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9-11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人生到了某個時候，總會有這麼一場雨夜──一年冬天，一個夜晚，一場大雨，一個人，除此之外，天地間一片荒涼。

雨夜深沉，沒有一絲半點的月光或星光，只有或白或黃的街燈映著大雨放肆傾瀉，刺骨的寒意在雨幕中瀰漫開來。

所有的屋檐和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絕地奔流著，車子轟隆駛過，「嘩啦」濺起兩片扇形水花，偶爾路過的人一手撐傘，一手或抓著或撩起外衣趕路。

唯有那長椅上漆黑一團的那個人，卻始終不發一聲，也不曾動彈一下，像個木雕泥塑一樣，橫躺著，聽任濕冷的雨水在身上澆灑淌流，閉著眼，顯得疲憊達到了極點，無力站起來躲向十步開外的屋檐下，自己究竟存在與否，也仿佛無足輕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忽然覺得落在身上的冷雨變少了，睜開了眼睛，藍眼珠有點渙散地望向頭頂的老式鋼骨雨傘，以及拿著傘的人。

風雨太大，傘骨吹反了，半幅傘布歪成了奇怪的角度，頗有些狼狽。

邵毅樣子也很狼狽，遞著傘，一頭短髮頃刻濕透了，好些水珠從額頭流到臉頰，再流到脖子，沒入了衣領。

他忍著雨水流進眼睛裡的澀意，沒有提自己有多擔心，也沒有提在雨夜中找了男友多久，只往前再伸了伸手。

「拿著，一起回去。」

「Just go back to where you belong, and leave me alone.（你回去屬於你的地方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杜衡喃喃地說。

邵毅有點生氣，隨手一擲，把雨傘扔進垃圾桶裡，就那樣站在長椅面前，倔強地和他對峙。

「我不想你淋雨。你不想回去，沒關係，我們去一旁避雨。你非要淋雨，我就和你一起淋。」

「你這人，怎麼這樣……」杜衡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嗚咽，撐起半邊身體，吃力地站了起來。「行吧，回去一趟。」

杜衡只覺全身沉甸甸的，難以支持，站在那兒，像個醉漢，剛被人從河裡救上岸來，衣衫濕透皺縮，水流如注，水滴不停地順著前額和臉頰向下流淌。

整個雨夜在他眼裡，只有黑、白和灰，單調的「嘩啦」雨聲像白噪音，四周景物充滿了雪花雜訊，顯得朦朦朧朧的，陌生，不怎麼真實，好像舊式電視機裡的默劇。

邵毅捉緊了杜衡的手腕，拉著他，大踏步就往警察宿舍的方向去。

老狗巴打「汪汪」叫著，撲出來歡迎兩人回家時，一下子發現杜衡不對勁，在兩呎外來了個急剎車，全身狗毛直豎，耳朵尾巴警惕地支稜起來。

「汪！」

換作平常，杜衡一定會誇張地大叫一聲退開三步，可他只是低頭冷淡看了看巴打，繞過牠進了門。

「嗚……」巴打抽抽鼻子，不安地蹭了蹭邵毅的褲腿，濕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杜衡的背影。

而杜衡現在低著頭，神色木然，裹著浴巾，吃著邵毅給他煮的薑湯，才喝幾口就食不下嚥，放下碗。

「謝謝，不過以後不用勞煩你了。」

邵毅聽著他疏離的語氣，蹙了蹙眉頭，認真地望著他。

「杜衡，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心情還是很差？雖然我不懂怎麼安慰人……不過可以陪著你。」

Francis，姑且仍稱之為杜衡，事實上此刻是真的很不舒服。

他眼裡的顏色不但只剩下了黑白灰三色，邵毅的聲音甚至他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都模模糊糊的，而且意識像是抽離了身體似的，在半空飄飄蕩蕩，像個無主孤魂。

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無悲無喜，不能笑，不能哭，甚至不能愛，像是一個局外人。

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像被某種不可抗力操縱著，平靜到近乎冷漠地站起身，吐出一句。

「邵毅，我們分手吧。」

邵毅臉色遽變。

「杜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是不是發燒說胡話了？我拿耳溫槍給你探個熱？」

「我很清楚。我說，我們分手吧。」

邵毅一下子急了。

「雨夜屠夫那事，我只是一開始有點震驚而已！如果我反應太激動導致你心裡難過，我道歉，好不好？你作為人格誕生時，案件已經結束了，何況衡衡似乎還篡改過你部分記憶，嚴格來說，你根本跟那起案件一點關係都沒有……」

杜衡恍若未聞，頭垂得更低了，不看邵毅，也不跟他說話，踉踉蹌蹌地扶著牆，進了兩人共用的睡房，拖出床底的行李箱來，開始收拾行李，摸黑拉開抽屜拿護照、聘用合約等個人文件，然後開始收拾衣服。

邵毅目瞪口呆。

杜衡這是瘋了嗎！看這架勢，不但要分手分居，還打算出國？

邵毅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又覺得這樣會弄疼他，慌忙鬆開了手，蹲在他身邊勸他。

「我知道，我工作忙，和你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其實沒有很主動深入地了解你，和你好好培養感情……我已經安排了休假三天，如果沒什麼突發事情，都可以一直陪著你。三天不夠的話，我看看能不能再擠出一兩天……」

邵小警官絞盡腦汁，竭力擠出勸說的話時，杜衡手上不停，又開始拆床頭的骷髏模型Helen，將大提琴收入琴袋中。

「杜衡，你別這樣。我們好好聊一聊好不好？如果你現在不想聊，那你先休息一晚，明早再說好嗎？」

杜衡抬了抬眸，與他視線接觸了一下，又垂了下去：「不用，你就當我是個騙感情的混蛋吧。我不喜歡你了，正確來說誰都不喜歡，有Helen陪著就好──邵Sir，你滿意了沒？」

雖然邵毅說不出來出了什麼問題，但是，直覺告訴他，這才不是普通的吵架鬧分手！

邵小警官的直覺一向很很準，而且他也不打算再退讓了，再度擺出一張「嚴父」的臉，伸出手，「啪」地合上杜衡的行李箱蓋子，摁他坐在床上，嚴正警告。

「你哪兒都不許去！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杜衡掙了一掙，掙不過他，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動彈也不說話。

宿舍外只有幾縷微弱的街燈光線，勉強照亮杜衡的臉。

他臉上肌膚散發出一種格外幽冷的白，像是北方冬日夜晚結成的霜。

邵毅摸了摸他的臉和手，沁涼沁涼的，就像白瓷。

「你淋了雨，整個人都是冰的。先蓋好被子休息一晚，好嗎？」

「讓我走吧，邵毅。」杜衡輕聲說。

「不行。」

「求你，讓我走吧，邵Sir。」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邵毅倔起來，氣急敗壞地扯了自己床上和杜衡床上的被子，推倒了杜衡，被子兜頭罩下來，將兩人鎖在小小的被子空間裡面。

然後，邵毅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親了杜衡一頓。

邵小狼狗為了表示自己一直很喜歡對方、完全沒有嫌棄對方的意思，憑著一股衝動血性，緊緊壓在杜衡身上，又親又啃又舔又咬，就是不鬆口。

黑暗中，雙方的舌頭交纏在一起，一絲一絲的唾液濡濕了彼此的唇齒。

杜衡那冷冰冰的臉，逐漸染上了一抹溫度，雖然用力地閉著眼，忍著不作聲，卻還是忍不住在親吻聲中洩漏出幾聲輕哼，像忍痛似的嗚咽兩聲，推了推邵毅的肋旁。

「你……嗚唔……咬痛我了……」

「好好好，我不咬，放輕點是吧？」

邵毅應了，不依不撓地繼續親，最後憤憤地再用力親了一下臉頰，才放開了人。

「你不也親回來了？到底在鬧什麼情緒，唔……」

就在這個時候，邵毅嚐到了一點鹹鹹的味道，伸手摸了摸，杜衡竟已經淚流滿面。

邵毅嚇得一窒，趕緊掀了被子，撳開了臥室的燈。

「怎、怎麼了？咬破皮了還是……」

「Please, John.（求你了，邵毅。）」杜衡哽咽。「Just find someone better than me. Anyone…better than me, a dangerous and shameful psychopath.（找其他更好的人吧。是誰都好……比我這個危險可恥的心理變態好就行。）」

邵毅只覺心臟猛地一緊縮。

「你……你說什麼傻話？」他顫聲說。「不是說了，雨夜屠夫案根本不關你Francis的事嗎？」

「為什麼你還是不明白？」

杜衡嘴唇顫抖著，用力攥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

「我這個人格在停止犯罪後才出現又怎樣？被原人格粉飾成一隻記憶不全的花瓶又怎樣？無論什麼人格，都在共用這個大腦對吧？」

「是沒錯，但……」

「有一個天生變態的連環殺人犯大腦，這就是我的原罪，永永遠遠，永永遠遠都擺脫不了的原罪……！」

常常像孔雀開屏似的、自信滿滿的杜法醫，絕望地哭著對男友提分手，竟是因為他如今討厭自己，害怕自己。

他害怕自己體內如影隨形，如蛆附骨的犯罪因子。

邵毅只覺得心如刀割。

「杜衡，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知道Vincent也有這樣的一個大腦嗎？他在重案組從十二歲待到現在三十八歲，有變成恐怖分子嗎？他還是他，那個整天愛喝可樂、吃薯片、沉迷蘿莉和網遊的宅宅技術員！」

「我跟他能比嗎？」杜衡哭著反問。「你到底知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有多可怕？」

他這個大腦──僅僅三歲，就已經無師自通，對無怨無仇的陌生人下手，以投毒、虐殺和控制他人為樂！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像個神！

哪個正常的小孩是這樣的？

杜衡只覺未來一片灰暗。

他和他母親一樣，和世上所有窮兇極惡的連環殺人魔一樣，生來就注定有個犯罪的大腦，冷血、變態、缺乏同理心。

他完全不知道，會不會有哪一天，大腦又開始作怪？

這個大腦已經害慘了兒時玩伴包包，會不會有哪一天，變成一把不受控制的野火，燒得他人……尤其是身邊的人……體無完膚？

這樣的他，沒有資格當法醫。

他已經不配，也不敢，去好好地愛一個正常人，一個好人……

杜衡那一腔悲慟鬱積於心，像碗再也盛不住水，終於爆發出來。

「邵毅，你是不是非要我說出口才肯放手？我杜衡──天生腦子有病，當不成法醫，更配不上你！」

邵毅一時拗不過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淚，捏捏發酸的鼻樑，摸出褲袋裡的私人手機，按了幾下，開了外放，丟在枕頭上、杜衡的耳朵旁邊。

「這就是我的答案！」

那是他私人手機裡的一段影片。

他某天值班後回家，從門縫裡看到杜衡在房間裡拉大提琴，忍不住悄悄錄製下來，還設成了杜衡來電的提示鈴聲。

雖然杜衡事後取笑他偷拍像個變態，不過他總感覺要是自己一介俗人伸手敲門，必定會破壞當下美好的時刻。

那是，杜衡在邵眠眠案不久後，以私人名義為民間成立的病童基金獻唱及演奏，選了一首耳熟能詳的童謠，Twinkle Lullaby（一閃一閃小星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一閃一閃小星星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遙想何物現奇景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高高掛在天空上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像顆鑽石放光明

When the blazing sun is gone,直到烈陽已燃盡

When he nothing shines upon,落日下沉星河清

Then you show your little light,點點光芒夜空現

Twinkle, twinkle, all the night.一閃一閃總不停

Then the trav’ller in the dark,漂泊旅人夜中停

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小小星光伴他行

He could not see which way to go,漫漫長夜路難尋

If you did not twinkle so.唯靠星光亮晶晶

In the dark blue sky you keep,深藍夜空你身影

And often thro' my curtains peep,時常窺過我簾屏

For you never shut your eye,從未合上你眼睛

Till the sun is in the sky.直到太陽再現形

'Tis your bright and tiny spark,因你微亮星光領

Lights the trav’ller in the dark,照亮旅人夜中行

Tho' I know not what you are,雖我不懂你奧秘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一閃一閃小星星

影片中的杜衡在家中穿著簡潔的白T-shirt和牛仔褲，像個小男生，邊拉邊用他那介乎男中音及男高音間的清亮聲線隨性哼唱，也像個勘破生死的法醫，沉穩地一手按琴弦，一手拉著琴弓，奏出渾厚、溫柔、令人安心的音樂。

他顯然很喜歡這首童謠，反覆地奏了一遍又一遍，身體隨著拉琴弓的動作忘情輕晃。

他嘴角噙著笑意，蔚藍的眼眸裡盈滿了柔和的光。

那一剎那，邵毅才真正明白，為什麼人都說音樂是心靈之翼，而眼睛是心靈之窗。

他從杜衡的音樂與眼眸裡窺見了一個靈魂，一個美麗的靈魂，像陽光照耀下的大海，波光粼粼，也像夜空中的兩顆星子，像藍寶石，閃爍著璀璨的光。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喜歡的人是一個鬼手佛心的法醫，是一個如此美麗、真摰、強韌的靈魂，心裡就幸福得無以復加。

邵毅一憶及此，再望著眼前失魂落魄的男友，心裡就憋屈得不行，忍不住在悠揚的大提琴聲中，哽咽著大吼。

「腦子有病又怎樣？哪個人天生腦子沒病？我們都有原罪，用不著別人教，就自動懂得撒謊、貪心、偷懶……就算沒做出來，也會不自禁在心裡想！」

「我……」

「要是只有大腦決定善惡，那只要按照大腦掃瞄將小孩丟進監獄和精神病院就完事了吧？H城上屆政府正是這樣想，錯得離譜！我告訴你，大部分謀殺犯都不是心理變態，踩過界的那一刻那一步，是他們自己選的！所以，才需要警察和法醫！」

邵毅緊緊地攥住杜衡的兩條手臂，一字一頓地宣告。

「以前的衡衡年紀小又沒人教，是被大腦影響沒錯；Mortis，他發展出反社會人格和一堆性慾倒錯症，也是大腦裡的精神病沒錯。可我至少可以肯定，Francis你不是大腦的牽線木偶，你永遠、永遠都不會踩出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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