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後來回憶的時候,也無法說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麼。
蠟像遭子彈洞穿的地方噴濺出一束混濁的屍水,染污了婚紗,一股腥臭無比的味道夾雜著刺鼻的香料氣味,一瞬間充斥地下室,聞者欲嘔。
陶安然用童音厲聲尖叫,扔下Mortis,連滾帶撲地抱住了韓思純蠟像的腿。
「媽媽!媽媽!媽媽你不要死!」
陶安然平常的嗓音出現:「小然,韓思純已經死了!死了整整十八年了!該爛的還是會爛,該臭的還是會臭!」
「我不聽!Raymond你這混蛋,是你害她自殺的!現在還要鵲巢鳩佔!該滾的是你!」
「你這懦夫只會拿我當盾牌、當出氣包、當玩具,這麼多年來都在折磨我,我忍夠了!滾!滾出去!」
「我不!誰也別想甩掉誰!也別想把我送給警方,別想把我送進瘋人院!我痛苦,你也別想好受!」
「那就和韓思純一起下地獄吧!」
「住手──住手!救命──」
「陶安然」一時抱著蠟像翻滾,一時猛力推倒蠟像,蠟像的頭磕在鋼琴上,敲出一大串極不和諧的刺耳樂聲。
「叮咚咚咚叮叮叮叮叮鈴──咚──」
甚至不知道哪個人格抓起了半管剩餘的曼陀羅花汁,像異形怪物般揮舞了一會手臂,最終一下子紮進手臂靜脈裡,懾住了所有到場的警員。
出手制服他的幾個警員都悚然地表示:「真沒見過這麼瘋的!」
邵毅沒空管陶安然在發什麼瘋,一見杜衡脫離兇器威脅,馬上撲過去,緊緊護住了人,用風衣裹著,公主抱挪到藝術館門外等救護車。
邵小警官緊張得臉色發白,守著人寸步不離,隨時準備心外壓和人工呼吸。
「救護車呢?叫了救護車沒有?怎麼還沒來?」
「在,在路上了!」被吼了一耳朵的警員慌張地回答。
Elaine來的時候,發現地下室角落裡還有未用完的解毒劑和點滴器材,檢查過藥物標籤無誤,慌忙給杜衡和癲癇發作昏迷不醒的陶安然各掛了一袋。
雖然情況有所緩解,但杜衡還是被毒性影響得不輕,整個人泛著紅,跟熟透的蝦子似的,手指不受控地痙攣,瞳孔顫慄個不停,渙散畏光,每眨一下,淚水就不住地往外溢。
邵毅以為男友劫後餘生才會有如此表現,心疼得不得了,什麼保守含蓄全丟到九霄雲外,不顧同袍都在附近,讓杜衡腦袋枕著他大腿,一手替他遮光,一手輕撫著他的臉頰,一迭聲安慰他。
「乖,沒事了,沒事了……別怕,我在……」
Mortis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狠狠地吐槽:傻X。
他忍不住模仿Francis的聲線,掛著滿臉淚水開惡劣的玩笑。
「邵毅……對不起……那天晚上,我酒後亂性出軌,強姦了陶安然,然後他又在這裡強姦了我。我……我不是處男了,你還會要我嗎?」
邵毅僵住,露出了標準的哈士奇驚嚇表情,然後眼圈迅速紅了,哽咽一聲,緊緊地把人摟在懷裡。
晨曦照著他的後腦勺和肩膀,光影和本人一樣溫柔。
「沒事的,你坦白回頭我就會負責到底……你先好起來,以後再說……」
啊,就是那道光。
愛是一道光,一道綠得耀眼的宇宙級原諒之光,如此美妙。
Mortis翻了翻白眼,口齒不清地告訴邵毅真相。
「行吧……逗你呢。我好像明白為什麼大花瓶會喜歡你了。我是Mortis,剛才裝的。錄影裡也是裝的……我把大花瓶和小廢物藏得好好的。」
「什……什麼?錄影裡……裝的?」
「為了幫Raymond,演一齣綁架,把他連著原人格送給警察,再送進監獄或者精神病院啊。對了,代我跟大花瓶說句不好意思,有點上頭,差點玩脫了。你們警察也是蠢,怎這麼久才發現這麼明顯的線索?」
……
這樣都能叫「玩」?只是「有點」上頭???
邵毅在心裡暗暗發了個天打雷劈的重誓:自己以後一定能好好地保護男友,絕對不能讓Mortis出來搗亂!
「狩獵遊戲結束了,等下把大花瓶還你,我要回去陪衡衡……我在海裡給他弄了一個大貝殼床,把他當珍珠似的捧著養著,他才肯醒來,改口叫我『喂』。唉,什麼時候我才能聽他喊一聲哥哥啊……」Mortis沒頭沒腦地喃喃自語。
邵毅驚魂未定,問:「你……你和衡衡,關係不是很差嗎?不是也很討厭Francis嗎?」
「以前特別恨那小廢物,可是他一個只會哭和害怕的小廢物,那天竟然敢為了保護大花瓶和姓馮的養父,抱著我跳海──又黑又冷,FXXK,跟杜月琴連人帶行李箱跳海時一樣冷。」
「跳海」?邵毅聽得似懂非懂。
也許那不過是曼陀羅中毒的譫妄反應,他卻不禁又覺得Mortis的經歷也許是真的。
多重人格的世界──局外人怎麼能完全了解呢?
Mortis閉著眼睛,思緒飄浮到當初衡衡試圖與他同歸於盡的時候。
他掙脫不了衡衡,被帶著一起沉到了內在精神領域的深處──汪洋大海的海床上,很黑,很安靜,死寂一片的荒蕪之中,只有水流翻動泥沙的細微聲響。
精神領域裡,衡衡是一尾只有巴掌般大的小人魚,趴在大海怪Mortis的身上,雙眼緊閉,像死去了一般,一動不動,卻還是把Mortis抓得緊緊。
Mortis很長的一段時間動彈不得,浮不上去,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愈來愈無聊,唯有像個老頭子似的,轉動著一隻巨大的獨眼,望一會趴在自己身上的衡衡,遙望一會無法觸及的海面,茫茫然地思考人生。
他想來想去,的確討厭衡衡把他這個次人格製造出來,什麼垃圾都往他身上扔,把他變成了怪物,特別不公平。
可他知道,衡衡畢竟只是個無力承受童年創傷的小傢伙。
世界對衡衡來說,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充滿著各種致命的危機和惡意,可衡衡無力離開,也無力長大面對。
所以,衡衡才需要躲起來,捏出大花瓶Francis代替自己,讓人們去發現他欣賞他;也需要造出Mortis這樣的大怪物,潛伏在深淵之中,吞噬所有其他的威脅,解釋幼小心靈裡無法理解的罪惡與黑暗……
很難想像,一個幾歲的小男孩在腦袋裡創造出一個如斯浩瀚的大海,創造出兩個活生生的人格,卻竟然僅僅是為了保護自己,努力地活下去。
人類實在堅韌得驚人,卻也脆弱得可悲。
Mortis慢慢就能動了。
他抱著衡衡往上游。
深淵從來沒有消失,只是,深淵不是大海的全部。
Mortis僅僅是隨心所欲地一想,海水就有了幽藍的微光,有了發光的深海水母與形狀各異的燈籠魚;往上游,有碩大的抹香鯨與大王烏賊在水中搏鬥,攪得海水一片混濁;再往上游,暢游在大洋之中,礁石巍峨、珊瑚爭奇鬥豔、海葵花枝招展,種類繁多、色彩絢麗的珊瑚礁魚成群結隊地從他身邊游過。
他憑空弄出了一個大貝殼,將沉睡的衡衡放在柔軟的蚌肉上,半闔上殼以後,浮到海面上,仰望星空。
他聽到了Francis和馮敬德隔洋通電話談心,看到了Francis被大學辯論隊員簇擁著歡呼,看到了他在倫敦開展法醫生涯,看到了他來到H城以後遇上了邵毅。
「我忽然就發現了──大花瓶和我一樣都會長大,他有他的想法做法,有家人朋友幫忙,我根本不必橫加干涉,自尋煩惱。我就爛我就躺,真搞不定時才出來幫個忙。我現在挺好的,真的,逍遙自在一身輕。」Mortis這樣告訴邵毅。
他舉了個例子,就算他在「海裡」大肆屠船,玩重口味觸手play,爽得不能再爽,也不會給主人格帶來什麼現實傷害,最多發個春夢,讓邵毅放心。
邵毅一臉懵逼:「……?」
Mortis還頗為自豪地強調,敵對人格能夠和解,絕對難得一見。
「那邊那位陶先生──如果大難不死,兩個人格裡恐怕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他們這麼多年來爭鬥不休,又有母親和未婚妻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橫亙在中間,已經來不及修補關係了。」
他打賭,Raymond會殺了小然活下來。
「救護車來了!」有警員通報,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Mortis打了個呵欠,在擔架上沉沉睡去之前,不忘再補充黃暴發言。
「你手上有條鑰匙是Raymond的貞操鎖鑰匙。能不能讓我親手解鎖讓他以身相許?他是我見過最sexy(性感)的0,雖然前面有問題,但是腿長腰細屁股翹,調情叫床的技巧特別好,什麼play都練得爐火純青……好想再來一次419喔。你要來場3P嗎?」
「不可以!不需要!你趕緊回去你的海裡!!!」
邵毅斬釘截鐵地拒絕,並徹底掐斷了和這位畫風糟糕的人格交往的念頭。
他有Francis就夠了!也不想男朋友肉體「被出軌」!
Francis,姑且依然稱之為杜衡,在醫院和養父一起休養了整整半個月,才從身心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馮老醫生之所以也住院,主因不是驚嚇,是因為接到消息後趕去東區醫院,健步如飛跑太快,在醫院大堂摔了一跤。
雖然他安然無恙地自己站起來,可是同行的好基友周白通和醫院上下都被嚇得面無人色,勒令這位老祖宗留院拍片子做檢查,好好休養,跟名貴古董瓷器似的捧著供著,生怕出什麼差池。
馮敬德以「可能摔出內傷命不久矣」為藉口,提早結束保密協議,和邵毅一起向杜衡解釋了一些他記憶斷層裡不知道的事。
「原人格是『衡衡』?我只是個當上主人格的分裂人格?還有另一個?……Fusk that cucking pimhole!(註:某BBC節目的一堆自創英式髒話)I nearly killed my dear old dad at the age of 10!(我差點在十歲殺掉了我親愛的老爸!)」
「那個人格讓我身體吃了一頓鞭子電擊,還吸曼陀羅花毒?雖說可以新陳代謝掉,但萬一我落了個手抖後遺症,拿不穩解剖刀,或者視力受損了怎麼辦?我都被嚇痿了!」
爹系男友因為他的話再次高度緊張,幾乎就要懇求醫生再徹底檢查全身一次,還格外認真地保證,就算那方面的功能出了問題,也會對他負責到底。
可是該怎麼「負責」,邵毅又愣是說不出來。
杜衡能下床以後,就由邵毅陪同去羈留病房看望陶安然。
Raymond,姑且也稱之為陶安然,醒來以後,只問了一句「小然呢」,就像察覺到什麼似的,閉上了嘴,看起來有點難過,又有點慶幸,發了好幾天的呆,目不轉睛盯著天花板,努力地消化這個結局。
不過他呆了幾天後,坐不住,重拾了花花公子的言行舉止。
這位陶公子頂著一張純良的皮,撩女護士,撩男醫生,連護工阿姨都撩,翻來覆去地讓人家看他手上戒指,傾訴自己和未婚妻纏綿悱惻的故事,還加上了獸母虐兒情節,誓要搞得見者落淚聞者心酸,得以握著人家的手吃豆腐。
那個畏妻如虎、只敢大灑幣補償兒子的藝術品鑑賞家爸爸,從美國趕回來,正在羈留病房裡讓傭人給兒子餵蟲草蔘雞湯和燕窩。
大撒幣爸爸虎著臉,向醫生護士投訴病房床墊太薄被褥太少,強烈要求轉到私家醫院,又抓著御用大律師,嚴令他打好官司,能判成無罪釋放最好,判入精神病院不能太久,絕對不接受監禁。
看到杜衡來了,他一秒變臉,把人全轟出病房,滿臉堆笑。
「Dr. To(杜博士),幸會幸會!」
他不僅熱情握手,還從衣袋裡掏出支票簿,刷刷簽名撕下來往杜衡手裡塞,一個勁兒地說可以向某某大人物推薦他,意思不言而喻。
邵毅眉頭一皺,就要伸手,以強硬作風替杜衡擋掉。
杜衡才不想男友的仕途因為這種小事而受阻,笑瞇瞇地親手推卻。
「有心,錢免了,先謝謝陶先生願意向大人物推薦我這個小法醫,要是他能『親臨』解剖室,簡直是我的榮幸。對了,你家Raymond親口認我當主人了,你該不會想看著……」
六十多歲的成功人士,衣著光鮮談吐傲慢,卻被嚇得笑容一僵,再看到杜衡尾指勾著貞操鎖鑰匙時,恐慌得徹底縮成隻小鵪鶉。
「你,你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高抬貴手,對Raymond好一點?好好好我不說了……我這就出去,這就出去……」
陶安然盯著杜衡指尖上最小的那條鑰匙,如臨大敵,全無當初撩人的風流勁兒,不安地抓著被子,可憐兮兮地來回望著杜衡和邵毅。
「你們……想在……想在這裡……?」
杜衡失笑,重覆了一次當初拒絕他的話。
「No disrespect to you or what you’ve been through, but I just want to make it VERY clear. I'm now dating John, and I have no interest in developing any other romantic relationships at the same time.(我尊重你和你以前發生的事,但我想把話說清楚。我在和邵毅交往,沒興趣同時發展其他戀愛關係。)」
陶安然咬了咬嘴唇,有點疑惑地望向邵杜兩人。
來找他,不為秋後算帳,是為了什麼?
「你在亂想什麼呢?來,物歸原主。」
杜衡輕輕把那串鑰匙並一張字條放在陶安然手裡,隨即挽著邵毅的手離開。
陶安然捧著鑰匙,看著字條,張了張嘴,聲音哽在了喉嚨裡,淚水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11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zpcuDqi2F
No free man shall be seized or imprisoned, or stripped of his rights or possessions, or outlawed or exiled, or deprived of his standing in any other way, nor will we proceed with force against him, or send others to do so, except by the lawful judgement of his equals or by the law of the land.
(非經同儕之合法審判,或本國法律之審判,任何自由人不得被拘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障、放逐,或受任何方式之傷害。)
──Clause 39, Magna Carta
(英國《大憲章》第39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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