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無名浮屍,鬚髮蓬鬆凌亂的中年人,面容似笑非笑,口鼻糊著少量溺液,像蝦子一樣蜷曲身體。
他外套的拉鏈拉開了,長袖T裇往上翻開露出胸腹,全身衣服和表皮多處焦黑,沒焦的地方呈現淡紅色屍斑,右手手掌斷了一截,左手手裡握著一團焦黑的布料,大腿上也破了一個大洞,早就不流血了,皮膚異常蒼白。
邵毅傳照片給Vincent對照警方資料庫,發現也是失蹤人口,何旺金,東區中年流浪漢,最後一次行蹤紀錄在八天前,失蹤時期和之前四人差不多,用身份證登記,在社區會堂臨時避寒中心住了一晚,然後就失蹤了,什麼隨身物品都沒帶走。
這是杜衡在現場觀察屍體最久的一次。
他檢查著屍體外表,神情愈來愈嚴峻,眉頭皺得愈來愈緊。
「我無法光靠初步屍檢判斷致命死因。上一次遇到這麼多種傷勢的屍體已經是一年前了,在倫敦那邊破了一宗地牢虐殺案,死者的聯合死因超過八個。這一具也不少,說不定有四個以上。」
「外傷、燒傷、溺水,還有一個?」邵毅也仔細觀察,卻只發現了三項。
「Similar to those cases we’ve just got(和剛剛接到的那些案件相似)──凍傷。創傷和燒傷可以在死後造成,但溺水和凍傷的特徵在死前就會開始形成,所以至少有兩個聯合死因。」
「這也太奇怪了,又有燒傷又有凍傷?而且他身上不是有衣服有外套的嗎?」
「淡紅屍斑、反常脫衣、苦笑面容、身體蜷曲,全都是低溫症特徵,就算不是直接死因,至少也得是聯合死因。」
邵毅沉吟:「雖說現在H城頂多算初春,不算暖和,可也不算那麼冷……難道是泡在海水裡凍的?大D,去量個海水溫度。」
大D回答:「剛問過水警了,他們比較熟悉這片水域。水溫攝氏22度,日夜溫差不會多於1度,一時三刻凍不死人。」
「這就是奇怪之處了。」杜衡說。
他解釋,屍體還沒出現大幅度漂婦皮樣(註:屍體浸泡在水中,角質層變白起皺,長時間可使表皮和真皮分離,手足部表皮呈「手套狀」或「襪套狀」脱落」),不像在水裡泡死的,倒像被拋下海的。
「屍體泡過水,撈上來以後爛得快,我要趕緊送回去解剖。」
杜衡看到Elaine站在屍體旁拍照,雖然手有點抖,卻勉強維持著沒吐也沒逃避,拍了拍她肩膀以示鼓勵。
「今天屍體有點多,大家都沒空吃飯,你還能站到現在不容易了。老實說,很少人在你這年紀有勇氣直視死屍,還是死狀悽慘的屍體。」
「死屍還行。」Elaine苦澀地笑了笑。「我爸死前受盡癌細胞折磨,又是開刀又是電療化療的,痛不欲生地躺在病床上過了一年,那樣子才叫人看著難受。至少我知道死人已經不會痛了,解剖也不會哭著投訴喊疼,對吧?」
「是,但是解剖也要『溫柔』,別鋸個頭蓋骨結果連人家大腦組織也鋸爛了。」杜衡也笑了。「最後還要縫合得漂亮點,這是一位優秀法醫的堅持,知道嗎?今天的五具屍體,我解剖完,就交給你縫合了,之前我示範過的。你做得到嗎?」
「沒問題!謝謝師父!」Elaine喜上眉梢。
鄧仔在旁邊聽到了,不禁想像了一下畫面:「未來老婆」手持的不是鍋鏟而是德國電鋸,不是編圍巾的針線而是縫屍體的針線,抱小孩的手摸過無數死屍……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不過,女神嘛,怎樣都是完美的!這才不平凡!這才迷人!
警務大樓西翼B3刑案解剖室。
刑案解剖室結合了臨時停屍間與解剖室,有點小,只有三個冷凍櫃堪堪容納三具屍體,解剖台只有一個。
杜衡和Elaine穿好了全副裝備,身穿藍色保護袍、腳上套水鞋、雙手戴上乳膠手套、用口罩和透明面罩保護臉,頭髮全束在保護帽裡。
「為了確保專注力,不漏掉任何線索,我不希望一天解剖多於三具遺體,這裡條件也……只能把那對死因明確的譚氏夫妻交給陳老法醫驗屍了。」杜衡歎了口氣。
Elaine也很遺憾:「我還想趁機學學看刀傷呢……不過,畢竟他們那案件有多個鄰居作證,互斬現場血肉橫飛造不了假,就算不是師父你親自跟進,也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吧?」
「嗯。Elaine,器具和相機準備好了嗎?我們按今天發現屍體的順序來。」
白布掀開的時候,杜衡例行閉目一躬身,以示尊重。
「May your soul find rest.(願你靈魂安息。)」
「師父,我想問好久了。你不是很討厭像林天師的那些迷信的嗎?怎又有信仰?人死後真有靈魂嗎?」Elaine問。
「迷信跟信仰不一樣。我也不算有什麼信仰,只是不反對人有靈魂的說法。我拉大提琴時,就經常感受到所謂『靈魂』的共鳴和震顫,我不覺得注射相同劑量的人體化學物質和以電極刺激大腦會得出相同效果。」
他覺得,人如果有靈魂,該屬於人文精神和藝術之流,跟科學是兩個不同的領域,用科學方法觀測不到,接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說罷,他在口罩下無奈一笑:「老實說,我倒希望這位護士小姐的靈魂已經不在了。看著自己的屍體被剖開,心情應該很微妙。」
護士鄭潔身上還穿著失蹤當天的護士服,死時面朝下趴伏,臉上鮮血淋漓,後腦遭到硬物多次重擊,沒有任何性侵痕跡,只有在血泊裡垂死挪動了小半尺的痕跡。
「師父,她真的被凍傷了嗎?現在晚上最低也才18度,她還穿了厚絲襪保暖……」
「死狀就算離奇,也不要輕易懷疑自己學過的知識,小心驗證就是了。」杜衡說。「她的腿的確沒多少凍傷痕跡,但其餘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有凍傷跡象……Elaine,皮膚凍傷的特徵是?」
杜衡總愛突擊測驗,Elaine一愣,下意識地開始背書:「屍表皮膚呈紫紅色腫脹,與衣服遮蓋部位有明顯界線,其間可見水皰……啊,真的是這樣!」
「唔,等會再驗內臟就能進一步確認。先驗外傷,電鋸給我,開顱。」
頭部解剖結果出來,有典型的衝擊傷(coup lesion)。
這是頭部受外力作用時,受力衝擊側腦組織形成的挫傷,常見於暴力作用於相對靜止的頭部。
另外也有對沖傷(contrecoup lesion),當頭部受外力作用時,着力點的對側部位的腦組織發生損傷,多見於跌倒時頭顱撞擊外界物體而形成。
「結合臉部挫傷、鼻樑斷裂、門牙鬆動脫落,可以推論她生前遭人在背後用鈍物襲擊,臉朝下倒地,腦出血死亡。現場出血量符合傷勢出血量,目前看來是致命傷,後巷是第一現場。」杜衡總結。
Elaine很自覺地找了張A4紙,把那些牙齒放在紙上排好,在下方標註名稱拍了照。
她又從不鏽鋼盤子裡挑出了開口器,放進屍體口腔裡,用力扭動圓形金屬片,螺桿打開兩瓣金屬分叉,將死者嘴巴撐得更開,一手用小電筒照著,一手拿照相機,對準口腔拍了兩張脫齒情況的照片。
杜衡換了一次手套,拿起解剖刀,採取了T型解剖法──切線從左肩峰經胸骨上切迹至右肩峰作弧形橫切口,取中點向下作直形縱切口,繞臍左側至耻骨聯合上緣,體內器官一覽無遺。
杜衡將心臟取出後,左右心室各抽一管血,拿在手裡比對,讓Elaine觀察。
凍傷的一項特徵,左心室血液呈鮮紅色,右心室血液呈暗紅色。
「低溫症不是她的致命傷,不過會令她身體虛弱,專注力下降,是輔助死因。Elaine,為什麼凍傷會有左右心室血液顏色不一樣這個現象?」
「呃,呃……」Elaine這回措手不及,只得拼命回想教科書內容。「左右心室血液顏色不一樣,是因為,因為……我我我想想,好像前幾天才看過的……」
「又在死記硬背。讀過生物科的中學生都懂的醫學常識不是嗎?心室與肺動脈肺靜脈相連……」杜衡沒好氣地提醒。
「啊!死前肺部吸入低溫空氣!由肺靜脈流出的血呈鮮紅色,肺動脈流出的血呈暗紅色,就是這樣!」
Elaine恍然大悟,為了補救,連忙舉一反三。
「凍傷的話,腹腔神經叢使胃腸道血管先發生痙攣,血管擴張,血管通透性變化,所以應該也會出現小血管或毛細血管應激性潰瘍!」
「沒錯,總算沒白教你。等下那兩具屍體也有凍傷特徵,而且更嚴重,連paradoxical undressing(註:反常脫衣,即低溫作用下體溫調節中樞麻痹,出現幻覺熱感)都出現了。」
杜衡一一指出等會兒觀察的凍傷重點:消化道出血、維斯涅夫斯基氏班(註:Wischnewsky spots,消化道褐色或深褐色瀰漫性出血斑點),以及腹腔神經節和腰大肌的肌間出血。
第二位死者,那個在街上嘔吐並猝死的教授周立民,也在解剖後確定了死因。
心臟衰竭,無中毒,無外傷,只有急性胃潰瘍和凍傷特徵。
「奇怪,以他死前表現,我以為能驗出殘留酒精或精神類藥物。」
「得了狂犬症之類,或者精神疾病發作?」Elaine建議。「除了化驗胃內殘餘物以外,要照個大腦片子嗎?警隊有位姓陶的臨床心理學醫生,他很有本事的,咱們拿病理切片給他鑑定一下?」
「如果化驗結果無可疑,的確要再仔細看大腦病理切片。」
杜衡有點自負地斜睨助手一眼。
「不過,當法醫怎會不懂病毒學?不光要懂病毒,常見精神疾病的大腦結構也得懂一些。對了,我記得你最近一有空就往那位陶醫生的診療室跑?看上人家了?是個帥哥?能比我帥?本事比我還大?」
「沒沒沒,師父你最厲害最帥了!」Elaine連忙賣了個乖,可是兩頰的紅暈和眼神出賣了她。「我自從爸爸去世以後偶爾會失眠,就找陶醫生維護一下精神健康。他是個暖男,很有耐心聽我傾訴,我們是朋友,朋友……」
「我是你老師又不是你爹,才不管你一成年人談戀愛的事,別影響到學習就行。」
杜衡待Elaine縫合好周立民的屍體後,整肅面容,從冷凍櫃中提出了第三具屍體──那具最後發現的流浪漢浮屍。
「好了,第二具屍體就先到這裡,到第三具。這一具的死因複雜程度在H城算是罕見,我也無法預先推測出什麼線索,只能見步行步。這樣的經驗可不常有,你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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