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驕陽如火,綠樹成蔭,滿池蓮花盛放,是夏,洛華儲君大婚。
婚事過程繁瑣,自議親至成婚,實則長達近載,總算叫眾人盼到今日。
俗禮由晨初而始,從皇宮一路鬧到宮外新建的太子府,要臣民共襄盛舉,儲君年輕有為,在今娶媳開府,乃是喜上加喜,普天同慶,沿途熱鬧非凡,與宴者個個喜笑顏開。
入夜之際,又是另番盛況空前。
各方達官顯貴皆齊聚一堂,筵席賓客分男女文武安排座列,然而隨時辰緩走,人聲鼎沸,這區別便也在歡騰中形同虛設,一片紅糊糊的分不清你我。
孟瑤最愛這等沒秩序的場面,她首先逮住甯陽,拉著人碰杯吃酒,笑得好生開懷,邊扯嗓子道:「妳在這裡啊!可叫我好找!妳剛才看見沒?南二姐姐滿頭花、拖地錦,可太好看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新娘子!」
甯陽半摀著耳朵,飲了一杯回她:「這會不該喚姐姐,該喚娘娘了!」
「我管她呢!二姐姐和我處得好,這一聲姐妹,叫了就不回頭!」
「對了。」甯陽見人來人往,孟瑤又喝得腳步虛浮,忙將她拉到一邊,頓時於滿室鬧哄哄中得清靜如許,「上回妳贈的那靈壽木好使,我哥哥的病好轉許多,太醫說熬過暑夏無礙,多謝妳了。」
「哎,跟我客氣,就是拿我當外人!」孟瑤挽著人胳膊,舉盞「叮」地輕撞其杯緣,撒了些許酒水,「沒事,禮尚往來嘛!」甯陽送的那瓶古剌子水把殷月哄得開心,上回孟瑤硬塞人皮鼓、強要處理的事兒,殷月便不再計較,算是幫了孟瑤大忙。
「妳少喝點,回頭又得挨罵!」甯陽扶穩她,順帶把酒盞接過,轉手遞給經過的婢女,「不許再喝了!」
「哎……還來!我清醒著呢!」孟瑤遂抱著她臂膀,整個人掛在她肩上,「這屋裡幾個人,我都還能……數得清楚!嘿嘿……」
這小狐狸,人間香醪何曾醉她,致她這般軟爛,多半還是喜氣所釀,她那雙杏眼看似惺忪迷茫,實則銳利如常。
「妳瞧,那桌女眷,貌美如花,聶大姐姐、雲彤姐姐……她們二位湊在一起,交頭接耳,指不定是在談論我鵷扶哥哥壞話……」
禁軍聶統領聶敏裝束依然簡便,頂多換了髮冠樣式,隨意搽點口脂便罷,比雲彤更顯武人英氣;她因殷家退婚雲彤不喜殷予澤一事,京城人盡皆知,聶統領曾放話,誰敢欺負雲彤,就是和她聶敏過不去,定會找上門算帳。
「還有范夫人──那位可是南二姐姐堂姊,和二姐姐長得一樣漂亮,都是溫婉標緻的大美人兒……我原先也坐那兒,悄悄告訴妳……」她攀在甯陽耳畔,輕聲呵氣:「佳人環繞,可真是香啊……」
「哎妳真是!」甯陽霎時推開距離,不停搓著發癢的耳朵,「明知我這裡敏感!」
「我是不是很清醒?讓妳奪我酒!」孟瑤嘻嘻笑得欠揍,別開甯陽,轉身卻落入他人懷中。
「阿瑤,怎的飲如此多?臉都紅了。」
孟瑤迷濛抬首,認出那輪廓,遂是明媚展顏:「表哥!」
來者正是她親表哥齊守拙,只聽他攙著孟瑤坐下,摸出帕子替她抹臉:「姑母見妳拽著殿下不放,要我來看看,妳瞧瞧這是甚模樣,沒規沒矩的,仔細給姑母教訓。」
孟瑤嘟嚷,眼底已現幾分清明:「阿娘忙著陪阿爹和外祖,沒空管我。」
齊守拙收起帕巾,笑得同樣機靈古怪,滿眼的調皮好玩:「阿瑤說的是,咱帶妳去另一頭撒野,表妹跟是不跟?」
「守拙自安」這個名字取得不巧,同輩人裡,正是他最不安份,每每惹得齊宰輔舉棍子追著他打;齊守拙比「孟瑤」更生了對狐狸眼,一張臉總是笑瞇瞇對人,胸中那顆心有玲瓏七竅,他鬼主意向來最多,小時候沒少和孟瑤瘋玩,與之感情甚睦。
孟瑤自是欣然應允,道別甯陽,他們兄妹倆攜手整場婚宴晃蕩,胡吃海喝一通、把多人衣襬打結在一塊,看他們跌得四仰八叉、最後還把齊閣老簪得滿頭花,齊宰輔見狀,差點沒當場脫靴砸人,還是他親姊齊溫寧攔著他,這才沒鬧更多笑話。
「阿澤快救我!」齊守拙笑喘著躲到殷予澤身後,連孟瑤都揪著他衣袖大笑:「鵷扶哥哥救命!」
殷予澤被他倆扯得一趔趄,好在雲彧出手扶住他,又把齊守拙提走。
「哎哎哎,雲兄、雲兄!你快鬆手,我得被你吊沒了!」
殷予澤這才得空問候孟瑤:「是否漪月不在,才讓妳無聊得發慌,四處胡鬧。」
「可不是嘛,我想小月想得緊。」孟瑤傻笑著,到底分寸猶存,少頃就站直身姿。
「漪月還要我別讓妳胡來,眼觀此等亂景,小生何得何能,哪攔得住瑤兒。」殷予澤說著,取茶點予她,「妳念著漪月,漪月念著年後出京府的那位玄家小娘子。」
「哥哥說的是小鍊,她跟著家中商隊外出,而今想是行到平益二州交界。」孟瑤適才吃得歡,眼下已然口中發膩,卻還是將之拿過,「小月就會念著她,小鍊在江湖逍遙,快活極也!哪像我和她,老困在這逼仄城池。」
殷予澤彷若聽懂她話外之音:「其實都快活──但妳是因繁華,她是因恣意無拘,最終都是世間萬象之一,焉須比較不服?」他放眼而視,聶家長子聶敖同殷家五子、六子──殷予濯、殷予灝相談甚歡,聶敖武將出身,卻帶著儒生氣息,合該遠放西疆浴血殺敵的男兒,竟被京都貴氣養廢了骨子裡的狼性,「心遠地自偏──欲闖欲留,自問有答。」
聞言,孟瑤乖順地彎下眼角:「這般轉念,我便覺好多了。」接著另開新言:「至少莫論我或小鍊,終究屬樂在其中,倒是有些人,顯得與這氣氛格格不入。」
依她所言望去,乃喬氏父子,戶部尚書喬成祥悅色和顏,與諸官笑面往來,長子喬正言亦和其他公子相處自在,以及嫡三女喬箏,這姑娘處於一眾貴女間,卻心不在焉,眼神瞅著他方,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其注目所視,正是被雲彧拎走的齊守拙。
「這樣好的一場婚事,僅會使人愈發害相思。」孟瑤竊笑私語,「可憐娘子空相思,我表哥最挑剔,喬三非是表哥心頭所好,外祖爺爺也不會讓喬家的女兒入齊家府門。」
殷予澤只是應和:「可惜了,也不可惜。」他留意是他廂──二皇子華英棨、與已故前工部尚書陳添明之子陳愷同桌,但殷予澤未有更多言語,就感別處目光,當即側首。
──建昭帝長女安陽公主華素,藉執握團扇抬眼覷他,被人察覺,又連忙移開視線,好不慌張。
跟著他聽孟瑤調侃:「可惜了,也不可惜。」
殷予澤收回眼神,未置可否:「芸芸眾生,念頭心願萬千種,絞不作一股的,大不了各歸殊途,好過彼此束縛。」
世間之大,注定誰都要踏上各自去路。
「噓──」孟瑤壓低聲音,「哥哥,大好日子,不能說這樣傷感的話損福氣。」
隨即聞人高喚「吉時到──」,屋外鞭炮齊鳴,劈啪巨響,一片喜氣洋洋,諸多隱晦心思,便都藏諸於這歌舞昇平的虛景浮相。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3.12.160.15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