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氣氛一時僵硬,片刻就炸開了,各人七嘴八舌地追問為什麼。
「杜法醫,怎麼回事啊?」阿玟瞪圓了眼。「為啥你不能寫報告輔助起訴那個太子爺?這種人,恃勢凌人,不把人當一回事,如今證據確鑿,就該趕緊受法律制裁!」
「我不是說不能寫報告……」杜衡揉了揉額頭。「但是法醫開具的報告不是起訴書的一部分。」
在H城,一種迷思存在已久,就是當刑事鑑證科學的,都似乎應當和警方並肩成為法律的捍衛者,義不容辭協助司法機關打擊犯罪。執法單位更希望法醫鑑定能幫助警方早日把犯罪嫌疑人送上法庭,或者有利於法院對其繩之以法。
但是,外國──至少在杜衡工作過的英國,法醫沒有所謂「打擊犯罪」的概念。
法醫的任務是把看到的現象客觀地記錄下來,用科學的方法解釋這些現象。能解釋的就解釋,不能解釋的就說「不知道」。
即使其他物證人證都證明了事實,寫一份輔助起訴的報告似乎既合乎道德又合乎邏輯,但是法醫絕對不能越俎代庖,在鑑定報告中作出任何在其專業領域上站不住腳或無法證明的結論。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邵毅說。「恐嚇這一部分的控罪要交給閉路電視和訊息紀錄來證明。但為什麼不能從法醫的角度證明高鳳儀生前遭受范駿鵬強姦?」
「高鳳儀下體有性交撕裂傷,體內有符合范駿鵬DNA的精液,我能確定的,就這兩點。她要是因為掙扎而留下符合范駿鵬牙形的咬傷或符合指形掌形的瘀傷,那的確可以證明遭受對方侵害,但都沒有。陳老法醫那邊替范駿鵬驗身的時候,也不見高鳳儀留下的任何掙扎痕跡。」
「換言之,我作為法醫開具的報告,只能證明她死前相當有可能和范駿鵬發生性關係,在性交過程中受了傷,但是否如范駿鵬證供所說,她自願發生激烈的性行為,製造……」
「杜法醫,你太過份了!」阿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揪住杜衡的衣領。「哪個女孩子會『自願被強姦』或者『自行製造被強姦證據』,弄裂自己下體再自殺來誣陷人?」
「喂,男人婆你冷靜點,有話好說──」大D細D齊齊勸阻。
「你們別攔我!如今我也不怕自揭傷疤了,我自己就是過來人,我知道被強姦是怎樣的!只有陌生人撲上來把人弄得遍體鱗傷的才算強姦嗎?熟人仗勢欺人就不算強姦了?」阿玟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阿玟初中那會,因為沒黑社會背景,被同學孤立,只有一個語文科的男老師經常關心她。
阿玟心裡感激,就常常在上學前多煮一份午飯,帶到學校,一大清早溜進教員室,偷偷放到他桌上。
豈知那個老師是個衣冠禽獸,一待時機成熟,就找了個功課輔導的藉口,放學時扣留著阿玟,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試圖誘姦她,叫她掀起裙子坐到他身上。
她覺得不妥,拒絕了,可是那個老師軟的不行來硬的,恐嚇阿玟不照做或者喊救命,就等著語文科怎麼考都不及格,只能留級再留級,直到被踢出校,別的學校看她成績爛透了,也不會收生。
「處女膜被捅穿很痛的,校裙上全是血,我一脫身就清醒過來了,能不趕緊去報警嗎?可那混蛋恃著沒射精也沒在我身上留下別的傷,拿我送的午餐盒反咬我一口,說我為了語文科分數,主動賄賂勾引不果,就自己弄傷自己勒索他!」
阿玟的案子,最後只能當普通糾紛結案。雖然她轉到了另一班,可也被學校記了個品行不端的大過,差點把她母親氣死。
其他組員也有些遲疑了。
「男人婆說得有點道理……」大D說。「雖說高鳳儀一開始似乎是自願的…..但後來的發展裡,范少嫌疑很大。社會地位比較高的罪犯,很常見的一招,就是惡人先告狀,詆譭受害者。」
細D點頭贊同:「高鳳儀都自殺了,騙人能得到什麼好處?杜法醫,之前膝壓老神棍那事,你能出庭替邵隊平反,為什麼一到這案子,反而不行?」
「作為法醫,出庭是不能帶有立場的。我當時也只是說出林天靈的死因事實……」
阿玟氣沖沖地奪門而出,扔下一句。
「事實就是你打算放過那個強姦犯!」
嚴明知道以後,倒是挺高興的。
他為了拉攏杜衡,特地自掏腰包買了兩大打高級西餅,叫秘書送到法醫科門外,說是謝謝他「明白事理」。
杜衡沒要,全送給清潔阿姨了,可是好些警務大樓的職員看在眼內,都不禁嘀咕。
特別像警商勾結,黑箱作業!
不滿意的當然還有H城普羅大眾。
自直播案件現場那會,鄧仔宣佈是姦殺,後來結案又變成了強姦恐嚇導致自殺,戲劇性十足,更別說死者是草根出身的網紅,嫌犯是H城首富的兒子,像極了豪門電視劇套路。
一開始,所有人都在笑高鳳儀整容前後的對比,叫她「東施娘娘」,順道笑上一笑那位范少背地裡竟如此重口味,怪不得三十過半還沒結婚。
不過,輿論總是無時無刻在變的。
網上總能看到兩種蔚然成風的反指控,一是「大男人沙文主義」,二是「檢討受害者」,再加上H城由來已久的羨富與仇富情結,混合成了一場網上大戰。
【人家醜又怎麼了,明明重點就是她以前已經飽受網路欺凌,現在遭遇了性侵恐嚇,壓力大到自殺,你們還幸災樂禍!我打賭,現在罵她笑她的,十有八九都是男人,都沒學過尊重女性的嗎?】
【一群女權癌,言論自由懂不懂W?男人笑一笑拜金女爬床怎麼了?女人不也會笑活塞男飢渴嗎?太子爺可真是太冤了,被碰瓷了,吵上兩句就被告!那個女人整天在網上騷首弄姿的,當初大把觀音兵替她掐架護航,她會怕范少那種程度的威脅?】
【沙豬滾,文明社會不歡迎你們!】
【強姦就是強姦,跟受害者本來的樣子和職業有什麼關係 = =?你們一看到強姦案就先檢討受害人,說女的一定是衣著暴露不知廉恥,說她們「活該」、「自己不小心」、「沒保護好自己」……】
【那個范少是誰?范克誠的「金叵羅」(註:即長子嫡孫,心肝寶貝)!強姦了人,竟然想賠錢了事?還威脅要整死受害者!真是世風日下!】
【#metoo#為富不仁草菅人命#重判強姦犯范駿鵬】
【#為富不仁草菅人命#重判強姦犯范駿鵬】
【#重判強姦犯范駿鵬#delaynomore】
……
記者會公佈案情後,Vincent一打開東區重案組社交帳號,更新了一下,留言由無意義的哈哈到滿滿的互掐,再到劃一的請願hashtag,也不過是半天內的事。
開庭的那一天,東區法院外擠滿了人,法院內的公眾旁聽席也擠滿了人。
杜衡按程序接受檢控雙方查問資歷背景後,讀完死因報告,再讀驗傷報告。
全場一聽,竊竊私語,不滿的「嗡嗡」聲響成一片。
什麼叫「無法證明」強姦?
還只是「不排除」死者和嫌犯性交時「受傷」?
「肅靜!」法官狂敲手中鎚子。「肅靜!」
檢察方臭著一張臉追問:「法醫官先生,檢控方提出嚴正質疑,為什麼受害人驗出下體撕裂傷,又驗出被告的精液,卻不能證明被告強姦了受害人?」
杜衡謹慎地回答:「單從屍體檢驗中這兩點發現,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辯方律師則眉開眼笑,打蛇隨棍上:「法醫官先生,按照你報告所言,我當事人並沒有強姦死者──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單從屍體檢驗這兩點發現,我同樣無法排除強姦這個可能性。」
辯方律師的臉也刷地一下黑了,只能轉而針對恐嚇訊息一事繼續據理力爭。
辯方沒料到的是,雖說證據不足時疑點利益理應歸於被告,但4女3男陪審員退庭商議不足一小時,一致認為被告有罪,法官擇日再宣判。
宣佈散庭時,范駿鵬臉如死灰,在庭上搖著犯人欄大聲疾呼。
「冤枉啊!我真沒有強姦那女人啊!爸,爸救救我!我真的沒做過啊!」
那位H城老富翁范克誠也當場老淚縱橫,一手撥開隨從攙扶的手,就想衝到犯人欄前,被法庭保安攔住,只能隔空哭喊。
「駿鵬他是冤枉的啊,不能坐牢毀了一輩子的啊,不能啊!駿鵬!駿鵬!」
看著兒子被押走,范克誠不死心,再在法院門口匆匆截住正要離去的杜衡,一把捉住他的手臂,一張老臉上的神情支離破碎。
「法醫官先生,救救我兒子行不行?所有人都偏心死者,不相信我們,只有您能幫我兒子了!他平常私生活是風流了點,說話也口沒遮攔,但他真沒有強姦,在男女事上一向都是你情我願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兒子就是被有心人碰瓷了啊!」
而余子良,擠在人群之中,神情悲憤,聲嘶力竭地大喊。
「法醫官先生,別聽他的話!他范家草菅人命,『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啊!范駿鵬害死了人,還要誣陷人碰瓷!雖然法院判得好,可是求求您在所有人面前說一句清楚明白的公道話,求求您了!」
「我……」杜衡看見兩對眼睛中同樣絕望的神情,心中一顫,卻也只能硬著心腸拒絕,舉步離開。「兩位,對不起,按照法醫的專業守則,我不可以這樣做……」
人群中有從旁聽席中出來的人起哄:「這個法醫想『食兩家茶飯』(吃兩家茶禮),當然不敢把話攤開了說!剛才在庭上廢話連篇,說了跟沒說一樣!」
「根本是一個花瓶,還開什麼法醫科,浪費公帑!」
「書白讀了,連最基本的良心都沒有!說話啊,怎麼不說話?『醫官禽獸』!」
不知道哪個人扔出了手中的水瓶,來勢又疾又急,沒有扭上蓋子,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水柱,杜衡堪堪閃過,可是潑出來的水還是澆得他從頭到腳濕透。
拉著封鎖線的警員急忙喝止,四處打量動手的人,可那丟水瓶的人早就沒入群眾中。
丟東西洩忿的舉動獲得了一陣歡呼,不消片刻又有一人丟了一隻鞋,一隻雞蛋。
杜衡閃躲得了鞋子,躲不過雞蛋,砸到了臉。那隻生雞蛋當場就裂了,他悉心保養、細皮白肉的臉一下子就被雞蛋殼刮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蛋漿糊得滿臉都是。
門外的記者自然不會放過精彩的「官商民」相鬥場面,鎂光燈始起彼落。
杜衡之前一直備受網民歡迎,可是爬得愈高,摔得愈重,他第一次直面H城兇悍的民風,平常從容姿態在充滿敵意的眼神環伺中完全不管用,伶俐的口才在咄咄逼人的詰問與責難中也顯得格外無力。
一縷寒意從心底冒出來,八月酷熱的艷陽天竟然冷得和太平間的屍體冷藏櫃一樣。
痛倒是好像不太痛,就是冷,像淋過了一場冬天的雨雪,髮絲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視線也被蛋漿糊了個七、八成。
他一恍惚,好像看到了高鳳儀死亡時那可怖的模樣,瞪著死魚眼,喉嚨割開的表皮下的肌肉、頸動脈和氣管都撕裂了,卻還能出聲,刺耳如汽車剎車:「說話啊,怎麼不說話?」
是幻覺吧。
他胡亂擦了擦臉,下意識就像平日解剖到額頭冒汗時那樣,叫助手替他擦一擦,免得阻礙視線或滴到屍體上。
「Elaine……?」
Elaine經過直播被責備一事,有點怕他,而且也被群情洶湧的民眾嚇到了,站得遠遠的,有點想過來,卻又停下了腳步。
距離稍近的KK擠了過去,背著媒體鏡頭暗暗地指了指憤怒的群眾,焦急地催促杜衡。
「唉……杜法醫,我是不懂你們法醫的行規,但你看看,法院判都判了,你說幾句場面話不好嗎……幹嘛要跟受害人家屬還有公眾對著幹?唉……不管了不管了,該勸的都勸了,我要去幫忙維持秩序……」
杜衡置若罔聞。他好像聽到邵毅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張望了一下,尋覓邵毅聲音的來源。
可是邵毅被記者團團圍住,既要再次為直播誤導公眾一事道歉,又要為重案組和法醫科的架構關係解畫,完全脫不了身,只能頻頻回首,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快坐進跑車裡先行離場。
茫茫人海中,杜衡忽然覺得很孤獨。
當法醫真的很難,連大學裡的那些資深老法醫,也常常這樣說。
法醫要溫柔,可是又不能太溫柔。
要溫柔地捧出一個又一個的臟器,縫合傷痕累累的軀殼,卻也要冷硬地手持解剖刀和電鋸,破壞屍體本來可能很完整的外表。
法醫要慈悲,可是又不能太慈悲。
哪個法醫不真摯地愛著每一條曾經鮮活的人命,不為死者和家屬感到難過?但是面對著刑事案中慘烈的死狀、死者家屬的慟哭、嫌犯家屬的哀求、甚至大眾的憤怒吶喊,心中的天平又絕對不能傾斜向任何一方。
法醫以檢驗和死者對話,以報告向生者交代事實,不就夠了嗎?
為什麼在H城這裡,會捲入各方角力漩渦,要迎合不同人?
是自己太無情太死板了嗎?為什麼就是不願寫那麼一份符合道德期望的報告呢?
要是害H城人從此討厭法醫的話……不就違背他回流的初衷了嗎?
他不禁想:他……是不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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