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裡,銀粟吩咐人傳膳,無影替小姐尋了雙新鞋換上。
「適才去廚房,遇見大蜂哥,他說玄爺問小姐怎麼這樣晚回來。」席間,銀粟夾著從無痕那搶來的半條魚開口。她也愛吃魚,與無痕整塊肉放嘴裡用舌頭挑刺的不同,銀粟筷子用得格外俐落,和無影有得比,加之眼神銳利,故若論挑魚刺,其實銀粟功夫最佳。
玄鍊抬眼,無影邊佈菜問道:「妳怎麼回?」
銀粟啃著魚骨思索片刻:「我說風大,我和無影沒拉住線,紙鳶被吹跑了,一路飛進山裡,小姐心疼要找尋,所以費了些時間。」
「敢搬出我,好膽量。」玄鍊別開那根香菜,「可是答得好,小姐喜歡,等會多賞糖餅吃。」原因雖荒謬,但提到玄鍊對紙鳶著急,就戳中玄玉仁死穴,傳到玄爺耳中,這事便算過了。
「早上有謝管事那事,我也順道問大蜂哥兩句。」無影盛了一碗羹湯,「謝智屏挪用公款,是為兒孫債。」
「兒孫債?謝霽雪?」先前各地管事照例進京彙報商務,謝智屏攜子前來,十六歲的清俊兒郎,玄鍊瞟過一眼,「瞧著還人模人樣,怎麼了?」
「正是這位謝公子,他迷上嬌娥城一位虞姑娘,謝公子與別家公子爭風吃醋,失手將對方打死了。」
「瞧著還人模人樣,原來不過紈褲子弟、腐根爛種。」玄鍊接續前言,「霽雪天青,名不符實,倒取得格外諷刺。」
「人死在大庭廣眾下,此事便報到官衙,謝霽雪乃謝智屏獨子,謝智屏疼愛非常,便要為他疏通,才打公款主意。」羹湯味道不錯,像京城口味,無影便也盛一碗給小姐,「其實謝智屏也不只動這手腳,據大蜂哥所言,謝智屏早前也犯過類似之事,搬用降風收支另行事業,但藥材生意難做,謝智屏失其利,依舊挪公款補漏,當時就讓玄爺察覺。」
「玄爺沒動謝智屏,是因他帳目做得漂亮,拿不出破綻,但謝霽雪此事情急,謝智屏便露出馬腳,讓玄爺逮到機會發難。」
玄鍊輕啜一口:「爹爹怎麼處置?」
「銀子自得填回來,謝智屏的管事位置也拔了──對了,我還向田伯探聽,田伯說血脈相承,謝智屏和謝霽雪不愧父子。」
「此話怎講?」田伯禮言行穩妥,輕易不說此等諷話。
「田伯提及早年,謝智屏與一趙姑娘情投意合,二人情濃歡好,後來趙姑娘妊娠,謝智屏非但不認,姑娘父母找上門來,他還亂棍打發,最後是顧忌著玄爺要清理門戶,才把人納進府中,不過趙姑娘終因難產,母子俱亡。」
「衣冠禽獸。」玄鍊簡評,「人皮之下,是頭畜生。」
「玄爺接著還要清理降風玄氏,大蜂哥說將是一陣風雨。」
「降風玄氏經營已有時日,謝智屏弗能一手遮天,估計上邊幾位主事的都不安份,何止風雨,那是天搖地動,咱且當戲瞧著吧。」爹爹也該忙好一陣,如此一來,指不定有機會助諭離一同查案,等會人來,正好能詳談。玄鍊自忖著,抬手比劃著筷子道:「快吃吧,咱這貴客,向來準時守約。」
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sq5mOs8Zz
飯後,玄鍊依約讓無影找出零食盒子,又吩咐無痕和銀粟去酒窖摸兩罈陳釀,美酒待貴客,她要親自溫。
「小姐,我有件事好奇,不知當問不當問?」無影備著下酒菜,覷向玄鍊。
玄鍊面龐被燭光籠上一層輝芒,柔和得讓人意暖,她專注手上功夫,目不斜視:「你若覺著會挨打,那就別問。」
無影猶豫著,遂沒開口。等著水熱時,玄鍊甫擦著手發話:「說。」這小子,八成是想問諭離。
無影斟酌詞眼:「適才那位女子、姑娘……她與小姐甚是熟稔,莫知何方來歷?」
「銀粟呢?還說要給她發糖餅。」玄鍊輕啜茶湯,避而不答。跟著要說體己話,自得留意他人。
「糖餅早讓人拿了。」無影心領神會:「我選好您明早穿的衣袍,可前兩日下小雨,那衣料放木箱子裡難免發潮,我讓阿粟送去薰香,是臨行前,京中舖子送來的時新味兒,說給小姐嚐鮮。」
「貼心襖子,來,小姐賞酒喝。」玄鍊朝他勾勾指尖,後者湊上前。
無痕進屋見狀,趿著腳跟擠來,也要討酒。
無影一手拎杯口,一手推開他臉:「哪來的毛頭小子,憑你那破酒量也想喝?作夢!」見無痕瞪著人目光凶狠,無影更是抬腳就踹:「是誰喝兩口就倒?你!是誰替你收拾?你大爺我!喝了酒就不敢碰水,上回拖你去洗澡,差點沒累死爺……」
「諭離是我舊識……多年好友。」早在認識音熾月和夢雪瑤前,「都是陰差……是同僚。」
話音驟然被斷,無影忙是收聲,聽小姐稱其「好友」,立知此人在小姐心中地位非凡,小姐稱作「友人」者屈指可數,這是他知道的第四個。
小姐還說她是「同僚」,意即此人能力尚佳,足被小姐認可。
晚風涼爽,無影把窗敞著,能望見院中那株櫻樹,景州地暖,枝頭殘留冬寒初春幾簇嫩色,它們頑強不甘凋敝,涼風颯颯,襲上人是淡雅櫻香。
櫻花未曾在枉死城怒放,莫論櫻花,如枉死城,豈見春色?
目蓮撐傘來到,為她二十載渾噩揮開陰霾,嚴冬遂盡;諭離則象徵她春日發端,綻放的第一朵艷紅。
枉死城無名由目蓮尊者引薦,步出枉死城門成為陰差,關乎此事,目蓮言簡意賅,僅述之短語二句:
「森羅王才提過引魂差役人手短缺,娘子不若便去頂個數?」接著他舉臂一指:
「娘子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就去陰司報到。」
無名望去,當日細雨濛濛,遠處一片薄霧,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
「尊者好意,遺憾那條路,指得不夠明朗。」玄鍊大嘆,空酒瓶在指尖晃蕩,「我迷路在陰司前茫茫大路,心頭無措,正是諭離出現我眼前。」
玄鍊猶記得,對面女子身著陰差服制,其負手筆挺、英姿颯爽,一頭青絲被風吹拂亂舞,柳葉眼細長,清眸流盼卻又媚意勾人,玉面素齒朱唇,笑意無拘自在,只歎佳人絕世獨立,美如烈火張揚。
無名方要開口詢問,突聞蹄聲隆隆,一人策馬絕塵橫過,若非她閃避及時,怕就成他人蹄下怨鬼;無名氣他連句道歉也不留,正想怒罵一聲「沒教養!」,女子便朝那背影揮拳吼道:
「去你大爺的!招子瞎了,你娘只給你生了屁眼啊!」
「──這女人也忒剽悍了。」聽到這,無影目瞪口呆,邊打掉無痕探向酒盞的手,惡狠狠道:「甭想了,膽敢沾一滴,爺一定揍死你!」
玄鍊笑不能止,揩著笑淚:「可不是?這印象著實強烈。」
「然而印象強烈,不足讓小姐銘記在心。想必是和九娘子、孟娘子那般,與小姐相處頻繁。」無影換過玄鍊掌中空瓶,又替無痕倒了濃茶:「你只能喝這個。」
「頻繁麼……」玄鍊沒醉,可是容易上臉,酡色浮上雙頰,暈得那樣好看,桃花眼兒平日凌厲,而今徒留水光迷離,「不,我和諭……來往鮮矣,她調派他地,而後我便相繼認識小月阿瑤……彼此相隔,卻都過得挺好,她好,我好。」
──多年未見,情誼不減,重逢依舊熱絡,這諭離娘子在小姐心中,分量足重。
「諭離伴我艱難時,我卻無能報之萬一,她願為我犧牲,我更盼她,得償所願……」話音含糊在酒香裡,她放鬆地懶賴椅身,雙眼微闔,哼著不成調的歌。
無影忖度默默,與無痕從曲中辨出一絲落寞,兄弟倆對視片刻,後者遂是取走酒瓶,前者跟著別開新題:「回來時遇見那產鬼,您說要處置,可是要動真格?」現下隨商隊出行,他就怕再有西涼或朝暉之事,玄爺寬縱是容忍,並非底線無度。
酒勁蒸騰,軀體發熱,玄鍊微微鬆開衣襟,胳膊架在扶手,一雙鎖骨便袒露,隨著仰頸,形成的勾弧美好。
無影怕小姐著涼,把窗扉掩上了,回座時琢磨著,給小姐換了杯釅茶:「適才備膳,我向此處廚娘打探,廚娘說降風城前一陣接連死了好些產婦,城主大辦數場法事無用,最終從清心觀請來一名道童,那道童說是產鬼,然而他修行尚淺,無力相抗,便擇出油紙傘之方,使城中孕婦免於受害。」
「堂堂降風城主,竟只請到小小道童,清心觀最善沽名釣譽,卻到底有真本事傍身,當今皇上也倚重。」無影有所探伺,玄鍊早前也派侍神調查:「遍地都能見血糊鬼蹤跡,降風儼然成一鬼窟,人說生育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天下常見女子難產故去,但非是人人都能變作厲鬼,若要轉化,總有大恩怨或執念在先,降風鬼魅充斥,景況實屬怪異。」
「幾位廚娘語焉不詳、含糊其辭,我知之甚少,但小姐,此事定另有疑竇,您千萬謹慎。」
「眼下同商隊離家,此事我原也為難,但既然諭離在此,若確要處置,當有更佳人選。」事關女子,諭離肯定在意,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你說另有疑竇,可是聽出甚苗頭?」
無影搖首:「只聽與一位姑娘冤死有關,但降風民情尤其重男輕女,死一名女孩兒只冤不枉。餘下我沒敢多問。」怕不慎傳入玄爺耳裡,以為小姐又要招惹事端。
「只冤不枉……諭離若聞,怕是要氣死。」玄鍊笑得輕,將茶湯一飲而盡。
「這位諭離娘子……是何來頭?似乎極看不慣女子遭逢迫害?」幾些字眼聽進他耳裡,刺在他心上,無影謹慎地拿捏話語力度,將花生碟子置於小姐手邊,轉身去為暖酒壺添水,焰苗過旺,眼看著要燒乾了。
「她出身坊間,自然見不得有人迫害姐妹。」玄鍊順手把花生仁丟向無痕,後者張嘴接下,喀哧喀哧嚼得開心,「她乃天盛朝人,遭遇與你相似,幼年家貧,被家人賣了攢錢,從此淪落風塵。」
「諭離身段柔軟,擅拉二胡,偏生曲子唱得難聽,故被老鴇排去當舞妓,十三歲時,她窗下一瞥,與一名姓顧的窮書生互見傾心,諭離便再不賣笑委身他客,為此她受老鴇許多折磨,險些被打死,都是館中姐妹照應護持,方留下條命。」
玄鍊曾以為顧映天相貌出彩,抑或天資卓絕,方使諭離鍾情,但諭離說顧映天平凡無奇,連五官都那樣組合無趣,唯有一顆小痣,點在其鼻樑右側,勉強引人注目。
「四載光景轉眼而逝,老鴇還是要賣諭離初夜,諭離抵死不從,掙扎之際奪過剪子,刺穿脖頸,血盡而亡,顧生則不知所終。」據諭離打聽,聽聞諭離自盡,顧生一病不起,不久便魂歸地府,英年早逝。
「閻羅王賞識諭離剛烈自潔,本想將她來生發到好人家,但諭離不接此恩,說願為閻羅王做牛做馬,但求顧生百世平安富貴,幾位大人大受感動,准了諭離請託,還提拔她做陰差,諭離有能耐、肯吃苦,在陰差中晉升極快,而今已是位人物,地府人稱耐冬娘子。」
無影手捧茶碗,指腹摩搓杯緣:「這事……終究娘子前塵過往……」這般輕易講述,可安?
「不妨事。」玄鍊語氣輕鬆,但不容一絲隨便摻雜,「諭離不覺這是難言之隱,皆為人之經歷,她不曾做錯事,不用愧對於人,亦無意隱晦。」
無影極是意外,怔了半晌,垂眸不語。
「就說諭離特別。」玄鍊笑著,遙憶起從前:「然而起初,我卻不十分喜歡她,她太不講究,又太灑脫。」而她前生乃官家嫡女,教養良好,即便身困枉死城二十載,依舊洗不去那股子高貴習氣,積累已久的怨氣充斥滿腔,她倆天差地別,相距太遠。
「咱倆分在一塊辦差,日日相伴相處,逐漸熟稔,甚至情同莫逆。」
玄鍊述諸簡省,實則諭離對她潛移默化,伊人帶著那天塌下來都不怕的豁達,像烈陽般強硬地驅散雲翳,照亮了她。
沒有諭離,就沒有如今的玄鍊。
但也許誰都不會曉得諭離於她,究竟何等意義超然,玄鍊不會將之訴說,留存心底就足夠。
「緣分……著實妙不可言。」──所以她總是如此歸咎。
「這麼別樣的娘子,小姐肯定徹夜長談,一番敘舊。」無影收拾著瓜殼子,把方才剝好的核桃仁撥給無痕。
「自當如此。」玄鍊唇角弧度勾得滿意,因目光迷濛而略顯嬌憨,她凝視桌前蠟燭,其矮身半截,提醒約期將至:「人也該到了,等會替我守在外間,時辰到就早歇息,甭等我,記得把門窗都掩實,別叫光洩出去。」
銀粟正巧回屋,無影無痕便起身拾掇,良宵和美酒,盡數留給小姐。
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OFxN3XhG
玄鍊執握酒盞,一口含過一口,淺嚐以待。
月芒柔和,鋪來長路漫漫,然而翹首以盼,始終不見那嬌客足跡,道途上,只有滿佈塵埃。
燒化的燭淚堆積腳邊,燭焰寂然熄滅,獨飄裊裊一縷輕煙。
天明了。春風和煦,室中空寂,晨光燦爛,無限好。
──好冷。杯中醇醪涼卻,玄鍊眼底微染霜意,失落油然而生,所見皆因心頭喧囂,變作蕭瑟。
一夜過去,諭離沒有來。
幼雛晨啼,聲聲啁啾新生,飄入屋閣,化成蕭索。
伊人隻影孤坐,受困在惆悵裡。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18.216.188.7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