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廳堂見客是規矩,玄鍊帶著二位侍從行經廊中,跨過道道門檻,微涼的穿堂風撩起門簾,恰巧讓主客打了照面。
那是一位身著輕便綠裳的十八姑娘,面容堪稱清麗,輪廓分明、眼窩深邃,帶著一點異域風情,顴骨突出、鼻樑高挺,襯得她一雙眼眶窄長精明,裝不住多少情義。見到玄鍊身影,她連忙起身作禮,唇角端起的笑意是恰到好處的輕淺,一切合度,誰都會認為她恭敬。
「多時未見,娘子別來無恙。」直起腰來,正是去年於西北宛州,與玄鍊結緣之少女陽綠萼。
「光陰似水,最是留不住,眨眼一過,竟已一載年歲。」玄鍊入座,支手托腮狀作慵懶,半瞇著眼將情緒掩藏,「別站著,我仰頭說話累人,坐。無影,上茶。」她本是怠懶的人,此刻卻費著力氣裝模作樣,正是為了應付來者,眼前的少女有多危險,玄鍊曾經見識過,藏在恭敬表面下的,俱是浸了毒的獠牙。
陽綠萼是邊塞人,原籍西北宛州,與玄鍊早在去歲因故結識,後來受玄氏幫助入京,卻一直未曾拜訪,而今驀然登門,玄鍊不信她是要撫今追昔,陽綠萼不是念舊的人,她只放眼未來,玄鍊倒要看看她玩的什麼花樣。
「謝娘子。」陽綠萼福身,回座謹道:「娘子耳聰目明,想必我入京後的動向,您都一清二楚,當日與娘子一別,我隨玄氏商隊遠道進京,如今拜入清心觀,更名青玉,侍在青雲道長座下,專門替人消災解厄,積善積福,只求消解滿身罪孽,情非得已,不敢貿然上門叨擾。」她一直低眉順眼,若非早有認識,玄鍊都要著了她的道。
「妳自然不敢叨擾,無事不登三寶殿,若非有事相求與我,妳怎會來叨擾?」玄鍊摳著桌緣的金漆花紋,語調緩慢得黏膩,像在拿刀磨著她,欲劃開她的假面。
玄氏於青玉有大恩惠,青玉卻至今才來玄府,她是不在意玄鍊、沒把玄鍊放在眼裡,從前玄鍊見她,她便滿口的謊言在話語裡夾雜,不過此次卻說了句實話──情非得已,青玉著實不願來找玄鍊,在這女娃面前,她總是無所遁形,被看得澈底。
可若知道青玉想法,玄鍊定會撫掌大笑,青玉在她眼中確實清楚,混濁得見不到底。
青玉不上道,玄鍊也非是善茬,她脾氣兇得很,眼下讓青玉入玄府,不過是看在玄玉牌的份上,商人重諾,當年她給得起,現在青玉便也見得起。心忖間,遂道:「妳是有造化之人,才短短半年光景,妳已拜入京中最具盛名的清心觀,據聞青雲下月出關,修為更上一層樓,皇上要封其國師之位,妳此時來找我,是否與此有關?」
「是,師父出關要考校修行成果,我眼前有一難解不開,所以來尋娘子。」知道瞞不過眼前人,青玉索性盡數招出,「若能解開此題,我便可得師父青眼,免十年修行辛苦,但困境難纏,」說著起身撩襬一跪:「求娘子幫我!」她若要站得住腳,就得在玄鍊面前捨得出尊嚴。
軒窗櫺影重重,落在青玉身上欲發朦朧不清,玄鍊端詳著,視線有些模糊:「很好,這才是我知道的妳。妳別跪我,我受不起,玉牌是我的承諾,妳攜之造訪,我一定會幫妳。」青玉來得早,玄鍊還未用早飯,只在路上匆匆吃了顆饅頭,眼下餓得前胸貼後背,僅能含著一口淡茶稍解飢渴;無影心思細膩,見小姐神色懨懨,忙去吩咐門外丫鬟取茶點來,另外讓廚房熱著菜候著;玄鍊留神在別個地方,便無暇注意此些動靜,只朝青玉置在一旁的包袱下頷一抬:「何物?」
青玉解開包袱,高舉雙手呈之:「娘子一觀便知。」
玄鍊放出侍神接過,此乃一對碧綠玉鐲,置在光下細觀,能見一絲血色紋,及點點紫斑。她眉心一蹙,旋即問到:「從何得來的凶物?」
「前日有位孫姓少婦來清心觀求助,這對玉鐲原先配戴於其腕,我略施術法將之強取而下,此玉鐲乃大凶之物,致孫氏歹事接連,我無力阻止,請娘子指點迷津。」
聞言,玄鍊眉峰略揚:「妳縱有天資,卻因道途錯誤,無力掌控善用,即便妳如今拜入名師門下,也才不過六月時光,修道講究道心,絕非一朝一夕可成,這等大凶之物,如何都輪不上妳處理,這是妳自作主張?」
青玉瞇起眼,笑得那樣空假:「富貴險中求,我知道此事超出我能力,可唯有如此,才能脫穎而出,若無玄玉牌,任憑孫氏再可憐,我也不會輕易接下委託。」
玄鍊卻知這是她真實模樣:「富貴險中求?說得真是好,那日妳為我擋刀,半條命都沒了,可不就是如此?妳對誰都狠,尤其對自己最狠,所以我瞧得起妳。」點心上桌,她挑揀著道:「妳且把經過說一說。」
青玉這才復位:「方才說孫氏求助於我,但此物原非屬於孫氏,而是孫氏其父不知從何得來,以為是『福祿壽』,托人送予孫氏。」
「自從得了這玉鐲子,孫氏便禍事不斷,既不得丈夫歡心,平日好生相待的夫人也變得惡言惡語、百般打壓,老夫人亦各種刁難,連唯一能倚仗的幼子也突染惡疾,纏綿病榻業已半月,遍請名醫救治仍不見起色。」
「束手無策之下,孫氏找南城知命橋的算命先生容隱相看,方發現問題出在這雙鐲子,可就要取下來時,鐲子彷彿咬住孫氏一般,如何都褪不去,容隱說是玉上怨氣所致,然而他功力淺薄,無能為力。」
聽至此,玄鍊若有所思:「容隱……云已啊……他那雙招子確實毒辣,若是他鐵口直斷,想必八九不離十。」可惜容隱此人天賦極高,看得比誰都清楚,卻亦遭上天制衡,他人或眼瞎或啞巴,唯容隱是根骨盡廢,天生孱弱不良於行,亦無緣修行術法,瞧出問題所在,便是他最大的功用了。
青玉接言道:「孫氏因而找上清心觀,當時幾位師兄姐並未對其理睬,我便出面接下了。」後來兜不住事情,便忙來找玄鍊。
玄鍊不拖泥帶水,輕刮著茶盞,對其一一指教:「這玉雖帶紅、綠、紫三色,但非是『福祿壽』,此道紅紋乃是血沁,顧名思義,便是由人血沁染,有人以為這代表出自古墓,象徵年代久遠,尤為可貴,遂競相追捧;有些不肖商家便將玉塞入活狗活貓腹內,再將之活埋,以製造血色,藉此魚目混珠,不過此玉之上確實是人血所凝。血沁之物來源多古怪,陰厲之法尤其多,不可輕易碰觸,更不得隨意配戴。」
「這樣的紫斑,又稱屍沁,表示這鐲子曾長期予死者共處,更甚者從死者身上取下,兩者條件合一,此物或許確是出自古墓。玉乃極天地之陰所生,記性良好,能記得舊主之喜怒哀樂,並會將舊主所感轉移給新主,因此玉不可白要人送,否則會受此些情感影響,嚴重者甚而替人受災。」
「綜觀而言,此事此物與死人或血腥脫不開干係,這樣陰邪的東西,焉能不引來麻煩?妳既說不出這玉鐲源出何處,此事便也難辦──孫氏其父,可算不得源頭,解鈴還須繫鈴人,孫氏其父又是從何得來,那才是重點。」
「我明白了。」青玉斂著眼睫,叫玄鍊瞧不清她打算。
「此物煞氣甚重,先放在我這裡保管吧,奉勸妳加緊動作。」玄鍊細察玉鐲透出的濃稠怨恨,「保不齊待我出手之時,事態已然無可挽回,至時沒好果子吃的是誰,妳自己心裡清楚。」
饒是個愚鈍之人,都明白玄鍊話中之意,何論青玉胸有千壑,一點即通,遂匆匆告辭,趕往調查。
人方走,無影就趕緊宣早飯上來,把餓得癱軟的小姐扶上飯桌。
兩口雞湯下肚,玄鍊便覺脾胃暖和,連精神都清醒不少。
「您雖餓著,但再一個時辰就和玄爺用膳,您留點肚子,要不等會玄爺見您用得少,還要唸半天。」無影提醒著,替她夾了一塊醃肉。
玄鍊也有分寸,遂讓無痕坐下,吃不完的粥菜,都盡入他腹中。
無影端來釅茶,不住嘆道:「這陽姑娘,變化真是大得緊,叫人沒來由地害怕。」
「嗯,但不怪她。」玄鍊接過,低飲片刻又道:「京城繁華,紅塵之最,憑他是誰,只要一瞬不留神,都會被迷亂心眼,青玉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者。你見過她先前模樣,她本就扭曲,此般環境更是加劇她畸形,我不說她如今是矯揉造作,只是懂得收斂刀光,又避我鋒芒,然而當初她敢於頂撞,滿身恨意中自有傲骨,我當真欣賞些。」
「您是因為惋惜,才和她多說這麼些話?」
「你若說惋惜,我卻也不知要惋惜她什麼,我早知道她什麼個性,本不該意外……」玄鍊捧著茶碗在膝,抬臉望出門外一片蕭瑟秋景,不住長吁:「但也許吧,畢竟是我給她指了這條道,助她離開宛州……迢迢上京路,幾經辛苦,饒是塊頑石,也會被打磨圓。」──只是不知如此,是喜是悲,「此世間光怪陸離,人心易變,不必以之為怪,更毋須害怕,即便要怕,我怕得也不是這個。」
「哦?那小姐怕的什麼?」
「我只怕──」
忽來一陣大風,把無痕掛的滿門風鈴吹得叮噹作響,玄鍊的話語,便也在鈴聲中,給擊碎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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