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一推開會議室的門,龐大的低氣壓氣場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邵毅站在會議桌最前方,兩手支著桌面,平常老好人似的神情完全消失不見,只有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流露出沉默的憤怒。
連年資比較老的阿玟、大D、細D、Vincent他們也不曾看過邵毅飽含怒氣的模樣,噤若寒蟬;光明頂也在場,少有的沒跟重案組抬槓,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邵隊。」杜衡斟酌了一下,換回比較正式的稱呼。「抱歉,我遲到了。未接來電有點多,羅主任的、還有陳老法醫的,剛顧著回電……」
「終於肯來了?」邵毅瞪著他,語氣不善。「是不是要重案組三番四次打電話才請得動您高級專家的大駕?」
「Sorry, my fault.(對不起,的確是我不好。)」杜衡蹙了蹙眉頭,有點不快,卻還是再道了一次歉,畢竟他的確遲到了幾分鐘。「下次不會遲到了,我保證。」
邵毅突然徹底爆發,咆哮著抓起桌子上的一堆報告和照片,用力摔到杜衡臉上。
「有空在實驗室裡偷懶睡覺,卻竟然連這麼嚴重的情況都發現不了!重案組特地聘你這位『專家』有什麼用?要是你能早點發現,就不用耽誤重案組這麼多寶貴的時間!」
杜衡何曾被人這樣當面侮辱過?他登時也怒了,撥開落在肩上的照片,沉下臉來。
「喂,好好說話!什麼偷懶,我解剖完連洗澡都沒空,一身的汗連著血腥味兒──」
鑑證科主任羅明光看不下去,插嘴勸說:「邵隊長,別這麼說。H城現在法證分家,杜法醫那邊器材短缺,本來就該由我們鑑證科來驗,而且誰能想到……」
可是已經晚了,在一眾隊員的驚叫聲中,邵毅紅著眼睛,衝到杜衡面前,抓住人領子死命地一摔。
「人吃人自相殘殺的大案!你竟然連那個周教授胃裡混著半片指甲都沒發現?牙縫和嘔吐物裡全是半生不熟的肉沫,人肉!那對譚氏夫妻的胃裡也有!為什麼你解剖那個流浪漢時也沒發現異常?手掌和大腿的肉直接被人用牙咬掉!你怎麼當的法醫?」
杜衡被他推得後背狠狠撞上了一張椅子的椅背,頂得他眼前一白,腦袋一片混亂地跌坐在地上。
人肉?人吃人?
他呆了兩秒,才回過神來理清對方說了什麼,旋即感覺到了背脊火燒似的疼痛,甚至還蔓延到胃,多個小時沒好好進食過的胃猛地一縮。
其實,他還沒有跟邵毅說過他跟「雨夜屠夫」之間完整的故事。
他那位心理變態的母親杜月琴,一度嫌肢解拋屍不夠乾淨俐落,於是有一次把屍體剁碎後,一塊塊拋進油鍋裡炸了,要給兒子當「零食」。
當時杜衡還小,看母親殺人看多了,倒沒什麼吃不吃人肉的道德底線,聞著香,差點就吃了下去,幸而一沾唇就燙到了嘴,尖叫大哭,她才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又怕哭聲驚動鄰里,這才作罷。
杜月琴笑著從油鍋裡撈出一整隻蜷曲成爪狀的人手,皮肉熟透、滴著滾油冒著熱氣的遞到面前,這場面後來成了他不時的噩夢。
被馮敬德收養初期,他對於肉──無論是生是熟──都又愛又怕,心理醫生一度判斷他有吃生肉的異食癖傾向,一度又判斷他對所有肉類及肉類製品都有PTSD甚至不時出現厭食症。
馮敬德細心照顧下,他才漸漸表現得像個正常小孩,並勇敢地吃下了人生中第一隻豉椒鳳爪。
此時他看到地上照片裡圈出了胃殘留物裡的一小片指甲,胃裡忽地一陣翻攪,厭惡地一推照片,捂著嘴偏過頭去,胃酸沿著食道往上直湧,猛地嘔了出來。
「杜法醫!」眾人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失態,有的趕緊去扶,有的趕緊遞面紙。
杜衡臉上全是嘔吐時逼出來的眼淚,指縫裡淋漓滴著酸水,嘔完酸水後一時三刻還停不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肩膀和胸口有氣無力地一抽一抽。
邵毅萬萬料想不到杜衡反應會這麼大,一腔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瞬間被擔心澆滅得乾乾淨淨,也趕緊俯下身去扶。
「抱歉,我……」
「誰要你管?」
杜衡喘著氣,羞惱地往後挪,避開他的手,靠著隊員攙扶,勉力站了起來,與他對峙。
「是,我是沒有發現,我無法未卜先知假設人吃人,沒有率先分析胃殘餘物,仔細對照咬痕,不配當你們重案組的特聘專家!我還對人肉有過PTSD,病發了,不配查這案件,滿意了?」
「杜,杜法醫……」
「不用委屈你們送我出去了,我現在就走,我會寫親筆信給局長解釋我不能勝任,提早結束contract收拾行李回英國!」
「師父你別走!」Elaine慌忙挽留。「都是誤會,誤會,不是嗎?我可看不懂你的手寫筆記啊,沒法代你報告,至少我們得先開完這個會把結果交代清楚……」
「對對對杜法醫我們沒有任何不滿的意思!」KK也當起了和事佬。「邵隊他就是太緊張案件而已……杜法醫你的專業意見很重要的,案子最重要,對吧?」
杜衡閉了閉眼睛,勉強把火氣壓了下去:「行。我會對我的解剖結果負責,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鄧仔撿了照片,把那一格髒地毯捲起來拖出去叫清潔阿姨處理。Elaine倒了杯水給杜衡漱口,掰了一片薄荷巧克力給他含著提神。
技術員Vincent從她手上接過了相機裡的照片,導到電腦,投影到屏幕上,又起身找了套無線麥克風裝置,讓杜衡等會坐著匯報。
「羅主任是客,為免耽誤他太多時間,讓他先說化驗報告。」邵毅嚥下了滿腔糟糕至極的感覺,勉力維持著客氣的語氣說。
光明頂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嘖嘖嘖你們重案組……知道有別的部門的人在,還當場內鬨。我們鑑證科就不一樣了,我下令,工作一層一層的傳下去,下面的人辦好了,再一層一層匯報上來,架構嚴謹,上下一心。」
「說回正事。DNA和指紋報告都趕出來了,各名死者身份無誤,互相之間有重大關連。」
護士鄭潔死亡現場十多米外的垃圾桶裡發現了兇器,是一截廢棄的生鏽工字鐵,上面一端染了鄭潔的血,另一端有譚家志的指紋。現場有半個血鞋印,符合尹嘉玲家中一對鞋子的鞋底紋理。
她似乎用水粗略沖洗過鞋子,但是鑑證科還是測出了縫隙裡的血跡。
教授周立民並譚氏夫妻的口腔和胃裡,有殘留的人肉渣滓,周立民的胃部殘留物裡也有半片指甲,經檢驗證實,全部樣本都符合流浪漢何旺金的DNA。
流浪漢何旺金因屍體泡過水,表面無指紋無血跡,但是食指指甲裡卡著一小團線頭,握著的那團布料經檢驗後證實與鄭潔身上的護士服質地一致。
杜衡接著匯報三具屍體解剖情況。
鄭潔的死因至此已無其他疑點,直接死因明顯為頭部遭譚家志重擊,凍傷是輔助死因。
周立民,初步斷定聯合死因為心臟衰竭並凍傷引起之急性胃潰瘍。無中毒,無服用錯誤藥物,腦部病理切片未見任何狂犬病之類的異常病變。
何旺金的情況最複雜,不過結合鑑證報告以後,似乎能解釋身上其中兩種屍表特徵:
遭火燒過部份軀幹,缺失的半隻右手手掌和大腿被譚氏夫妻和周立民半生不熟地吃了下去。
只是,因為泡在水裡一會了,難以判斷是被活著被吃,還是死後被吃。
杜衡判斷,必然的聯合死因至少包括凍死和溺死,而且是先嚴重凍傷,之後溺死。
「他低溫症的活體反應遠遠多於溺水的活體反應,也更嚴重,顯然是先持續受寒,再在短時間內落水溺死。」
「落水?會不會是泡在水裡長期受寒……」邵毅遲疑著開口。
「那他應該在那樣的水溫裡掙扎一番再脫力死亡,屍體不會蜷曲起來。他身上也沒有被捆綁起來泡水裡的痕跡。」杜衡木無表情地回應。
另外,從屍檢可見,何旺金只有輕微水性肺氣腫(註:在呼吸困難期和終末呼吸期時,因吸氣力量大於呼氣力量,溺液吸入肺泡後不易呼出,形成水性肺氣腫)並少量溺死斑(註:兩肺可見淡紅出血斑,多在肺葉之間及肺下葉)。
他體內溺液多,但是口鼻呼吸道沒多少蕈形泡沫(註:溺液刺激氣道粘膜,分泌粘液增加,同時由於劇烈呼吸,使溺液、呼吸道粘膜分泌的粘液及空氣互相混合攪拌,形成細小均勻的白色泡沫)。
杜衡得出總結,死者溺死時很可能已經意識模糊,呼吸微弱,無法掙扎下大量海水灌入肺部而死。
「我的解剖報告就這些了。我只是個法醫,力所能及的範圍達不到邵隊長你的期望,我很抱歉。」
杜衡扔下話以後,沉默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會議室。
Elaine和Mandy兩個感情細膩的女生都小聲地哭了出來,阿玟敢怒不敢言,其餘人全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下。
邵毅垂著頭,一手捂著眼睛,咬得嘴唇發白,一言不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出於關心去找人,卻被一把無名火沖昏了頭,鬧得不歡而散。
邵毅不是不知道自己理虧,一時衝動,將個人情緒帶到了工作場合──先發難的是他,將人逼得在極度疲勞下嘔吐的也是他,還損害了全組士氣。
周白通教過他,當上司的,固然要指揮大局,但也不能一味擺架子指指點點。
那位在位28年的老隊長兼契爺平常大情大性,卻有一點要求很嚴格:「做錯,一定要認。」
邵毅一向把前輩教訓好好放在心裡,雖然有些難堪,卻還是站起來啞聲向組員道歉。
「各位,真的很抱歉。我要承認,我在害怕,我比你們更怕面對這一起奇案。不單因為上頭給了壓力,更是因為案件本身疑點重重。」
五名凍傷的失蹤人士,夫妻殺人後內鬨,現在還加上人吃人的情節,通通原因不明,像一個神秘的閉環……
「加上我有點私人煩惱,一時公私不分,在大家面前發火,又跟杜法醫吵起來,我會找他鄭重道歉的。希望大家不要被我影響,以案件為重,一起努力可以嗎?」
「啊……這樣的話,我們也要對邵隊你說抱歉。」
隊員們紛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們一直纏著你問調查方向,請求下一步指示,給你太大壓力了。我們盡量內部分工,不會連芝麻綠豆的小事都來麻煩你做決定。」
「邵隊,一有空趕緊去跟人家杜法醫賠罪啦,別氣得人真解約回英國了!」
感謝閱讀!歡迎加個追蹤書籤、讚好、留言、分享或打賞支持喔~
🟡 關注更多 🟡10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43io5IlPB
個人網站:linktr.ee/quill_driver10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8SmL1CBe
Discord交流群組:discord.gg/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