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逾邁,盛夏不過駐留片刻,便又被颯爽秋風吹離,大地景緻遂也讓滿山的銀杏侵染成一片暖眼的黃,更莫說催熟了初結的梔子,惹人饞嘴。玄鍊便穿梭在這澄黃黃的緗色裡,徐行於南安山的林路。
她身著一襲象牙白立領襦裙,外罩淡薄的藕荷色對襟褙子,繫帶輕柔地在兩瓣羅裳間打上一對竹綠蝶,頭綴一只藤蘿紫石子銀釵,漫步秋景深處,仿若一朵不願凋敝的菡萏孤蓮。
如今玄氏商旅正位在洛華極南的荊州楚縣,此處地勢高聳崎嶇,卻比之益州更要濕熱,幸得已過白露,清晨的濃霧將南方頑固的暑熱都驅散,否則玄鍊又得窩在屋裡萎靡好幾天。
玄玉仁以友人的身分帶玄鍊和幾位貼近的僕從落腳熊將軍府,餘下商隊之人則居在玄氏自家的據點,這位熊將軍熊堯乃是鎮守洛華南境的總指揮,在南疆同武四家之南家分庭抗禮,熊堯與京城那些官爺不大一樣,雖有軍職在身,卻未輕視商戶,反而喜於此道,幾年前他親自修書予玄玉仁,欲透過水脈河運南方野林的木材,振興這蠻荒的邊陲之地,於是這遠離洛都的旮旯兒,便在短短數載內給他整成了富庶城池,連南家發軍餉送糧草,都需將軍府調度支援。迄今多番接觸,熊堯俱對玄氏很是禮遇,玄玉仁也樂於與這掌握關塞的軍長交流,有熊堯作支撐,給玄氏省了不少經營和鑽研的麻煩。
南方季節更迭較北部晚些,這會兒不過正值秋穫新收,農忙之餘,各地市集也是熱鬧迎秋,大街人群熙來攘往,更不消說為秋闈來往奔波的學子,亦碌碌於啟程,長亭送短亭。
玄鍊最煩人潮吵嚷,趁著玄玉仁為商務繁忙,領著無影一干人等登高望遠,以避塵囂。
這南安山非是她興之所至,隨意指之,除了和將軍府中管事打聽過何處僻靜,便是因前些日子夢中那句「南安王」,一直讓她留心至今,回屋換身輕便著裝,玄鍊即率眾人打道入山。
因此引發後續的一連串麻煩,當真怕什麼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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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所言不虛,南安山確實人跡罕至,只望見一座佛剎古寺的屋簷塔頂,寧謐的矗立層巒疊嶂之間,讓玄鍊想起目蓮那張千百種淡笑的臉,遂路過山門云爾,不去擾人,亦不庸人自擾。
行到深處,已不見道途,唯聞溪聲淙淙,優遊舉步。地上鋪滿枯黃落葉,如眠床柔軟,玄鍊便臨溪坐臥暫作歇憩,遠遠地,還能自樹影交錯的縫隙,瞧見上邊那汲水的小沙彌。
無痕也盯著那剃得乾淨的後腦勺出神,可是眨眼之間,一隻渾身青疙瘩的猥瑣精魅就躡著身形出現在小沙彌後方,張出獠牙流著長涎,隨時準備朝其嫩頸撕下一大口,叫他心神悚然,連忙緊抓玄鍊胳膊。
這山林之中瘴氣繚繞,倒叫玄鍊一時不察,被無痕這麼提醒,立是想出手救人,然而彼此之間隔著重重枝幹,阻撓符紙飛行,玄鍊只好讓人托著自己衝去搶救,偏生無痕這傢伙前日裡在將軍府給門檻絆了一跤,跌傷背部和手腕,無法抱她前去,無影手無縛雞之力,和玄鍊掰手腕都不一定會贏,從來不指望把他列在參考選項中,玄鍊遂轉而讓銀粟背起她趕往。
千鈞一髮之際,玄鍊先是打出侍神遮覆精魅一雙凸眼珠,在其疑惑時,銀粟又一腳踹翻它,小沙彌察覺身後動靜,回過頭被驚得跌坐在溪裡,僧袍都濕了大半,水桶也脫手順流而下,無影看準時機,伸長手臂將其攔截,一個使勁撈回岸上。
那頭玄鍊重新取出符紙,正要結果了精魅,就聽小沙彌稚嫩的一聲:「施主且慢。」
「小師父有何吩咐?」玄鍊口上問著,視線仍停在精魅身上。
他先是誦了一句佛號,接言:「於世行走皆是眾生,請施主莫要為貧僧犯殺戒。」
「我又不是和尚,犯甚殺戒?」玄鍊嗤之以鼻,卻一念旦夕,仍是收斂法力,拍拍銀粟的肩讓她放下自己:「罷了,左右住在這山裡的也不是我,你自個兒當心著吧,修行人,在這些妖魅眼裡都是香餑餑。」又睨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精魅:「滾吧,夾好你的尾巴,可不是每次都是這樣的好運氣,有個善心的和尚幫你。」
精魅立是倉皇爬起身逃離,沙彌口中「阿彌陀佛」,合掌向玄鍊一禮,接過無影手中裝滿水而沉重的木桶,一晃一晃地走遠。
這人救得有些不是滋味,玄鍊心中的那點兒好心情給蒙上陰霾,但還是沒忘稱讚銀粟:「跑得很穩,比無痕都還快些。」無痕怕顛著她,總有些邁不開手腳,緊急時刻反礙事,銀粟姑娘身上軟肉多,便沒這個問題。
出門也二三個時辰過去,一行人即擇路回府。
原先只是一段無傷大雅的插曲,殊不知當時在場除卻玄氏四者和沙彌,還有一人藏在厚厚的積葉底下,因此被人順藤摸瓜地找上門來了,看著跪伏於自己跟前的窮酸男子,玄鍊頓時認真反省自己,她確實該在施法時多注意周遭沒錯。
此位酸氣纏身、酒臭濃厚的瘦皮矮漢撲在玄鍊和三名僕從的道上,其衣衫襤褸,面目灰髒,叫無影以為是哪來的乞丐,差點要拿銅錢打發他,想著這人也算是倒楣透頂,畢竟若非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他一介平民,是絕對不敢在肅殺的將軍府大門前蹲守,甚而攔住將軍的貴客。
卻不料這矮漢不知是機靈還是蠢笨,認出玄鍊便大喚一聲「仙女救我!」,讓無痕和銀粟當機立斷抬起腳就要踹開他,卻也讓玄鍊阻止他倆,左右瞧過路人神色,一句「閉嘴,隨我來。」,把人引到街巷暗角。
見無痕與銀粟二者面露委屈頹喪,玄鍊安撫兩人:「沒做錯什麼,只是將軍府衙前,莫得生事惹人眼,咱還是熊伯伯的座上賓,多少人就盯著爹爹要拿他話柄呢,扣個『教子不善』的帽子可不是小事。」另外街上行人這般多,她見此人身周繞著一股詭異氣息,怕那口「仙女」並不只是美稱,現場接著問下去,會被這冒失鬼喊出更多東西來,倒不如先帶去別處問清楚,若真是什麼鬧事的癟三,再加以收拾也不遲。
躲進一處無人的胡同暗道裡,玄鍊以袖輕掩鼻尖問道:「報上名來,何事?長話短說便罷。」
「王、王狗……」他縮著身軀哆哆嗦嗦地道,抬首偷覷一眼,便看到無痕那張猙獰的疤痕臉,遂見了活閻王似地又拜伏在地:「小人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您千萬別索我的命!我什麼都沒碰!求、求仙女大人救救狗子!」
這倒有些耐人尋味。玄鍊露出的一雙眼閃過興致的光芒:「你犯了什麼錯,讓人要索你的命?碰是碰什麼東西?」
聞其語中一絲莫名的喜悅,王狗渾身顫了一顫,悶著頭老實將經過全數交代。
王狗本是個地痞無賴,平日無所事事,摸著口袋裡的銅板到處討酒喝,三十老幾的年紀也找不到個媳婦要跟他,雖然不討正經人喜愛,卻有幾位臭味相投的流氓朋友,六七人湊在一起,混日子過。
事情源自這夥無賴中,一位人稱「老朱」的青年,老朱也沒有穩定的營生,但總有閒錢買好酒、請大家吃飯,叫人怎麼想都覺蹊蹺,約莫三月前眾人一次小聚,便問起了這事,老朱也不藏私,答說自己跟一位「摸金校尉」學藝,向地底往生逝者求財,花的都是死人金。
玄鍊就不屑譏道:「什麼摸金校尉,不過就是擾人安寧的盜墓小賊,雖說銀白死不帶去,但都是生者的心意,他也有膽子用。」
王狗忙不迭地道了好幾聲「是」,接著說起初大夥兒都有些害怕,那酒水也變得索然無味,可是無奈生活潦倒不成個模樣,利慾薰心之下,仍是向老朱打聽起門道,老朱說他師父前日發現一座大墓,位置奇詭必有玄機,剛好缺人手搬寶貝,便把幾人都一同招入夥。
十日光景轉眼而過,大家興高采烈地帶上工具入山,老朱的師父還講解道,經其考證,那座墓陵的主人,八成是前天盛朝中葉於此鎮守南天關的衛國公屈瑞,這衛國公生前頗受先朝皇帝重用,賞賜不少,又本身在南方一手遮天,形同土皇帝,故其墓室中定藏有大量稀世珍寶,隨手拿一件,便可餘生不愁吃穿。
進展比料想的情況還要順利,老師父很快便尋到門路打通盜洞,幾次進出,除了王狗,其餘人等皆是滿載而歸,變賣贓物慶祝一番後,怪事便開始發生了。
三日後,自領頭的老師父開始,每七天就會死一人,那說死也稱不是死,卻活也不能算得上是活,身體都還是溫熱的,脈搏心跳俱在,卻沒有氣息、肢體僵硬反應皆無,沒過兩日便接著發蟲腐去,這事生得詭異,大夥兒又虧心在前,就在南安山裡找了塊地,陸續草草葬了。
葬著葬著,眼下只剩王狗一人,他心裡害怕,算著日子便在第七個頭七當天,來至兄弟墳邊喝得酩酊大醉,希望死得痛快些,可沒想喝得迷糊,倒頭大睡,還被厚厚一層落葉遮蓋,沒讓他凍死在荒山野嶺,醒來時恰巧看見玄鍊整治那隻精魅,霎時找到了主心骨,如今還喘著一口氣,只覺慶幸又不解。
聽到這,無影心頭是一股噁心,敢情他們那日踏青,踏的都是別人的爛屍體!想著不免又對王狗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嫌惡。
玄鍊則是神色如常,眼兒骨溜溜地轉過一圈,開口便問:「你動沒動過墓裡的東西?」
「啊?沒、沒有啊。」王狗爬起身跪得萬分規矩,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當時一陣陰風把我拿的燈盞吹滅了,嚇得我差點沒尿出來,我沒想著挖、挖人家墳墓是這麼嚇人的事,能好好站著……走出來就不錯了,哪、哪還有那膽子、去摸地上去撿東西呢……」
「撿?」玄鍊不甚理解:「墓室裡東西擺放都有條理,哪來用『撿』這字?」
叫王狗以為玄鍊摳著詞眼在刁難自己:「沒有、沒有要冒犯人家的意思!就、就真的是撿起來的!都是寶貝,我合該也要抱出去的!小的粗人一個,不懂禮數,仙女和大王千萬別著惱!」口中的大王稱得自然是無痕,使另二人悶在玄鍊後頭憋笑。
「我知道。那你做什要『撿』呢?」玄鍊略有些不耐煩,漫不經心地捏起無痕的手,在其掌心寫了一個「餓」。
「我沒有!是他們!我不敢!」王狗把頭搖得像支波浪鼓,窺見玄鍊面色不豫,吞了吞唾沫又忙道:「咱一開始進去的時候都好好的,那老師父還說要小心莫打擾人家墓主長眠,以免遭到報應,可他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地,和老朱就莫名罵起來,連著其他人也一同吵起來,那大嗓門迴盪,在我腦殼裡響的、鬧得我心頭怵得慌,哎,說好不吵人安寧!」
無影在後邊也瞧見玄鍊寫的什麼,他這位影美人向來最是貼心,遂附在她耳邊悄悄言語:「您早飯用得少,晚點咱去那轉角的江記舖子買幾籠蒸餃吃,我昨兒經過就嘴饞,他們家的麵食做得可香了,瞧著皮薄餡美還多汁,肯定得嚐嚐。」
玄鍊被這熱氣呵得癢,偏頭用肩膀蹭了蹭,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
銀粟也發現三人間的互動,自告奮勇地輕聲道:「要不我先給小姐去買先吧,那間鋪子老排著人龍。不吃牛和大蔥之外,您還吃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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