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9-10 Semper fidelis

夢裡，兩個小孩親密地擠在小小的廁格裡。

「衡衡，你……不生我的氣啦？」小胖墩包包一邊提褲子，一邊問。

「不氣了，嘻嘻。」

「所以我們，是朋友，對吧？」

小杜衡不置可否，只問：「包包，你以後會乖乖聽我的話嗎？怎麼樣都會聽話？」

「會，一定會。你笑得好好看，什麼都懂，膽子又比我大，我很喜歡衡衡你的，我一定聽你的話。」

「真乖……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小杜衡笑著在玩伴耳邊悄聲說。

「我給你爸爸喝了有白白的粉的水，我媽媽將他切開，丟掉，你以後都不會看到你爸爸了。我昨天去看大大的紙，看到你媽媽就像鳥鳥從樹上掉下來一樣，一大灘，以後都不會動了。你沒有爸爸，也沒媽媽了。」

「嗚……衡衡……」

「笨蛋，你只剩下我了。如果，有一天，我不要你了……」

「嗚……衡衡，衡衡……我一定會聽話的……」

「那好。你脫掉褲子。」

小杜衡握著包包的下體，擱在兒童馬桶邊沿上，將馬桶蓋放下來，然後跳了上去，用盡力往下一踩。

「碰！」

小孩子往後摔，慘叫聲響徹廁所。

小杜衡在廁板上，站得高高，像個小神明似的，俯視著獻上血祭的小信徒，滿足地瞇起眼睛笑了。

「我要你變成和我媽媽一樣，她永遠聽我的話，你也要永遠聽我的話；她沒這個東西，你也不能有！」

那是近日來最清晰的夢境，畫面卻忽然分崩離析，變成了滿眼血紅的拉丁文字，機械的聲音在兩耳中迴響著。

Semper fidelis（永遠忠誠）

Semper fidelis Semper fide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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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衡一睜開眼，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兩隻耳朵裡好像各塞了一枚蜂鳴器，正不斷發出「嗚嗚」的尖銳噪音。

他本來就為了申請起骨的事奔波了一輪，沒有好好吃飯，只能嘔出一點胃酸，喉嚨火燒火燎，口裡又澀又苦，只能將額頭抵在邵毅肩頭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作為認識人體的法醫，他在理性上自然知道，這是十有八九是血壓飆高了。

熬夜、睡眠不足加上壓力，會使人體交感神經過度興奮，副交感神經無法正常運作，造成血壓居高不下；眼下情緒再一激動，身體就發出了不堪負荷的訊號。

「Francis…」邵毅在工作裡講話勉強過得去，一到私交，一向拙於言辭，既想向男友道歉，又怕愈說愈糟。「剛剛知道了，雨夜屠夫案不關你的事，我……我剛才……」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杜衡淡淡地說著，按著嗡鳴的兩隻耳朵，深呼吸了幾下，強行把不舒服的感覺壓了下去。

邵毅覺得杜衡平靜得有點反常。

「杜衡……」

「喂杜法醫，別難過啊！」大D細D一人一邊，兩條手臂重重地搭到杜衡肩膀上。「誰沒有熊孩子階段？我們哥倆小時候也貪玩過，一起用放大鏡炙螞蟻，後來幼兒園老師說不能欺負螞蟻，我們就停手了嘛！你只是沒人教，又有個比較糟糕的老母──」

「喂，你們！」阿玟拉走他們。「你們兩條XX，不懂安慰人就別亂說話！總之，杜法醫，我們──」

「多謝，心領了。我……我還有事要忙。Now I must excuse myself.（抱歉，失陪。）」

邵毅追上去：「是不是查你母親的墓碑和遺骨被人動手腳的事？你最近已經很累了，讓我幫你好嗎？」

杜衡似乎想刻意疏遠他似的，一言不發，找了台最近的電腦，點開黑客洩密檔案的重案組檔案部分，一直滑動翻頁，最後定睛在其中一頁，沉默地看了好一會，微微地垂下頭，舉步就走。

「Elaine，跟我回法醫科，之前答應讓你來解剖的，等下再外出一趟，確定我的猜想。」

「欸，師父，」Elaine也察覺到氣氛怪怪的，故作輕鬆地開玩笑。「不帶你這樣神探式揭曉答案的，先別說出來，讓我先好好研究一番好嗎？」

「好。」

Elaine檢驗了那隻麻雀的屍體。

「口內有嘔吐物及粉紅色泡沫痰，無表面傷痕，初步判斷為中毒休克死。」

解剖的時候，只見麻雀的腦、胃腸粘膜、心、肝、肺、脾、腎等臟器均有充血、水腫和廣泛出血點，出現多臟器功能失常綜合癥（MODS）；還有珠網膜下腔出血、肺水腫及肺間質瘀血。

用組織光鏡放大一千倍觀察切片，可見腦組織有顯著瘀血，延腦散在多處點灶狀出血，小腦白質小血管周圍偶見漏出性出血。

拜杜衡前先嚴格的法醫毒物學訓練所賜，Elaine很快就按照觀察結果找出了正確答案。

「是『毒鼠強』！」

毒鼠強，商品名稱又包括「三步倒」、「一掃光」、「沒鼠命」、「王中王」等，於上世紀中面世，顧名思義，是對付老鼠的一種毒藥，為白色粉末狀（與食鹽相似），無臭無味，屬神經毒性滅鼠劑，可以毒殺所有溫血動物。

毒鼠強的毒性較砒霜高三百倍，十五毫克就足以令一名健壯成年人喪命，一克份量可以毒殺六十人，現時還沒有解藥。

這種毒藥隨尿液和糞便排出體外時仍含劇毒，其他動物吃了中毒而死的溫血動物也會中毒，中毒的屍體埋在地下，會造成土壤和水質污染。在含有毒鼠強的土壤生長的冷杉，四年後結的種子還能毒死野兔。

「啊等等……」Elaine想起來了，杜衡小時候錄口供的時候，重案組查出來受害人全是被杜衡毒殺的，用的正是毒鼠強……

她悚然：該不會是杜衡早看出來是毒鼠強，出現什麼幻覺，覺得自己殺了這麻雀吧？

可杜衡表面上好端端的，沒有面露驚恐也沒有什麼激烈反應，就是太安靜了點。

他帶著Elaine去公墓起骨，卻見邵毅和隊員都已經在場。

「抱歉，可能杜法醫你不想我們干預，可是我們擔心你。對遺骨和墓碑動手腳的人似乎和當年的案件有關，你也這樣懷疑吧？萬一他埋伏在附近，要對你不利……」

邵毅看了杜衡臨走前電腦停留的那一頁，看到了雨夜屠夫的第十二位受害人檔案。

一位姓包的先生，長年與妻兒分居，和一個情婦住在別處。

就在那位包先生對情婦膩了，終於想起來該負一下家庭責任，回家和妻兒團聚的時候，碰上了妻兒的鄰居，杜月琴。

他選擇進了杜月琴的家風流快活，不過一步之遙，卻令他萬劫不復。

後來杜月琴再殺了一個人，當夜包太太終於對臭味忍無可忍，從自家窗戶看過去，在窗簾縫隙中看到了杜月琴在客廳裡分屍，嚇得魂飛魄散，駭然報警，又被警方告知這個女人竟然謀害了自己的丈夫，眼看就能團圓的家庭，就這樣散了。

她瘋了，跳樓自殺。

然而當時的政府面對H城第一起有紀錄連環殺人案，整整十三名死者，牽連甚廣，都慌了手腳，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將包家的兒子包家和，乳名包包，和杜衡一起送進了兒童福利院。

結果，直接添了第十四名受害者，雖然活了下來，可是命根子廢了。

包家和出院以後，舉目無親，回到兒童福利院，據說因為殘疾加上行為怪異，沒人願意收養他，直到他成年，離開了福利院。

重案組一查身份資料，就發現這個包家和成年後的兩年都沒有在H城留下任何紀錄，只在22歲的時候從某東南亞國家回到了H城，申請更改性別，又改了名字叫包嘉姀。

手術價格不菲，錢從何來？從他──她求診紀錄驗血驗出HIV病毒和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身體掃描片來看，似乎不難猜。

包嘉姀半個月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邵毅帶隊去了包嘉姀最後租住的單位看過。

房東很爽快地配合調查，一邊取出一大堆鎖匙挑揀著，一邊和刑警們嘮嗑。

「我在電視上看過你！重案組的隊長嘛！其實我收回單位之後一直想再報警來著，那包小姐把單位弄得一團糟，感覺就是個變態！可我兒女又說現在有種遊戲叫B什麼SM……該不會她失蹤後犯什麼事了吧？跟蹤？騷擾？綁架？」

「怎麼說？」

「嘿，一言難盡。我不急著再租出去，都保留著證據呢。阿Sir、Madam你們自己看。」

只見一打開，裡面鋪天蓋地的，從天花板到牆角，貼滿了從網上搜集到的照片和剪報。

全都是杜衡。

在英國約克郡寄宿學校讀書時，參加英國中學生物奥林匹克（British Biology Olympiad，BBO），成為最終優勝的4位選手之一，代表英國參加著名的國際生物學奥林匹克競賽（IBO），再獲金牌。

在倫敦學院，校刊上不時能看見他的身影：代表大學參加世界大學辯論賽（World Universities Debating Championship、WUDC）舌戰群雄，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發佈論文，也曾經接受校刊專訪，講述到海嘯國家幫忙鑑別遇難兒童。

這些卻不是包嘉姀最著迷的。

因為那些照片上全用血紅的顏料畫上了倒五芒星，象徵著撒旦教，也就是祟拜魔鬼。

單位裡擺滿了她自制的刑具，絞索、木馬、鐵籠，甚至還有一截塗了紅色指甲油的小指頭，泡在防腐液裡，驟看不知是真是假；電視機旁放著三大排光碟，全是模仿被照片中人虐待的片段，一股陰森扭曲的氣息撲面而來。

公墓裡，一打開杜月琴的棺木，裡面不是老舊的骸骨，是一具穿黑裙子的腐屍。

雖然H城己經步入冬天，但今年反常地潮濕多雨，屍體已經開始白骨化。蛆蟲和蚯蚓不受毒藥影響，在顱骨的各個洞中鑽出鑽入。

那屍體缺了一截小指骨，小半瓣發黑的嘴唇翹成了詭異的弧度，嘴角殘留著服下毒鼠強後嘔吐出來的渾濁泡沫。

邵毅想起了Mortis說過的一種性慾倒錯症──Hybristophilia，掠奪性倒錯，患者迷戀犯罪份子，對象多為連環殺人犯及邪教領袖，甚至對其產生異常的性慾。

包嘉姀病態地迷戀的，是想像著杜衡在她面前除下風光耀眼的面具，露出猙獰面目，剝奪她的尊嚴、控制她的身與心，將她凌虐至生不如死──

最後，將自己整個人當成祭品獻給惡魔，發誓Semper fidelis（永遠忠誠）。

大雨中，重案組眾人盯著屍體，只有一個想法。

這人瘋了。

和杜月琴一樣，瘋了似的愛上了雨夜屠夫。

杜月琴與包家和／包嘉姀到底在想什麼？

也許，世上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懂得那種病態的迷戀。

他們回過神來，正要商討後續如何處理，卻發現杜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離開，消失在傾盆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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