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個大膠囊裡,忽冷忽熱,眼前奇形怪狀的人影來來去去,聲音像水波紋一樣擴散著,像浸在水裡一樣模模糊糊。
好像有人在搖著他的手哭:「師父,師父嗚嗚嗚……別這樣,再難過也別弄壞自己的身體啊,我熬了點湯,你喝一點好不好?再不吃東西就要插管子了,很痛的……」
是了,手。邵毅鬆開手以後,他沒握住,自己一個活下來了,眼睜睜看著──
「FXXK OFF(滾開)!!!」他拚命地把手抽出來,護在懷裡,像蝸牛躲在硬殼裡一樣把自己蜷曲起來,衝說話的人嘶聲大叫。「I want no one but John(除了邵毅我誰都不要)!」
「林小姐,林小姐你放下東西快走吧,病人現在的狀況很危險,不適宜探訪。」
「一定只是暫時的,師父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對了,醫生怎麼說啊?會好起來的吧?」
那護士的語氣一下子就陰陽怪氣起來了:「好起來?恐怕是從來沒好過吧,看過他的病歷就知道了,精神問題多到數不完。他攻擊性和自殘傾向都很高,剛剛有同事給他打鎮定劑,差點被他咬斷手指,等下要加束縛帶和牙套……」
杜衡煩躁到了極點,可是他無論如何出盡全力,拳打腳踢,狂呼大叫,都無法掙脫,也無法阻止那些煩人的光影和聲音。
他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虛弱,卻什麼都不想吃,不想動,也不想思考,仿佛這樣才能與外界那些殘酷不仁的人事物抗衡。
直至有一天,他聽到了大提琴的聲音。
那是一首他拉奏過,卻從來未曾真正明白的歌──電影《辛德勒名單》的主題曲,講述一個德國商人在二戰時目擊了殘忍的種族屠殺,出手保護一批猶太人免受屠戮。
大提琴如泣如訴,悽美而哀婉,緩緩地述說著悲傷的歷史,將戰爭陰影下難民淒涼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
杜衡起初木然地聽著,嘴角還勾著冷笑。
「怎麼,要用那套『世上有很多人比我更慘』的陳腔濫調勸我嗎?」他喃喃地說。「So what?對我來說,幾十億人的命,遠遠比不上他一人的命來得重要。」
音樂卻還在從容奏著。
大提琴的低音區震顫著,勾勒出一幅幽深灰暗的畫面,但旋律並非一成不變,時而明亮,時而低回,哀而不傷,在深沉之處隱含著淡淡的希望,輕輕地叩擊著心房。
正如黑暗中點點閃亮的燭光,正如死亡幽谷裡長出的一株小花,正如經歷過深重災難的老一輩正在娓娓道來不堪回首的往事,是血淚控訴,卻也是對人性本質和歷史的省思,更是對後來相似遭遇的人表達理解,給他們帶來希望。
琴聲如同一位睿智的老人,說,我也是經歷過人間悲劇的,你的感覺我明白,我都明白。那些滿腔的悲憤控訴、那些沒人懂的委屈、那些痛失所愛的茫然與哀慟……我同樣經歷過。
杜衡迷茫地想:那是誰?
他努力地睜著眼睛,努力地聚焦,剛好曲子奏完了,眼前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影起身,向他走來,在護士的驚叫聲中三兩下解開了他身上的束縛。
「馮老醫生!你離他遠一點!病人一激動起來六親不認的!」
馮敬德也不嫌養子多天沒洗澡,俯身將人摟在懷裡,側著一張鐵青的臉呵斥醫護:「你們看他是精神病人,我看到的是我兒子已經受了太多的傷,虛弱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要被你們綁著。這麼多年了,換了一批人,卻還是一點醫德都沒有。」
同行的好基友周白通幫忙收拾著大提琴,臉色也很不好看:「你們這些XX,別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東區醫院自很久以前就滲透了各樣齷齪政治。限制探訪時間,每次不到五分鐘就趕人離開,半個心理輔導人士都沒派來,連傷後物理治療都沒安排──有人想孤立杜法醫,讓他變成殘廢或者失救死掉,再放出消息,加深小邵的罪名,是不是?」
杜衡像被錘子重擊了一下般,臉色刷地白了,淒厲地掙扎大叫:「不可以!不可以!誰要害邵毅我就殺了他!」
「乖,沒事的,不要怕,爸爸在這,沒事的……」馮敬德急忙柔聲安慰。
「哎!你們怎麼能這麼說話,我們都是為了你們和病人自身的安危著想……你看你看,他又要失控了!」護士還在振振有詞地辯解。
「不勞煩你們擔心!你們說我兒子現在身心不能自理是吧?那我現在行使我的監護權,終止治療,帶他回家。我自己也是醫生,你們不治,我來治!」
杜衡聽得這擲地有聲的一段,眼睛忽然模糊了,淚水源源湧出眼眶,哽咽著,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淌,抓住馮敬德的衣服泣不成聲。
「爸,爸……他們……他們開槍打死了巴打,逼死了邵毅啊……!」
馮敬德緊緊地抱著他,只覺養子消瘦得厲害,身上的骨頭硌人,往日靈動有神的一雙藍眼睛黯淡無光,簡直和小時候從精神病院送入急症室那模樣相差無幾,心疼得眼眶直發酸,和周白通匆匆將人轉移到攜來的輪椅上。
「知道了,我們一起回家。你乖乖養好身體,慢慢給我們講事情經過,好不好?」
杜衡在養父家裡住了快兩個月才拆掉了身上所有繃帶和石膏,勉強算恢復過來,身體檢查不出什麼毛病,可是人變得有點沉默寡言,也不時丟三落四。
他有一天像個泥雕木塑一樣,抱著膝蓋,窩在沙發上不動,過了半天,忽然起身走到睡房,打開衣櫃將衣服全拽出來倒在地上,左挑右揀。
「想出去走走?爸陪著你好不好?」馮敬德本來在按摩椅上瞇著眼小憩,聽得聲響急忙起身。
「過了這麼久,邵毅該找回來了吧?是不是你們怕我傷還沒好,還沒告訴我?」杜衡坐在衣服堆裡,絞著身上鈕扣全扣歪了的襯衫,滿懷希冀地望向養父。「我沒事了,想去醫院看看他。」
馮敬德欲言又止,只走上前,蹲下來,輕輕擁住變得跟易碎玻璃似的養子。
他雖不忍心,卻也只能挑著用字,低聲對杜衡說:「破碎組織都是你們養的狗狗的,此外就只有……一隻屬於人類的牙齒,鑑證科驗過DNA了,符合紀錄。」
杜衡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努力消化資訊似的,眼裡那一撮微光又熄滅了,慢慢低下頭去。
他拼命地忍住,緊閉著雙唇,跟孩子似的嘗試把嗚咽哽咽下去,可是眼淚還是湧上來了,散碎地擠在眼圈邊上,過了一會,兩大顆淚珠慢慢地順著兩頰流了下來,聲音幾不可聞。
「哦……」
他適應不了沒有邵毅的生活。
他在家中再也不用怕男朋友的狗子跟前跟後纏著他,可是走路時還是常常盯著地板發呆,仿佛要找出舊日投在地板上那一大一小的影子來。
有一次,他想著外出買個盒飯,結果直到點餐時才發現忘了帶錢,因為過去接近兩年的生活裡,只要在宿舍裡吃飯,買菜煮飯就都由邵毅一手包辦。
他想著:以後就自己煮吧,結果買了菜,煮出來的,不是酸辣豆腐湯就是醋魚米線,全是只有邵毅愛吃的酸味菜式……可是煮都煮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吃下去,一吃,不知道是舌頭酸出來的眼淚,還是心裡酸澀逼出來的眼淚。
他本來在外國習慣了一個人長大,習慣了一個人生活,身旁朋友很多,但沒有一個能真正踏進他的內心裡。好不容易在而立之年碰到了邵毅,才真正初嚐了愛情滋味,他本以為能這樣長長久久地維持下去。
到失去時方知道,原來不是自己陪邵毅走到最後,是邵毅一路陪他走過。
每次這麼一想的時候,腦海裡就響起人格Mortis幸災樂禍的笑聲。
「生活不能自理,還想著趕走我和小哭包獨佔身體啊?Oh please(噢拜託),趕緊碎掉,換我來接手還差不多。」
Francis倔強地摁著太陽穴,將聲音趕走,可是才一會,又因為胃裡不舒服而跑到洗手間,一邊哭一邊吐到天昏地暗。
他試著回到工作崗位,可是他無法再面對重案組裡的刑警──不光是因為邵毅不在了,也是因為心裡梗著一條刺,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和警方的人自然地相處。
最糟糕的是,他在本身職業上都出現了無法忽視的大麻煩。
他看不得任何與法醫相關的東西──屍體、血、蛆蟲、組織切片、以及解剖刀和骨鋸等工具,甚至連進入解剖室或是看相關資料,都會讓他恐懼到渾身打顫。
車禍的畫面在腦海裡盤旋不去,讓他不禁聯想,邵毅的身體是怎樣在頃刻之間變得支離破碎,或許沒法撈起來的部分就在海床、魚肚子裡或者某處偏僻的岸上腐爛著,這讓他痛不欲生。
記憶像腐爛的葉子,那些清新嫩綠的部份早已埋葬在時間刻度的前段,惟有腐爛氣味鋪天蓋地,留在了時間刻度的尾部。
當一個法醫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差到無力再驗屍,連看著相關的事物都會誘發PTSD……還當得了法醫嗎?
無論是乾爹No. 1還是No. 2,都勸杜衡暫時放下法醫的工作,好好休養。
「轉行也沒關係的。」馮敬德說。「你有醫學底子,可以和我一樣當醫生,或者向大學醫學院申請當教授。」
身處英國的李廣已經收到馮敬德通知了,在視訊會議裡憤憤不平地一拍鍵盤。
「就說H城警方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初我們讓你別讀法醫你偏要讀,還要當刑事法醫,回流H城,現在好了……」
「算了算了,別說了。」馮敬德急忙打斷。
李廣看到杜衡坐在馮敬德旁邊縮著肩膀垂著頭的模樣,也不禁心疼:「好,不說那些了。Francis,依我看,完全離開醫學界也沒關係,也還有很多選擇不是?教小孩子拉拉大提琴、錄點樂曲經營一下影片頻道什麼的,過得舒心就行。」
「邵毅他一定對我很失望吧。」杜衡對他們的建議不置可否,只沮喪地喃喃自語。「他讓我保重,我卻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起勇氣,給邵毅的父母打電話。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的請求很唐突……但是,我可以保留著邵毅他的牙齒嗎?那……那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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