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挪,時近正午,天氣轉熱,三人便移步涼亭。
稍後就要用午膳,此刻無影只準備了簡單的茶水,但正逢早夏,園中一片嫩色,景緻甚佳。幾盞淡茶,便已足矣。
「對了阿瑤,記得妳說最近要和伯母去護國寺?哎,再毛手毛腳的,就把妳綁起來。」玄鍊再次拍開這小色鬼意圖摸自己鎖骨的手,湊到殷月身邊笑道:「月娘娘快救救我,小女子要被人非禮了。」
「妳的鎖骨好看唄,本小姐閱遍世間鎖骨,就妳的最好看,我看著就想碰兩下,哎,小氣。」有殷月的威懾在前,孟瑤訕訕地收手,「宮中蘇貴妃有了身孕,遍邀帝京命婦貴女替她和腹中龍子祈福呢,呸,她也配?」
玄鍊坐回原位,不免疑惑:「蘇貴妃?她哪來這樣大的臉子?」
「近來聖眷正隆的一位宮嬪,腦子大概被聖恩沖壞了。哼,就憑她空有那張濃妝豔抹的臉,我瞧她的貴妃之位能否撐過半年!」孟瑤沒好氣道,「要本小姐給她祈福?她的孩子受得住嗎!我堂堂轉輪閻羅、青丘帝姬之女,怕是跪下去,沖天的福氣就把那孩子當場沖掉,比什麼方子的墮胎藥都利索!什麼撈什子貴妃,不過為人姬妾,也不掂掂自個兒有幾斤幾兩!」
「蘇嘉慧的出身卑微,導致其見識短淺。宮裡尚有喬淑妃、閔德妃、馮賢妃等德行貴重的高位妃嬪在,都是安王府時期就在的老人,還有陳寧妃、朱華妃等後起之秀,蘇嘉慧雖竄升飛快,卻根基未穩,不足為懼,且她一下便落到貴妃的至高之位,已然惹人非議,得意不了多久,我觀至多三個月,她就會被人弄下來。」殷月細數道,「更不說喬淑妃指望著自己的二皇子,一個太子就夠惹她煩心,怎會容忍蘇嘉慧的孩子平安降生?」
洛華一朝的後宮規制簡樸,皇后之下設貴、淑、德三夫人,以及宸、賢、惠、莊、敬、寧、柔、華、瑾等九嬪,不過通稱為妃,餘下則皆為美人。當今洛華帝尊名華秉桓,年號建昭,其登基前為安王,然而嫡妻沈氏十八年前因難產落下病根,纏綿病榻反覆將養了五年,終究撒手人寰,登基後方追封為端善皇后,華秉桓深愛亡妻,至今後宮人數不豐,中宮之位更是無人可替,除卻殷月提到的幾位人物,餘者嬪位空懸,僅有美人若干。
「我就奇怪妳怎麼和阿瑤不同路,原來是此人不配。」玄鍊信手折下一枝花莖,將之簪在孟瑤鬢邊,「殷家女眷瞧不起的人,在京城命婦圈子裡極是難過,前途多舛啊這人。」殷家女眷以品行端莊、德貌兼備為名,若她們不領這個情,多數貴女命婦便也不會應邀前往。
「但是皇伯伯很久沒有子嗣了,這夫人之位抬得來勢洶洶,大家都在觀望,已經有不少人家回帖答應,我阿娘是齊氏風骨,本也不是那等俗人,偏生我阿爹前日惹她生氣,她一氣之下便回覆了。」孟瑤皺著一張苦瓜臉,「這場祈福做足了派頭,說是要鬧七天,哎,小月,妳趕緊尋個由頭把我帶走吧,我真的不想去。」
「真不巧,那會兒我正病著,這段時間情況安穩,接下來恐怕是要大病一場──別那樣瞅我,誰願意總是纏綿病榻,司命如此安排,我又能奈他何?這事是妳自找的,妳就自個兒承擔。」殷月無情拒絕,為了夢雪瑤上人間一事,她被迫擁有這副病軀,而今不能讓自己白受這些委屈,必須把孟瑤一同拖下水,承受別個苦果。
孟瑤隨即轉向玄鍊,後者立是搖首:「我是商戶女,面子沒有蘇貴妃大,救不了妳,且因為妳去向天庭自告奮勇的干係,祈福開始的時候,我才從沔縣回來不久,正需要休息幾日。此事於情於理,妳都責無旁貸,不許賴小月啊。」警告完孟瑤,玄鍊無視其哀號,逕自朝殷月問道:「話說這蘇貴妃什麼來頭?竟讓當今聖上這般重視。」
「沈家在族裡挑出來的,什麼表孫姪女之類,橫豎是遠出五服的親緣,偏偏長得與端善皇后有幾分相似,被沈老家主看中,調教一番便送入宮中,他倒有眼光,這才兩年光景,蘇嘉慧便自不受寵的庶女,爬到貴妃之尊。」茶水再燙,也沒有熱去殷月嗓音中的清冷,「此次不參與祈福,殷家亦是要表個態度,我爺爺身兼太傅和太子太傅之職,對蘇氏晉位頗為不滿,太子方要成年,尚未出宮建府,聽聞蘇氏封妃後的這半個月來,她想盡辦法搓磨太子,可畢竟深在後宮,殷家鞭長莫及,愛莫能助。」
玄鍊替二人滿上茶水:「沈家?說的是皇后母家、太子外家的榮國公府沈家?放人進去欺負自己嫡外孫,也真是莫名其妙。」
「榮個鬼的榮國公府,就會欺侮我太子哥哥。」孟瑤嗤道,將鬢邊花蕾取在掌中把玩,「若非他先祖在洛華初建之期有大功勞,皇伯伯又對端善皇后用情至深,顧及幾分薄面,憑後人如今靠裙帶關係維持地位的方式,沈氏一脈的衰敗傾頹,便是料定中事。」
殷月接道:「沈家冷落太子,是因沈老家主不喜歡端善皇后,皇帝年輕時不被看好,端善皇后本是廢棋,誰料最終是安王登上帝位──總之恨烏及屋,太子不受沈氏待見,甚而沈氏意在扶植蘇嘉慧和其腹中之子,不過沈氏這樣的外家,對太子而言並不光彩,不親近也罷。」
玄鍊躲在郊外,對京中情勢不甚了解,聽著她們來往,倒覺出幾分意思:「就這說法,殷家是跟定太子了?」
「與其說殷家跟定太子,不如說是皇上老早就把殷家和太子綁在一塊。」殷月輕轉茶杯,水面微動,卻未起漣漪,「不過就此事論來,殷家並不吃虧,太子頗有才華手段,為人恭儉勤敏,出入朝堂八載餘,多數臣子乃至王室宗親,都對其信服不已。太子本為嫡長,路途坦蕩,咱們殷家,不過是皇上為太子將來登上大寶,所多下的一份籌碼罷了,而太子人品高華,登基日後,定然不會薄待殷家。」
午膳齊備,廚房來人通知,三位姑娘便緣小徑返往妍玉軒。
途中,孟瑤拉著另二人的手,在後頭拖著她們的腳步:「皇伯伯也是奇怪,若說他疼愛太子哥哥,自幼便將哥哥與名門殷家綁在一起、為其豐碩羽翼,那確實是疼愛,可是好似也不是真的疼愛,種種行為往往只是把哥哥推往風口浪尖,或是比如蘇貴妃這事,就不曾在意哥哥的想法,也從未想要處理沈家。」
殷月扯了幾下,手依然握在她掌心裡,遂放棄似地嘆道:「當今這位,便隨他去吧,只要太子能坐上皇位,洛華便必能再保百年大業,管他現在如何,能走到該有的結果便好。」
「可不是?洛華的信仰虔誠,其穩定對上界可是十分重要,畢竟仙神的力量除卻自身修行之外,主要源自信眾的信仰。」孟瑤倒沒有繼續為難她,拖了幾步又正常往前走,「若是像前朝那般,篤信他教者眾,還盛極一時為禍一方,那對上界和人間,都是大大的不利。」
玄鍊心弦觸動:「前朝?」
「是啊,就是洛華之前的天盛朝。後來這個教派心懷不軌,付諸行動,率領大批信徒舉兵起事,遭到朝廷派兵鎮壓,最終叛亂以失敗告終、此教逐漸沒落,卻也導致前朝中衰,算是兩敗俱傷。」孟瑤與其並肩,負手長吁:「如今這樣四海宴然,於我們便是最好的。」
「中衰……」玄鍊感到有些複雜,說實話,她已不在乎前朝結局如何、或因何而覆滅,但她著實好奇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在前朝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因此又對前朝十分好奇。前生她是閨閣女子,本該登上鳳位一展抱負,卻於十六芳華就被大火吞噬,失去大半記憶流落枉死城,之後腦海所現,皆是戰亂業火、兵馬亂蹄之景,以及一面在火焰中飄揚不止的旌旗,此些景象與她的身分矛盾,讓她不禁懷疑自己的前世。腦仁驟然抽痛,玄鍊眉間輕蹙、抬手揉揉額角,接問道:「這樣說,是邪教?」
殷月頷首,率先步出庭園:「於我們可如此稱之,於那些信徒而言,自然就非是如此。」
「我就是納悶,這個教派興盛得突然。」孟瑤跟在其後,「我記得天盛一朝一直都很順利,被這麼橫插一腳後就一蹶不振,勉強又拖了二百年,仍是被他人顛覆。」
夏日炎炎,二人的五官被鍍上一層金芒,刻劃得輪廓愈發深邃,尤其孟瑤面容昳麗,玄鍊望見她琥珀色的眸子下緣,泛出絢爛的褐金流光,她佇立欣賞半晌,方在伊人的招喚下,舉起步伐,踏出重重樹影。
「都是些契機,也是天道平衡。」殷月踩入廊下,再度被陰影籠罩,「天盛朝太過順風順水,依循天道機制,幾位太歲須得安排天災病禍,以平衡傾斜的世局,否則天道將會產生人們無法承受、仙神亦難以掌控之災厄降臨,天庭布置的災禍通常無傷大雅、影響有限,但彼些邪門歪道往往按捺不住,依舊趁亂興起……說到底,邪教的叛亂,許也是天道制衡的一部份。」說到這,她笑了一聲,語中似有嘲意:「有盛則有衰,終有一日,洛華也會走到盡頭,只是時間早晚罷了,但按照眼下情勢,盡其所能,綿延萬代吧。」
月有圓缺、人有生死、國有興亡,都是世間之常理爾。即便,任誰都無法習慣。
午後天色向晚,孟瑤和殷月便不再多留,相伴返往城中。
失去她們的歡聲笑語,縱使殘照烈烈暖人,此處依舊溫度陡降,只覺冷清寂寞得難熬。直到車轎消失於平闊視野,玄鍊方轉身進屋。
季義琛已然守候彼處,等待玄鍊吩咐。
玄鍊也不廢話,直奔重點:「後日,我要去沔縣走走,諸多事宜,勞請季叔為我安排。」
「玄爺尚在外地未歸,小姐此行怕是不妥。」意指她無人同伴,獨自出行危險,「過幾日便是玄爺生辰,當天玄爺另有要務,本就決定提早過,若小姐不在,恐怕玄爺……」會不高興好些日子。
「別恐了,距爹爹生日尚有十多天,我會掐著時間回來,爹爹回來若問起,你就說……我給他尋生辰禮去了。」玄鍊自也明白季義琛擔憂,但事關何志堅,孟瑤還等著她消息,此趟外出勢在必得,「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還有無影無痕跟著,不礙事。餘下的,季叔瞧著打算吧。」
話已至此,儘管對沔縣近來的風波心知肚明,季義琛也只能應諾告退,順帶提走無影無痕,這倆小子年輕莽撞,須得提醒一番、早做準備。
他們魚貫而出,只餘玄鍊一人,空坐閣中,安靜的室內驟然幽冷,她凝望那只由殷月帶來的包袱,久久沒有舉動,窗櫺格子的光影將其眼簾拉得長,曖昧了這份視線。
唯聞一聲低嘆幽幽,恰如呢喃,辨出多少意興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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