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從灣街分局警車上下來,遠遠地就看到了被白布蓋著的屍體,蹲著情緒崩潰的一個目擊證人,還有意料之外的人。
邵毅穿著一身休閒居家服,只在胸口別了張警員證,顯然是從宿舍趕出來的,帶著穿著制服的大D和阿玟,站到了封鎖線裡。
杜衡一下子緊張起來:怎麼會驚動重案組?組裡來的怎麼又只有三人,其他幫助維持現場秩序和取證的隊員去哪了?
但接近的時候他就發現了不對。
那個一向舉止粗豪,大大咧咧的阿玟,竟然在哭,整個人都在發抖。
大D在一旁手足無措地交握著雙手,語無倫次地安慰。
「『男──』阿,阿玟,你別急啊,摔成這樣,萬一呢,萬一其實不是本人呢──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別難過──不不不,怎麼會不難過呢,我是說,總之,總之別這樣了好不好……我最怕女生哭了啊,從來沒看過你傷心成這個樣子,我很擔心的啊……」
邵毅緊緊地抱著阿玟,手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阿玟一聳一聳的背脊。
「別聽大D的,難過想哭出來就哭,沒關係的。」
「邵隊,我想哭,可是又哭不出來,我就是哭不出來……為什麼?我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很不舒服……可是我應該哭的不是嗎?那是我老母啊!從3樓摔下來就變成這樣了,這就救不回來了,我……我……」
「也別勉強自己哭啊。好了,先別看那邊了,閉上眼,調整一下呼吸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就讓大D帶你去一旁先休息一下吧。」
杜衡咂巴了一下嘴,莫名其妙有點酸溜溜的。
這個邵毅,怎麼對誰都那麼好?
H城風氣尚有些保守,重案組隊長當眾抱著女下屬,就算長得中性也是女的啊,還是年紀比他大的女下屬,也不怕被拍下來遭非議!
不過這念頭很快被他拋開了,不但是出於尊重死者和死者家人的專業操守,更因為不想在檢驗時胡思亂想而出錯。
他收拾好心情,換好保護衣,提著工具箱嚴肅地上前,跟三人打了招呼。
「杜法醫,你來得正好。」
邵毅把稍微鎮定了一點的阿玟交給大D,叮囑了幾句,等兩人走遠一些才轉向杜衡:「阿玟剛認過屍了,死者是她母親,趙小珍,從高處墮下,但我們不能確定是跳樓死亡還是死後屍體墮下。比較奇怪的地方是──」
「臉帶微笑,對吧?我也正想跟你說。剛在公眾殮房那邊我才剛查到奇怪的事:這一年裡的每一個月,到11月為止,在東區都有這麼一宗獨居長者自殺案,死者死的時候都臉帶笑容。」
邵毅頷首:「我等下就給嚴總督察打電話,要求提早結束休假。我相信你的專業判斷,這裡面一定有問題,我就算跟他吵架也得好好查下去。」
「不過我覺得有點棘手……11名死者都被陳老法醫判定死因無可疑,全部下葬或火化了。H城不怎麼接受開棺驗屍的吧?」
「站在法醫角度,覺得『下葬後線索就斷了』是正常的。我們警方調查的角度就不太一樣,畢竟我們是現場勘查結合事後訪查,就算是獨居長者,也多少會接觸過別人,或是生前在家裡留下痕跡。你放心。」
「行,我先初步檢驗。」
跳樓無疑是最糟糕的死法之一。
想要自殺的人往往以為跳下去,一落地就摔斷氣,一了百了,可大部分情況根本不是這樣。
強烈的衝撞,撕裂,擠壓,摩擦和震盪作用,都會破壞骨骼及重要器官。通常先著地的部位損傷最嚴重,最「幸運」的情況是腦袋中途撞到晾衫架之類完全昏迷著落地,或者頭先落地一下撞成爛柿子,可這些絕對不是常態。
因為,人的神經反射和肌肉有天然的保護機制,就像貓墮下會翻身著地那樣,人摔落過程中手腳會因失重而不由自主地掙動,本能地盡量保持平衡,最終先磕到的往往不是腦袋,而是胸背手腳。
如果你手腳先著地,那麼你的手腳或身體都會變成多截棍似的;至於胸背著地,肺及消化器官等等都會溢血,七孔流血特別醜。特別是胸口先著地的,通常伴隨著五官血肉模糊,牙齒會碎得滿地都是。
跳樓的人的腦袋,比起人頭,更像是一個絞碎了一半的豬頭,絕對是所有遺體化妝師的噩夢。
如果連死相醜陋也不怕,那法醫絕對可以告訴你,從死者扭曲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跳樓使人痛不欲生,並不會撞一下後直接安祥升天。
先不說有的人一跳下去就既悔且怕,張大嘴巴手腳亂舞慘叫落地,更遑論跳樓的人一般都不會馬上喪失知覺,外傷多處骨折加內出血,在血泊中意識尚存,一時死不去卻也絕對救不活,經歷一番痛苦呻吟輾轉,才能解脫。
杜衡在驗屍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應該頗為痛苦的死法。
趙小珍後背並後腦著地,雖然只是三層樓的高度,但老人骨脆,這一摔已經多處骨折,血肉模糊。她浸在血泊裡,氣斷了,七竅還在小幅度溢血,浸紅了稀疏的白髮,五官表情皺成一團。
可偏偏她嘴角還是翹的。
待阿玟冷靜多了,邵毅親自過去問她關於母親生前的背景。
可阿玟沉默了好一會,語出驚人:「我十八歲的時候跟她斷絕了母女關係。我從未想過,我會再次主動踏足她家樓下看見她,卻也已經是最後一面了。」
「她是我血親,我卻覺得這個滿身是血的老婦很陌生,是她沒錯,卻也根本不像我認識的那個趙小珍。這些年間她發生過什麼,我一概不知,只能給你們講一下以前的事。」
阿玟,全名劉玟,劉父是草根階層,好賭好酒,把微薄的薪水揮霍得七七八八,輸了醉了,就虐打兩母女出氣。
趙小珍膽小怕事,一忍再忍,阿玟中一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報了警,劉父才最終被判了監禁,又有義務律師介入,促成劉趙兩人離婚。
可趙小珍後來一直埋怨阿玟為什麼要報警。在她一個沒怎麼讀過書、思想傳統的女人眼裡,丈夫有絕對的支配權,當妻子逆來順受就好。離婚以後,僅有的一點經濟收入沒了,家醜又外揚,她覺得一切都是阿玟造成的。
「我當年跟她說,我不像她什麼都怕,我可以撐起這個家,我比那死酒鬼死賭鬼更有能力保護我們母女倆。」
阿玟讀的是三流的學校,放學雖不會馬上乖乖回家做功課,卻也沒去鬼混,一放學就去當廚師學徒賺生活費。
初中時,她被男生欺負了會還手,把他們打到怕了,給她起了個綽號『流氓』。她還差點被男老師性侵過,自此就剪得頭髮極短,拒絕穿校裙,整天混在男生堆裡。
阿玟看了看附近沒有市民,就捲起了右邊制服袖子,赫然露出個猙獰咆哮的虎頭紋身。
大D驚得眼珠子幾乎掉出來:「哇噢,阿玟你怎麼會有這酷東西!『左青龍右白虎』啊,是不是左臂還紋了龍!」
阿玟沒好氣地用力扇了一下他的腦袋。
「酷什麼酷?根本不是為了好玩紋上去的,這東西害我差點進不了警校,連三合會調查科都擔心我是什麼社團的人,覺得我會混進警隊當長期臥底!只有周老隊長知道以後,肯簽擔保收生。」
阿玟正值反叛期時,為了替趙小珍擋住所有鄰居的嘲笑,熱血一沖,找了收費便宜的無牌經營紋身店,在右肩紋了個虎頭。
她夏天穿背心露出紋身橫著走,冬天吵架時邊罵髒話邊捲袖子,擺出想「劈友」的樣子,色厲內茬的鄰居就會躲回家裡,不敢再嚼舌根。
「可趙小珍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女兒變成男人婆、同性戀,不能接受女兒言行舉止像黑社會的小混混,也不能接受女兒放學『拋頭露面』打工,每一次被訓導主任約談,差點被退學,她都覺得是我的錯,是我丟了她的臉。」
兩母女日日夜夜都在吵,彼此都痛苦,所以阿玟高中一畢業,就明明白白地和趙小珍斷絕了關係,把當時大半的積蓄都給了她當贍養費,搬到警校宿舍,從此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趙小珍她是個怯懦的小女人,整天只知吃齋唸佛,遭家暴只求苟且偷生,就算和女兒吵架,也不敢高聲罵人,只敢一邊小聲啜泣一邊碎碎唸。我記憶中她還畏高,連爬梯子換電燈泡都不敢……」
阿玟說到這裡,終於哭了出來:「這樣的她──怎麼會帶著那樣的表情跳樓呢?我才不信她會自願爬窗跳下來,只能是被人害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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