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邊,兩老意外地平靜。
「可憐的孩子,我們都從兒子他契爺那邊知道你的事了,別見外說什麼唐突,有你這麼善良的人一直陪伴記掛,是我們家兒子有福氣才是。反正這形勢我們不能辦喪禮,牌位不擺放那牙齒也沒關係,看著徒讓人難過不是嗎?」邵媽媽說。
邵爸爸也說:「別自己出門,我們過來接你,一起去公眾殮房。」
邵毅素常敦厚內斂的性子明顯是從父母身上學的,邵榮剛和張玉嫦過來的時候,雖然沒有給他一個大大的安慰擁抱,卻一人一邊挾著他,恐怕他被風颳走似的。
邵榮剛掛著兩個黑眼圈,大概是為了遮掩憔悴的樣子,戴了個口罩,一看到杜衡就握住他的手,皺著眉頭捏他手腕。
「又瘦了。沒吃飯?」他含糊地說。
「你這說教的語氣能不能改改?萬一阿衡以為你在責怪他怎麼辦?」張玉嫦用手肘撞了撞丈夫,握著杜衡的手,輕輕拍了拍手背。「阿衡,別擔心,你才沒有很瘦,都怪這下雨天,很容易讓人食欲不振。回頭媽給你煮鍋祛濕健脾的老火湯,好不好?」
杜衡半垂著頭,愣愣地看著被握住的手,有點後知後覺地望向張玉嫦:「伯母,你……」
「我這當媽的,怎會看不出來兒子對你是認真的?你對他也是真心的,看你每回來吃飯都緊張得穿正裝買禮物就知道。像兒子之前那女友那樣的我才不要,來吃飯時特別沒教養,還嫌咱們家境一般。阿衡,不嫌棄的話以後叫我媽,叫契媽也可以。」
「可是……」杜衡咬著嘴唇,兩行淚流了下來,哽咽著才說了幾個字,眼淚就流得更兇了。「可是我沒握緊他的手。我活下來了,卻把他……把他留在車上……你們明明已經只剩他一個兒子養老了,都怪我,都怪我……」
「傻孩子,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兒子他也不會怪你的。」張玉嫦邊拉著他的手走路,一邊安慰著,眼眶卻也紅了。
就在這時候,邵榮剛飛快地伸手一攔兩人。
「喂,轉紅燈了!」
「哎哎!」張玉嫦急忙拉著杜衡倒退一步。
路上一部雙層巴士疾駛而過,司機不滿地一拍方向盤警告他們,響號聲震耳欲聾。
「叭──」
「啊!」巨響引發的應激反應來遽然而至,杜衡眼前一陣空白,呼吸和心跳幾乎像停頓了似的,掩著耳朵連退幾步,一跤跌坐在地上直喘氣,行人紛紛注目。
兩老手忙腳亂地攙扶著人。
邵榮剛著緊地捉住妻子的手臂,又忍不住虎起臉,大概咬到了舌頭,捂著腮幫子罵罵咧咧。
「老婆你做什麼?別拉著阿衡亂過馬路啊!嚇壞他了!」
張玉嫦也驚得直結巴:「對,對不起阿衡,我有色盲,剛剛顧著說話沒注意到交通燈號……」
「我……我沒事,沒事的……」杜衡驚魂甫定,看著兩老內疚的模樣,咬緊牙關搖搖晃晃地攀著他們的手站起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我沒事,真的。」
公眾殮房裡,Andrew憂心忡忡地打量著他。
「You really wanna see it? The look on your face…it's exactly the same look as on those young soldiers who lost their companion in the first bomb attack in their lives.(你真想看?你臉上的神情……和那些年輕士兵首次面對戰友在轟炸中喪命一模一樣。)」
「Well…as his boyfriend and a forensic pathologist──probably a has-been forensic pathologist very soon──I think I shall at least verify one last time…(這個……作為男朋友和一名法醫──或者很快就只是『前法醫』了──我想,我應該至少最後再確認一次……)」
事實上,杜衡費了很大的勁才能踏進公眾殮房,和邵家兩老坐在遺體告別室裡。光是待在這幢吹著冷氣的建築裡面,就讓他如墮冰窟,兩腳發軟,牙關顫抖。
Andrew很快就攜著牙齒來了,因為沒有全屍,甚至連殘肢都沒有,根本用不著冷凍櫃,就放在透明密封袋裡冷藏著,袋子與外界較暖的空氣一接觸,表面登時起了一層白霧。
杜衡填完申請表,抱著那個透明密封袋,三番四次跟邵家兩老保證自身安全後離開了公眾殮房,上了一輛小巴往警務大樓去,一路上整個人都繃得緊緊,冷汗黏在額上,讓他渾身不舒服。
這是邵毅唯一留下的東西了,不能怕,不能怕。他在心裡跟自己說。
他的目的地是鑑證科。
光明頂一見是他,無奈地再次重申:「鑑證科已經驗過了,跟警務人員的DNA資料庫再三對比,完全吻合。Francis, it's okay to not be okay, are you with me?(其實不行也不是問題,你懂嗎?)」
杜衡從脖子上解下一個小小的掛墜,遞給光明頂。
這吊墜正是邵毅初次癲癇病發後,杜衡為了尋找安全感而弄的小玩意,讓邵毅吐了點口水,抽取DNA,加上染料再固定在小玻璃瓶裡當情侶飾物,很幸運地在車禍當中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Please, Bernard. I need to witness it myself so that I can move on.(拜託了。我需要親自見證,這樣我才能釋懷。)」
「好吧……」光明頂難得沒有因為增加工作量而發脾氣,歎著氣帶他到實驗室的DNA測序儀面前,將正在忙碌的下屬趕到一邊。
「來來來,我就親自再測一次給你看,早點接受現實早點move on啊。正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我秘書Susan有一天打botox(肉毒桿菌)過量掛掉了,我才不會……」
說到一半,他的耳朵就悄無聲息被一隻塗滿暗紅指甲油的女人手扭住了,一張塗滿了化妝品的美艷臉蛋殺氣騰騰地湊過來。
「老闆,你說什麼?」
機智如羅大主任立即「骨嘟」地把話嚥回去了,一秒改口:「我是說,我才不會找別的秘書,每年都給你燒最新款的Gxcci手袋。」
「老闆你再說我打botox,明年今日我就給你燒紙紮秘書。」Susan幽幽地說。
「是是是,絕對沒有打,絕對用不著打。回頭你放個小休,去對面街上吃個下午茶吧,點什麼都行,給杜法醫和我帶一份就好。」光明頂慫得不行,一疊聲地哄得美女秘書心滿意足走開了,才回頭繼續手上的活兒。
羅明光雖然頂著鮪魚肚,一副慣老闆模樣,但他是實打實從基層爬上來的人,邊工作邊進修碩士博士,居然還記得怎麼做DNA測序。
只見他拿出一支0.2ml的PCR管(註:PCR即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聚合酶連鎖反應),將試管插在顆粒冰中,從杜衡的樣本中抽取了一點,左倒右倒加了一堆試劑,蓋緊管口,用手指彈了彈混匀,放在PCR儀器上進行擴增。
擴增以後,將產物轉移到1.5ml電解研磨管中,加入醋酸鈉/乙醇混合液,放置在冰上等待DNA沉淀,然後放進離心機,充份振盪後小心翼翼地棄掉最上一層清澈的液體,才再次將溶液轉移至另一支0.2ml的PCR管中,用95℃加熱兩分鐘,重新放在冰中驟然冷卻。
接著就是把樣本放入毛細管測序儀中進行電泳和測序。毛細管內充滿了凝膠,兩端接通高壓電,使凝膠內帶電分子移到毛細管相反電荷的一端。因為不同分子的大小對電荷比不同,就會以不同的速率在管中移動,達到毛細管終點也有快有慢,依此可以分離出不同片段的DNA。
光明頂搗鼓儀器的時候,神色特別自豪,一邊操作一邊叭叭叭介紹個不停。
「以前測DNA都得人手灌膠,可是,喏你看,咱們剛換新一代的儀器,已經可以一鍵搞定了,經由程式控制自動灌膠至毛細管,預電泳和正式電泳按編程次序自動進樣,電泳結束後還會自動清洗,再測下一個樣本。」
杜衡勉強微笑聽著,只問了一句:「那……那要多久啊?」
「電泳兩個半小時,之後儀器自行生成彩色測序圖譜,再連接數據庫比較序列,我們最後用半小時瞅瞅結果有沒有問題就完事了。Francis你坐著,吃完下午茶以後餓了再跟Susan說。」
杜衡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只盯著儀器發呆。
結果導出到一旁的電腦上時,外面天已經黑了,一部分的鑑證科職員已經下班,還有的頂著兩個烏黑眼圈在跟工作搏鬥。
光明頂在Susan推過來的XXL size老闆油壓椅上睡得正香,一聽完成的提示音,馬上睜開了眼,招呼杜衡過去一起看。
雙屏幕上正在逐一加載三幅序列圖,第一二幅都是已有的,包括警務人員DNA資料庫裡邵毅的紀錄,以及從檢體牙髓腔裡提取的DNA;第三幅則是杜衡提供的飾品DNA。
儀器在進行序列比較時,會以星號標出有差異的碱基處,第一二幅基本上沒有任何差異,吻合度雖然沒有100%,卻也高達99.99%,不太可能有第二個DNA如此相似的人。
「你看,邵隊長他沒捐過骨髓也沒有雙胞胳兄弟,那0.01%真的可以忽略不計,根本不可能是兩個人嘛。Francis你也知道的……」
光明頂生怕杜衡鑽牛角尖,正要好勸歹勸一番,第三幅序列圖已經加載完成了,上面的星號標記密密麻麻的,竟然佔了整張圖一半的空間!
「What the hell(搞什麼鬼)?!」光明頂瞪大了眼,又瞪向杜衡。「Francis,你這真的是從邵隊長身上採的樣本啊?你,你你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他憋住了沒衝口而出的一句是:杜法醫啊杜法醫,你是不是心裡太希望那位邵Sir其實沒死,才採了個野生樣本來自欺欺人?
杜衡望著那幅迥然不同的序列圖,茫然地張了張嘴,搖頭。
「不是啊……這樣本是出意外前我一早親手替他採的,不會有錯……我真的只是想親自確認一下,讓自己死心而已……該不會儀器出了什麼問題,或者,試管污染了……」
「絕對不可能!」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過了好一會,杜衡才像從宕機已久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一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心情激蕩之下神情大變,霍地起身。
「這裡有沒有放大鏡和可以切割牙齒的工具?有沒有?」
光明頂被他這氣勢懾住了,張口結舌:「呃,有,Francis你是想……」
杜衡幾乎用搶的奪過了光明頂拿來的放大鏡,撲到實驗桌前,拿出領走的那隻牙齒,仔細地看了又看,又用鋸垂直地將牙齒一分為二,觀察內腔,神情從迷茫到肯定,從不可思議到欣喜若狂,一摔放大鏡,奪門而出。
他一洗頹態,聲音在鑑證科的走廊內歡快迴響著:「Yes, yes…how silly I was! one tooth, that's it! THAT'S ALL!(沒錯,沒錯……我真傻!一隻牙,就是這樣!不過如此!)」
「你在說什麼啊喂?你要去哪?」
「Move on!(註:此處不再是單純接受現實後釋懷的意思,而是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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