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隱隱約約有種感覺,其實他們掌握了死者背景、屍檢結果還有物證,已經離真相不遠了,甚至可說是觸手可及。
他們只是好像被既定的思維框住了,以致好像沒有三維空間感的螞蟻,從始至終都向著同一個方向一直爬,碰壁就掉頭,兜兜轉轉,怎麼都走不出實驗迷宮。
重案組或許需要「翻一翻牆」,與其在地面磕磕項碰碰找出口,繞一個大圈子結果原地踏步,不如找到制高點綜觀全局,計算出最快的路線。
兩人各想各的,一個在思考不同調查方向,一個在思考推論過程本身,兩人的最終目標卻都是劃一的,一時之間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杜衡覺得有點太安靜了,終於用手肘輕輕撞了撞身旁的人,開口打破靜默。
「邵毅,我特別想偵破這一單案子,真的,特別想。」
「為什麼?」邵毅順著他問。
「嗯?你真想知道?」
「我們不是室友嗎?彼此溝通很重要的。」邵毅說。
杜衡走到窗前,深吸一口,再將肺裡的整口氣徹底呼出。
H城的空氣污染嚴重,彩鳳樓這裡又舊,灰塵在窗前的光線中飛舞,吸太多其實不好,可是案件卡在這個點上,杜衡心裡鬱悶,不得不以此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邵毅發現身邊的人明顯有感而發,這才完全從自己的思考中抽身而出,於是轉頭望向他,認真地再問他:「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跟我說說吧?」
「其實很慚愧,我覺得,自己想破案的原因一部分出於個人情意結。」杜衡說。「我另一個博士學位選的是犯罪心理學,感覺也有私心。老實說,當初我沒計劃多修讀一個博士學位,但不知道怎的就報讀了,事後想了想,或許,只是為了更理性地面對過往……」
杜衡憶述童年的時候,語氣平靜,甚至說得上輕描淡寫,像在娓娓道來一段美好的童話故事,但他交握的雙手微微顫抖,顯然回憶中某些部分並不那麼美好。
事情要從H城「高度國際化」的風月史說起。
自H城開埠,英國人接管H城後,開放H城為自由港,資金、人流和貨物都可自由進出,大量歐美、日本、印度和東南亞的人湧入,當中又以英國水兵和各國海員為最主要客源。
當時的水兵和海員都於H城的皇家海軍基地或貨運碼頭上岸,附近的酒吧和妓寨應運而生,既有高檔的交際舞廳,也有較為平民的「大冧把」(註:妓寨把街道門號的英文字樣「No.」(number)大字寫在門口上作為標記,H城話諧音即為「冧把」)。
杜衡的親生父親是個英法混血的水手,上世紀航行到H城停泊時,在一家舞廳認識了杜衡的親生母親,一個年輕的本地舞女。
那時女性教育落後,她根本不懂得避孕,一夜露水情緣就意外懷上了孩子。
那位水手父親有迷人的鬈髮與湛藍眼眸,是個風流浪子,處處留情而不願負責任。
三個月後,貨船要重新起行,他們一個想走,一個想留,在舞廳包廂裡爭吵,大打出手,糾纏間杜衡的母親不小心掃跌了一隻花瓶,翻倒下來,錯手砸死了水手。
她慌張地逃出舞廳,拿著攢起來的一點錢,躲到H城更陰暗的貧民區,生下了杜衡,苟且偷生。
「她──她其實很害怕那一次誤殺。」杜衡說。
在杜衡還是手抱嬰兒的時候,就有印象母親總會半夜驚醒大叫,嚇跑睡在一旁的嫖客。她賣了自己又沒收到錢,就抱著兒子無助地哭到早上。
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想開了,又分明是瘋了。
她重新打扮得光鮮漂亮,專挑雨夜凌晨孤身一人出去,不帶傘,在的士站淋得渾身濕透,勾引的士司機和乘客。
邵毅聽到這裡,已經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知道杜衡的母親是誰了。
杜月琴,H城有正式重案紀錄以來的第一個連環殺人犯,在十三個雨夜裡連環謀殺了十三個嫖客。
這起舊案當年轟動全城,H城人自此記住了她,一提起來無人不知,民間還給這位女殺手杜月琴起了個恐怖的綽號,叫「雨夜屠夫」。
只是當年媒體沒有公開這位女殺手其實是位帶著年幼兒子的單親母親……竟連警方檔案裡也沒記載!
杜衡……竟是雨夜屠夫杜月琴的兒子?
邵毅想起來,自己母親以前是小學教師,和當時很多家長一樣,最愛用雨夜屠夫的故事嚇唬兒女。
「下雨不要在外面亂跑,會被雨夜屠夫拐走,把心挖出來,收藏在行李箱裡!」他們如是警告小孩。
邵毅也記得,H城電視台不時重播以雨夜屠夫為藍本改編的影視作品,十有八九都是《十三雨夜驚魂記》、《挖心女》之類的色情恐怖片,著實帶給他不淺的陰影。
不過難怪H城人牢牢記住了這個女魔頭,多年來津津樂道。因為杜月琴只是一介弱質女流,卻憑著魅力手段,狩獵比她高大強壯的男人,手法血腥至極,卻也詭秘至極,警方一直蒙在鼓裡。
要不是杜月琴喜愛留下紀念品,導致曝露,被色字頭上一把屠(鋼)刀(鋸)大卸八塊的計程車司機和乘客可能更多。
在老男人眼裡,杜月琴朦朦朧朧如同天上的白月光,像某位早已忘卻名字的初戀情人,再次在他們眼前出現,魅力經久不衰。
風雨飄搖之中,他們心旌搖曳,彷彿愈接近她,自己就愈年輕,再被她那熱切渴慕的目光一看,不禁飄飄然,猴急地扯著人就走,準備再次大展雄風。
在已婚男人眼裡,她年輕,她貌美,她會大膽奔放地招手,也會靠進懷裡喁喁細語,和家中粗枝大葉的黃臉婆有著天壤之別。
她像一場及時雨,使他們在苦悶的工作與家庭生活以外得到了滋潤,不止肉體,甚至連枯乾的靈魂都可以被她澆活。
在血氣方剛的少年眼裡,她是風情萬種的少婦,或許遭丈夫拋棄或粗暴對待,才會如此淒涼地在外淋雨。她看向他們的眼神,和他們搭話時的語氣,淒迷如同連綿雨絲,激起了他們的保護慾,迫不及待在她面前證明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這個女人不為財,只為了讓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心醉神迷,隨她到了那個小小的、陰暗的家。
人被毒死了以後,杜月琴就在兒子面前手持鋼鋸分屍,丟掉屍塊,只留下心臟,塞進床下一個放滿大蒜和樟腦丸的大行李箱裡。
她不時將心臟逐個拿出來,教兒子數數。
「衡衡,看,一,二,三,四……這些男人都愛我愛得要死,把心給我了。」
她一時又會說:「這世界的男人都很會騙人,不肯掏出真心相待。我只好也騙騙他們,永遠留住他們的心了。」
最終,因為心臟腐爛的臭味掩蓋不住,惹鄰居懷疑,東窗事發。
杜衡輕聲憶述:「她聽到鄰居報警,意識到警察就要來了,可她捨不得丟下我自己跑,就把所有心愛的腐爛心臟倒掉,把我藏到了那個行李箱裡逃亡。」
杜月琴脫了礙事的高跟鞋,隨手扔了,拖著行李箱赤足飛奔,惶惶然一如錯手殺人的那天。她披頭散髮如同瘋婦,撞倒了行人,發了瘋似的在大街小巷間穿梭,跑到了碼頭。
「衡衡,別怕,別怕,前面有船!掛英國旗的船!」她欣喜若狂地叫喊。「你爸爸終於回來接我們了!他在船上,他在船上!我帶你去找他,他一定是來接我們去英國的!」
可是她似乎忘記了,情人早已被自己失手殺死,也似乎不知道,自己其實在帶著兒子跳海。
「行李箱有點浮力,我在箱子完全進水前被救了回來;而她不會游水,淹死了。」
而杜衡,杜月琴的兒子,年僅三歲就目睹整個分屍過程,與十三顆高度腐爛的心臟同住,根本不怕血,不怕屍體,住在政府兒童福利院時,甚至會撿麻雀、老鼠、青蛙等等的小動物屍體切開研究,其他小孩看到都怕了他,視之為異類。
他一度懷疑,母親從出生就帶有犯罪的因子,註定會變成殺人狂魔,就算沒有那一串人生變故,她體內的因子也會在某個時刻覺醒,為了滿足佔有慾而舉起屠刀。
自己會不會也遺傳了她的犯罪因子,變成和她一樣的惡魔?
幸好,到六歲的時候,他被退休醫生馮敬德收養,彌補了一直缺失的父親引導,之後再到英國留學,好好讀書成長,觀念才擺正了。
杜衡說到這裡,笑了一聲:「邵大隊長,室友竟是殺人犯的兒子,要出手拘捕嗎?」
邵毅天生幽默感欠奉,沒發現這是在說笑,認真地回答:「我不會拘捕你的。」
「哦?」
邵毅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才是最合適的,斟酌了一下才再說:「殺人的又不是你。我覺得,什麼前因後果都不重要,只要現在好好地生活,有人生目標,不一定要很偉大,但值得為之奮鬥,這樣就很好了。」
「這樣想挺好的。當然在我的人生觀裡,除了這些,還要加上一點恰到好處的British humour(英式幽默)。」杜衡眨了眨眼。「所以,我們在人生哲學達成共識的基礎上,可以再一次和解了嗎?」
「其實我搞不懂為什麼你在宿舍裡生氣。」邵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不過,有哪裡冒犯了你,我都向你真誠道歉。」
「Throw that bloody thermometer away and that’s all.(丟掉那支該死的肛溫計就行)」
「噢。」邵毅依然不明所以,老實地應了。「回去就丟,以後都不會看到。」
「是說,我剛一直在想,要怎樣think out of the box,不知道怎的就忽然和你聊起人生來了。不會阻礙你查案吧?」
「不會,案件進度阻塞,不差這幾分鐘。什麼是think out of the box?」
「就是跳出既定思維框架的意思。我感覺案子不缺證據,只缺那一塊關鍵的拼圖而已。」
就在這個時候,邵毅只覺腦袋裡有一丁點靈光閃過。
那是什麼?和杜衡聊天之前,整個腦袋明明塞成了一團漿糊!難道是這段對話裡有什麼啟發了他的深層思考?
「杜法醫,你可不可以趕緊複述一下剛才說了什麼啊?」
「原來你都沒在聽?」杜衡瞪他。「我喉嚨還有點痛呢,你就是這麼殘忍地對待特聘顧問的嗎?」
「不不不,我就是突然覺得你剛剛的話裡某一點好像對案件有幫助──杜法醫啊,拜託拜託,幫個忙。」邵毅著急地懇求。
杜衡本來也就是開玩笑而已,自然不會拒絕。
「逐字逐句複述是不可能的了,我說個大概?就是,咳嗯,我有個可憐悽慘的童年,不知道死鬼老爸姓甚名誰,老媽是個變態女殺手,由誤殺進化成連環謀殺,還用鋼鋸一點一點地肢解……」
杜衡拖長了語調,慢吞吞地說著。說到這裡,看邵毅一副抓耳撓腮就是找不回靈感的樣子,不禁失笑。
「你該不會覺得我媽從棺材裡爬出來作案吧?」
邵毅苦惱地揉了揉額頭:「當然不是……我只是感覺,我們查案時好像漏掉了什麼很不起眼卻至為關鍵的人。」
現在的嫌疑人名單裡,個個都有作案動機,可是都跟物證對不上。
工業手套、仿真皮革、螺絲批、潤滑油,都是工業製品或用品,怎麼看都和妓女、嫖客、房東等人無關,可又不能就此斷定是陌生人作案,因為還有一個人有重大嫌疑。
王娟娟那位神秘如同幽靈的男朋友。
感覺,就是調查裡漏掉了這一個人。
「你剛剛提到雨夜屠夫,我就感覺和這次的案件有共通點……」邵毅努力梳理思緒。「我在想,現在兇手的作案手法很隱蔽……有點像雨夜屠夫,不是嗎?會不會像雨夜屠夫那樣,因為職業關係……」
邵毅忽然頓住了。
杜衡也微微睜大了眼睛。
「啊!!!」兩人心有靈犀地對望一眼,齊聲大叫。
「的士司機,是的士司機!我們徹底忽略了這麼一個人!工業手套纖維、仿真皮革碎屑、螺絲批、潤滑油、來去自如,對彩鳳樓的人來說,說不上熟人,卻絕對不會被當成可疑的人!」
「謝謝雨夜屠夫,謝謝我那死鬼殺人犯老媽,在棺材裡幫警方破了一回案。」杜衡稍稍板起臉,煞有介事地說了幾句,下一秒就被自己不太好笑的英式笑話逗笑。「快去抓犯人吧,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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