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祠堂內,香爐半倒、焚揮灑了滿地,謝霽雪踉蹌站立,他駝著肩、身姿狼狽,足邊是摔成兩半的靈位,「謝天青」三字橫中斷裂。
「賤種……賤種!」謝霽雪恨恨嘟噥,酒勁方過,他遲鈍地眨了眨眼,發現對面人影,遂指著對方,嘿嘿傻笑:「哎、哎?你肯出來啦……你個小賤種,哈哈哈哈哈……小賤種──你個賤種!你總算死出來了,啊!」
「謝霽雪,你發甚瘋?」謝天青鬼面灰白,遭人羞辱,卻面無慍色,冷冷述之:「我娘冰清玉潔,是謝智屏玷汙她,賤血賤骨頭只能出自謝智屏,咱倆同父異母,皆為他骨血,我若屬賤種,你亦同是。」兄弟倆相差一年,謝霽雪降生後,義母虞嫏嬛便以「天青霽雪」,將昔年鬼嬰命名「天青」;趙心兒嫁入謝府,謝智屏認之為妻,天青依舊跟其姓。
「放屁!」謝霽雪怒吼,「我娘乃謝家明媒正娶,哪像你娘倆,來路不明!以為供你在這破祠堂裡,就是堂堂正正的謝家人嗎!你作夢!」言語間,他腳踩靈牌,在那裂紋上狠狠蹍了蹍,下頷高抬,自鼻尖神氣一哼:
「你娘……她下賤!何來的正經人家姑娘不守婦道!呸!她下賤,生出個你──生出個同姓謝的謝天青……呸!你不配!噁心、嘔──噁心!」
他說得眉飛色舞、耀武揚威,蠢態極其惹人煩躁,裝模作樣的諷語刺耳,謝天青目閃腥紅,拂袖一揮把人搧飛牆上:「你住嘴!」
謝霽雪狠撞牆面,痛喊一聲直直墜下,四肢軟弱大開,頭無力地偏垂。
「我不屑做你謝家人。」謝天青輕撣塵埃,面色嫌惡,「你以為我緣何奉在這祠堂?謝智屏汙泥染白蓮,髒了我娘清白,他愧對我娘、他的業障報應在我身,他該對我母子倆負疚難安。」
他朝謝霽雪走近,俯視其冷嗤:「是謝智屏求三拜四地把我求進這齷齪地、拿義母和我鬼身要脅,若非鬼身未成,我何囿於此?他造孽心虛,事成定局方妄想挽回,究竟誰噁心?誰不配?」
謝霽雪沉默片刻,驀地「噗」一聲笑出來,謝天青眉間攥緊,見他低笑著仰起臉,表情跩得欠揍:「是啊,爹他心懷有愧,可也不過如此吧?你觀此處……同是故人,我娘入祠堂,受後人供奉,你娘在哪兒呢?不過遊蕩無處的孤魂野鬼!」
「呵呵……謝天青,你當我不知麼?爹他迎你入祠,僅為你鬼胎之身,能害更多人成人藥,你是怪物,多沾點血腥,又有甚關係?你若不是個怪物、若不是還有點用處,你當真以為爹願意放你這妖怪入謝家大門!」
謝天青再忍不過,揚拳朝他猛揍。
「你閉嘴!我殺了你!」
他怒目切齒,每一次揮臂都洩憤似地灌注了全力。
「我殺了你!」
像在剜去打在血緣上的烙印,割除這畸形的親情。
「殺了你!」
像亟欲抹消生而不人不鬼的冤屈、遭人冷置一隅的破碎與空虛。
「……要殺了!」
──我不在意。
他騎坐謝霽雪胸膛,拳頭一顆一顆砸落,像吐出飽嚐已久的遐愁,那些統稱為悲哀的苦痛,若沒有謝霽雪,他就毋須背負上一輩的恩仇──斷子絕孫,那是生母臨終前的詛咒,他終生無法違背的命令。
「要殺了你……」
──才不在意。
若沒有謝霽雪,就無人再次證明他的來歷有多可疑,他恨這份親緣,他要割捨、他要丟棄。
「我殺了你、要殺了你、要殺了……」但一拳一拳,隨著話音哽咽逐漸無力。
他終於停下動作,懷著滿腔苦楚,頹喪地抓著謝霽雪衣襟。
可他並不想恨,浮現這等情緒,著實令人作嘔,謝天青好疲憊,這些理應與他無關的因,全都化作業果,重重地壓在他背脊。
誰何曾看見他的委屈?
「──我殺不了你。」
謝霽雪滿面傷痕、鼻血直流,堪稱清俊的一張面容青紅交錯,然而縱使直撞上牆板,謝天青俱無能對他造成半點致命傷。
──娘分明死得無辜,但好快就被遺忘。世上唯有母體血脈可控鬼胎,趙心兒有遺願,她要謝家無後絕嗣。
謝霽雪言語囂張,卻也忘了,若無後人祭祀,誰都是野鬼孤魂,倘若謝天青得逞,王氏便也成作他口中奚落的處境,與趙心兒銖兩悉稱。
「可我殺不了你……」
當年謝智屏壓下趙心兒之死,匆忙迎娶王氏女為妻,本以為舊人過往,皆能埋藏心中不提,可那無名郎中臨行前留書一紙,叫謝智屏日夜驚懼──
「鬼胎生,人子亡」。
謝智屏趕至亂葬崗查看,才知大禍臨頭──母身已死,鬼胎猶存,便無人能阻其作惡。彼時王氏正懷胎,趙心兒之死和鬼胎一事去時未遠,謝智屏警惕在心,他百般思量,最終聯繫到那郎中,就郎中指示,於王氏身上種護咒,依靠流動血脈的親緣庇佑腹中胎兒,而王氏亦因此產後體虛,纏綿病榻,芳華早逝。
漫漫十六載,謝天青無有一日不想殺謝霽雪,自遺命中解脫、掙開重重枷鎖,奈何兄弟血濃於水,騙不了誰。
「先來後到……我是該喚你聲兄長。」謝霽雪頂著張鼻青臉腫的臉,苦笑著咳出血沫,「呵……噁心……」
噁心是刻意違心,謝霽雪深知自欺欺人,謝智屏壓根無從驅使謝天青,否則謝家何苦淪落此境地,惹來玄爺調查?謝天青無利可圖,謝智屏苦苦支撐人藥生意,但依舊暗自殺人澆灌母體、供給鬼胎養分,卑微地求謝天青入府。
趙心兒畢竟他畢生摯愛,愛屋及烏,謝智屏終究不忍謝天青流落在外。
──可是蒼天,老父所造之孽,緣何報應在兒郎?
承擔業果的兄弟在黑暗中對視,在相似的眉眼望見疲倦和無奈。
「……」謝霽雪嘴唇歙動,「太噁心了……我們倆。」
室中好容易沉寂,屋外卻傳來騷動。
謝智屏領家丁奔至,後頭緊隨露凝香夫人虞婉媚。
「這都怎麼回事!」謝智屏大驚失色,「霽雪!天青!你……」
謝天青臉色霎時轉為冷硬,振袖飛身,遠遠落至屋角一方,陰沉地瞪向來者。
謝智屏擺手,讓家丁去扶謝霽雪,擦肩而過時瞥了一眼,見其精彩容顏,他哼一聲罵道:「不成器的東西!送回院裡,請大夫治傷,都悄悄地,別讓人瞧見了。」
他留意到角落的謝天青,後者佇立不動,即便外人在場,也未曾要消隱身形,他遂皺眉輕嗔:「怎還不回去?」
謝天青不吭聲,僅是睨向地板。
謝智屏隨其視線看去,才發現毀壞的靈牌,他心中頓時一慌,只聽那鬼兒子笑道:
「那年你哄騙我入府,說要供奉我、補償我,以慰娘親在天之靈,我雖不信,但義母說我鬼身猶虛,尚待培養,有人主動攬這殺人養鬼的大罪,哼,義母樂見其成!尤其你謝智屏是我老子,稱不上冤大頭,是自作孽!」謝天青冷目視之,恨恨地磨著牙說:「不想你就此把我拘在謝府,謝智屏,我搞不懂你意圖,你口口聲聲情義,我卻如何瞧不出,唯感你自私至極!」
「我……」謝智屏大感荒謬,怔怔地睜著眼,眉宇蹙得猙獰,他朝他探手,似欲挽留,「為父只是怕……」怕他追求的所有皆離他遠去、謝智屏唯恐自己就被拋下了,他畏懼著自己真的不夠格擁有,遂用力地將一切握緊。
──可為何都還是散了?
「是,你怕。」謝天青話聲涼得刺骨,凍若寒霜,「你怕,所以甚都要攫手心上,你可曾看清楚你所抓何物?且是你該抓?娘親、義母、霽雪……我等被你抓得粉身碎骨,就為填你之怯懦,填時經久,你長進否?是否再無所懼?。」
為兄弟信賴,他填了虞嫏嬛和趙心兒;為趙心兒,又填謝天青;為謝天青,再填王氏和謝霽雪;更不說人藥生意所沾人命,數不勝數,算也算不清。
「講到底,你,實是為的自己。」謝天青一個字一個字,把謝智屏釘得更加千瘡百孔,徹底砸潰了謝智屏,只聽他趔趄向前,慌亂出聲:
「等、等等!」謝智屏方寸大亂,「天青!你別──」
「而今神牌已損,世間再無物能將我束縛,代我多謝謝霽雪,是他把自由還我。」謝天青笑意愀然,說罷,便轉身要離。
「──且慢!」一道女聲驟然高喝,迫使眾人抬首高望,見是諭離攜玄鍊打破謝家結界,前者攬著人從天而降,逆著微光若神兵臨塵,觸地時灰土輕揚。
「諸位俱有涉案,皆請留步!」玄鍊踏定後澟然發令,舉手投足均感陰差威嚴。
「……小姐?」謝智屏見其身影翩然,萬分驚愕,詫異喃喃,「您怎會……」
「怎會來此?」玄鍊輕笑,桃花眼隨意顧盼,懾人心懷,「自為你爛事。」
「什……」
「你阻塞降風靈穴、養鬼胎、藉玄氏之名做人藥買賣,害得多人枉死──謝智屏,你所犯諸行深重,引得我這在人間逍遙的陰差出面。」玄鍊袖風一振,同諭離釋出多道陰差黑鍊,將在場眾人一一捆縛,「膽敢叨擾我清閒,此事休能輕縱!」她無畏在謝智屏面前直言真實身分,蓋因此人後果可期,將在人間不復往昔平常。
「妳、妳們究竟是誰!」謝智屏扭動掙扎,謝天青亦滿目驚疑,虞婉媚更是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緊靠壁邊癱坐在地。
「放肆!閻羅頭役在此,豈容你輕慢張狂!」諭離神情肅然,雙掌一翻,一道力量陡然壓覆謝智屏身上,逼使其重重跪落,「洛華天人關係密切,前有何志堅之事,舉國皆聞,天庭地府管束人間加嚴,爾等猶不知收斂,膽大妄為至斯,實在可惡。」放眼望去,個個罪孽纏身。
餘光為愛人之轉世佔據,諭離心弦一陣劇烈顫動,剎那情緒翻湧,鼻尖泛酸,眼眶發熱,可職責在身,她滾了滾發緊的喉頭,表面觀來依舊平靜無波。
「我是誰不重要,她是誰,對你等而言才重要。」唯見玄鍊素手一揚,厲聲喚道:「虞氏嫏嬛,妳暗中觀戲,情狀發展至今皆未現身,還要待逢何時?」
謝府結界被二位陰差闖出破口,虞嫏嬛應其召喚,自那破口進入顯形──伊人墨髮披散,未簪半點釵飾,染血白裳裙袂飄飄,身姿嫋娜蹁躚,氣質若梨樹白花,嬌弱可人卻又亭亭玉立,無血色的容顏使哀婉氣質更添一分清冷,虞婉媚見之是驚叫一聲,瞬間刷白了臉色。
虞嫏嬛視若無睹,僅面對玄鍊和諭離盈盈投地拜倒,聲線婉轉動人:「妾身虞嫏嬛,參見二位大人,二位大人萬福。」
「義母!」謝天青呼喚,眉眼雜糅思念與焦急。
「免禮。」諭離抬手虛扶,自袖口取出一道奏報,乃她連催地府人馬翻查記錄所獲:「此乃趙心兒芳魂之證詞,以及各位所行諸事,眼下人證俱齊,審問對峙,均可實行。」
「多謝大人,請二位大人為妾身做主!」她伏身又是一禮,眼角瞅著謝天青,柔聲安撫:「我兒莫憂,今日地府耐冬娘子和無名大人在此,天地日月為證,便要在謝家列祖列宗面前,仔細算清那孽障過錯!」
諭離當即亮出金令牌,昂首挺立,朗聲開腔:「吾乃地府閻羅殿前引魂差役諭離,今知悉案情,得閻羅金令,代閻羅大王審案判疑、辨清是非曲直,現下本差宣布,升堂──」
「──參見大人!」玄鍊隨之拱手,單膝跪落恭敬呼道,虞嫏嬛和謝天青目光相接,後者遂效仿之,雙膝觸在灰石花磚。
「……」諭離見謝天青下跪,攥著拳頭忍了忍,仍舊別開視線,朝玄鍊微抬下頷:「關乎案情,還請無名詳細道來。」
「是。」玄鍊頷首微揖,鏗鏘述之:「十七年前,爭奪天下之局大定,安王華秉桓大勢底定,尚有五載登基,開啟建昭元年,在此之前,玄氏商主玄玉仁受安王邀請上京,將下屬謝智屏留於景州降風。」
「謝智屏居心叵測,為行人藥營生,封堵降風靈穴,致使此地陰邪積存,死傷憾事陡增,除此之外,其意圖生養鬼胎,同嬌娥虞婉媚謀害虞嫏嬛,虞嫏嬛身死而未出鬼胎,陰錯陽差下,卻使趙氏心兒受孕,最終難產而亡。」
「鬼胎弗能堪用,謝智屏卻已在惡道上一去不復返,降風畢竟靈穴堵塞,易發鬼魅,即便艱難,謝智屏總有管道取得所謂『藥材』,並勾結虞婉媚,將藥送往嬌娥城,於妓院廣為散布,讓此等罪行沾染妓子嫖客,樁樁罪證確鑿,無可抵賴。」
謝智屏神色驟變:「胡說八道!我何曾……嗚嗚!」
諭離揚手一道噤聲符打在謝智屏的嘴:「放肆,公堂之上,豈容爾吵鬧!」
「白紙黑字,焉能造假?」玄鍊招手,候在一旁的侍神立即奉上才從玄玉仁書房翻來的奏報,玄鍊將之甩在謝智屏面前:「謝伯伯,您瞧瞧,田伯的帳向來做得清楚,是否一目瞭然?」
謝智屏口不能言,只是瞪著那字跡黑白分明,心下方寸大亂,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其側虞婉媚緊咬牙關,唯恐惹禍招愆。
「看。」玄鍊踱近蹲下,細嫩指尖劃過行行墨跡,「乾化末年,爹爹上京之事底定,降風正逢戰亂消弭,若過道重建,恢復盛景可期,你卻偏行旁門左道,執意開發新業。」
「然而左觀右看,降風並無可行產業,不知你怎想的,竟把主意動到人藥上,是富貴險中求?還是──那無名郎中?」玄鍊眸中驟閃狠戾,一瞬笑得猙獰,「那郎中教導不少,你亦孜孜不倦……他是誰?你從實招來!」
諭離指尖一勾,符紙便衝入謝智屏口中,於他舌上烙下無欺火印,燙得謝智屏上身倒地痙攣不止。諭離行事從不折騰人,速戰速決為主。
「謝智屏,那郎中奚自何方?竟授汝諸多鬼蜮伎倆,使汝危害鄉里!」
「我……我不知……」謝智屏五官扭曲,伸著痛辣的舌頭,口齒含糊不清:「早、早聯繫、繫不上……」
「好生說話!」玄鍊掐訣施術,謝智屏舌上火光頓時熄滅,冒出一絲焦煙,「聯繫不上是何意?」
「我……」謝智屏戀惜舌面沁涼,哼哧帶喘,浸在滿身冷汗,「心兒死後不、不久,他驟然離、開降風……可天、天青降生,我!嚇呃……得、護住他命……他要活、要活……」
「降、玄氏,經、營不善……人呃、藥不行,我、沒辦法……沒、辦法……」
「我不、不是、窩囊廢、廢呃……嗚呃……我不是……」
屈辱擊垮謝智屏尊嚴,歲月和現實消磨了雄心壯志,這麼些年過去,他無力如昔,委屈取代倔強自胸腔升起,化作一聲哽咽,狼狽無所遁形。
「不是、窩囊廢!不、不是!」
「可是、沒、沒有人……找不、到!」
「不見了!不、不見了!嗚呃、嚇……沒有人!沒有、回音!」
同樣出身降風的男人在一次次挫折中折盡了銳氣,卻沒有磨出和兄弟一樣的鋒芒,老天把資質不一的人放到一起,於是錯的總是他謝智屏。
老去的兒郎打滾在種種情緒,渾身泥濘,洗不清。
「他去至京城,便銷聲匿跡?」玄鍊瞇眼懷疑,緊跟著追問:「他叫甚名?何方來歷?那土地廟景況,安是他所為?」
「大人……大、就叫……大呃、人!」謝智屏額頭抵著磚面,強忍痛楚,艱難發音,「他、他找來……我不知、不知道……」
玄鍊和諭離相視一眼,前者起身道:「咒印作用,其話無假。」
「嘖,原是一步廢棋。」諭離略感失望,探手扶住玄鍊:「罷了,來日方長,鴻爪雪泥,本差抽絲剝繭,總得抓到其把柄。」
「被人當槍使,害得還都是自個兒私親,爹爹擇你這等下三濫蠢貨,委實看走眼,難得少見。」玄鍊輕嗤,嫌惡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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