!警校裡的特殊駕駛訓練也是滿分畢業的!搶車輛駕駛權、防止被奪駕駛權、繞路障、高速倒車駕駛等等都會!
「我……」
「煩死了,我真不懂你這小警官哪裡好了?呆頭呆腦、拙口笨舌,除了運動神經發達以外到底有什麼好的……真不懂為什麼……真膚淺……」
杜衡充滿敵意地小聲嘀咕,驀地頭痛發作,伏在方向盤上,抓得鬈髮亂七八糟。
邵毅莫名其妙遭一頓罵,卻還是心疼男友身體不適,伸手抱著他柔聲安撫,揉太陽穴和後腦勺緩解頭痛。
他可沒忘記,一時疏忽忘記前女友Katrinababy生日的那一次,對方大發脾氣的場景。
那位刁蠻公主女友把豪宅裡能摔的東西全摔了,素顏的臉扭曲得跟女鬼一樣,外加一個塗了血色口紅的真.血盆大口,叫聲尖銳得足以刺穿耳膜,像支咒詛稻草人的長鐵釘,每衝他尖叫一下,他的兩個太陽穴就跟著刺痛一下。
攻擊性可比眼前的杜衡強多了!
隊員們都聽他說過這事,齊刷刷地問他為什麼這樣都能忍,還冠以「地表最強男友」的稱號。
杜衡像隻炸毛的大貓,好一會才平伏下來,筋疲力竭,被邵毅抱到後座沉沉睡去。
回宿舍以後,杜衡睡醒的第一句,竟然問邵毅:「怎這麼早就折返了?不去濕地公園了嗎?」
杜衡自己也感覺到最近不對勁,卻又不願意去找陶安然或他乾爹看診,考慮再三,很鄭重地跟邵毅商量。
「我想回英國休假放鬆一下,一個月,最多兩個月。H城的春天讓我很不舒服,可能有點神經衰弱。放心,真的只是休假,春天過了我就回來。」
他簽的特聘合約很自由,有大案趕回來就行,可是邵毅總得駐守在H城,隨時候命,重案組裡又沒有副隊長,不能隨他去享受超長大假。
他當然說不出什麼「非去不可嗎」之類的情人分隔兩地癡纏台詞。他很尊重杜衡的決定,只是默默幫忙收拾行李的時候,心裡沮喪極了,怪自己照顧不好對方。
邵大隊長很像第一次送兒子出國的爹,不但親自目送男友登機,還一直關注著航班有沒有誤點。不過他並不想像前女友那樣瘋狂發訊息追蹤人,很有耐心,查過航班準時到埗就放心了,不想打擾男友安頓下榻,或在時差中強行把人吵醒。
他再等了兩天,有點坐不住了,發了一個訊息全無回音,滑了滑社交媒體帳號也沒更新,定格在最後一張照片,在哥本哈根的中轉站拍飛機班次。
杜衡完全沒有發訊息或打電話報平安,也沒有上線讀取訊息。
接下來一星期,邵毅著急地問遍了重案組所有人,連Elaine都說沒消息,他別無辦法,只得再度打擾杜衡養父馮敬德優哉悠哉的退休生活。
「馮老醫生,杜法醫有沒有聯絡您?」
「沒有啊,Francis他只在H城登機前給我發了個揮手表情,錄了一小段話,開玩笑叫我每天吃好睡好,等他休假完回來,看看我成精了沒。怎麼,你們又吵架,他一氣之下跑回英國了?」
「沒有。」邵毅很認真地回憶。「他說,H城春天讓他很不舒服,神經衰弱,才要去休假放鬆一下的。」
「什麼?」馮敬德在電話那邊突然失聲追問。「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個!只說休個假隨便玩一下回來!什麼神經衰弱?等我一下,我問問住Yorkshire(約克郡)那邊的老友『飛將軍』……」
據馮敬德說,那位老友二十多年前也是H城人,出了點事提早退休移民英國。杜衡讀寄宿學校的時候,那位老友不時替他關照著養子,就像是杜衡的第二位監護人那樣。
「往後Francis就算去了倫敦讀大學,每次放長假或出遊後都一定會馬上去約克郡拜訪,沒失約過,或許可以問問他……等等啊……我等下再回撥。」
馮敬德很快就回電了,甚至喊上忘年之交周老隊長周白通駕車載他,親自趕到宿舍,一進門就著急地四處打量,緊張得手抖個不停。
「真不是大吵一場跑回英國啊,家裡搬來的東西都在呢……他很愛玩,但從來不會這樣斷了好幾天消息的,我也真是的,應該早一些發現……」
「喂喂老馮,緩著點緩著點,我知道你最疼你契仔,可你年紀大不能這麼激動!小心中風!」周白通勸他。「廣哥他不是說了,馬上去倫敦,在大學和警局幫你找人嗎?那可是咱們重情重義、言出必行的『飛將軍』,你難道還信不過他?」
邵毅從來沒見過馮敬德這麼慌亂的樣子,也趕緊勸他坐到沙發上,先喝口熱茶定定神。
馮敬德過了一會才鎮定了一些,捉著邵毅的手,以近乎盤問似的方式仔細問他杜衡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精神衰弱又是怎麼回事,愈聽臉色愈糟糕。
「間歇發呆、煩躁、頭痛、說話前後矛盾、嗜睡多夢?糟了,他很多年都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了,怎麼會……」
邵毅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杜衡他,他以前也曾經發生這樣的事?上一次冷凍貨櫃暗網直播案件,他看到一些嘔心照片,誘發了PTSD,反胃吐了一回,但後來明明沒事了……」
「不是PTSD。」馮敬德捂住臉。「抱歉,小邵隊長,我收養杜衡的時候程序有點複雜,跟政府簽過保密協議,才爭取到監護人撫養權,有的事情我不能說太多。」
「可我很擔心他……他到底怎麼了?」
「杜衡這樣的生理和心理狀態都很不穩定,一個人出行實在危險,現在還失聯了,我也擔心他。」
周白通安慰老友:「那就查唄!正所謂『萬物留痕』,找人證物證,總能查出端倪的。我們東區重案組一直很有人情味,幫忙在工餘時間找人都沒問題,更何況杜法醫是組裡特聘顧問?老馮,我先送你回家休息,交給阿毅來查就行,你別急。」
翌日,邵毅才剛開始和隊員說杜衡失聯的事,重案組就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由國際快遞送來,表面貼了一重又一重的轉送標籤,蓋了十多個「查無此人」的本地退件原子印,只有最新一個印章裡潦草寫了重案組地址和「John Shaw」兩個字,連速遞員都很不滿。
「這寄件人也真是的,幹嘛把包裹弄成這麼個鬼樣子?我在警務大樓地下連人帶包裹被扣查,來回掃描了好一會,連警犬都嗅過了才給放行!」
鄧仔把包裹拆開,「咦」了一聲,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聲呼喚Vincent:「Vincent哥,快來看!這東西好復古,連我爺爺奶奶都沒在用了!快過來快過來!」
Vincent還記著他弄壞電腦底板的事,翻了一個白眼,罵他:「大呼小叫什麼?我是技術員,不是服侍你的老媽子!把那垃圾東西拿過來,我瞧瞧,你動作快點,邵隊正要說要緊的事呢!」
鄧仔捧著那東西,走到Vincent坐位前,笑嘻嘻地做了個「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的行禮姿勢,雙手奉上。
Vincent一瞥,也頗為驚訝,很感興趣地拿在手裡左瞧右瞧,職業病發作一頭紮進倉庫。
「這種老式錄影帶?真懷舊。該不會是哪位重案組前輩匿名還回來的內部絕密錄影吧?我找適配裝置看看。抱歉邵隊,我失陪一下,很快回來。」
Vincent將一個舊式播放機連舊式電視機拖進會議室裡,那根本就是兩大個鐵疙瘩,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笨重無比,連耳機插孔都沒有。
還好舊東西就是耐用,Vincent接上電源後,順利開機,叫上了邵毅,在隊員圍觀下放入錄影帶,手動摁了播放。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昏暗的畫面,背景播著鋼琴聲,畫質不高,鏡頭中央可見一個男人,裸著上身,沾滿血污,頭髮散亂,雙手被吊起,垂著頭一動不動。
「咦,Liszt的Après une Lecture de Dante-Fantasia quasi Sonata?厲害了。」多才多藝的Elaine一聽就聽出來是哪首鋼琴曲。「難道是我沒看過的某套恐怖電影片段?」
「啥?」阿玟問。「啥『蛋撻西亞』?能吃嗎?」
Elaine解釋:「這首又叫『但丁奏鳴曲』,是鋼琴家李斯特的變態作品,又長又難,表演曲目上的常客。我作死練過,手腳和腦子都跟不上,要像魔鬼一般揮手横掃整個鍵盤,一堆密集的跨八度和弦、八度下行經過句、顫音,狂踩踏板……」
「完全不懂五線譜和蝌蚪音符,但是聽起來就毛毛的。媽的,好像一堆瘋子嗑了藥在十八層地獄裡跳舞。」阿玟很通俗地評價。
「阿玟你還真猜中了!」Elaine失笑。「李斯特看完但丁的《神曲》以後有感而發,整首都在描寫西方的地獄。」
「懂了,就像死亡法師的大招音效。真是的,哪個小屁孩給邵隊寄惡作劇包裹?浪費警力!趕緊關掉,邵隊不是正在說杜法醫失蹤了……」
「阿玟。」Vincent看到邵毅的臉色愈來愈差,趕緊做了個噤聲手勢,低聲說。「我有不好的預感。看那身高比例,還有西裝褲和皮鞋款式,是不是很像杜法醫?」
邵毅看著畫面,聲音不由自主地發抖:「沒錯,是……是他……是他登機那天穿的。」
是杜衡?眾人大驚。他怎麼弄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這是人質錄影!
Vincent最快想通了,臉色遽然一變,抄起遙控,狂按暫停、停止和彈出三個按鈕,遙控卻好死不死突然接觸不良,片段和聲音半點不漏地播了下去。
片段裡,杜衡忽然遭到了電擊之類的刺激,猛烈掙扎起來,抻著脖子,一時扭到這邊,一時扭到那邊,嘴裡一時恐懼地胡言亂語,一時咆哮咒罵,一時發出淒厲嘶啞的慘叫聲,忽高忽低,簡直不像人,像頭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困獸,在鐵籠子裡發狂嗥叫。
正確來說,是三頭野獸,因為從那人的嘴裡,吐出了三種截然不同的聲線。
一把是杜衡平常的聲線,痛苦地呻吟著:「邵……邵毅……救我……地獄的門開了,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註:但丁神曲中地獄之門的銘文,「來者啊,快將一切希望揚棄」)……啊!」
另一把嗓音低沉不少,態度囂張:「邵邵邵,邵你老母!靠那個垃圾男朋友還不如靠我!衡衡,你的Francis哥哥快崩潰了,還抱著幹嘛?趕緊丟掉,讓我來接管身體,不然我們都得被那狗娘養的傢伙電死!你是不是沒被電夠?」
被喚作「衡衡」的是一把小男孩稚氣的聲線,驚怒交加地尖叫連連:「我不聽!你不要過來!Mortis你這大怪物,不許取代哥哥!」
「一個大花瓶,一個小廢物,真出事的時候都沒X用,你這小廢物還偏心他,自己要死,拉著我陪葬──乾脆聽那傢伙的建議,兩個麻煩都殺掉算了……哈……殺掉所有礙事的人,一點一點剖開──」
「大怪物,滾回去!不許出來!」
「Ouch!How dare you little Bastxrd?FXXK!Fxxk you all──(靠!你這個小雜種竟敢亂來?X!我X你們──)」
「不要啊!把哥哥還給我!嗚哇……爹地!爹地!爹地救救我們!!!」
感謝閱讀!歡迎加個追蹤書籤、讚好、留言、分享或打賞支持喔~
🟡 關注更多 🟡10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KggtSQ56v
個人網站:linktr.ee/quill_driver10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BIfydv19a
Discord交流群組:discord.gg/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