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鍊相識諭離近百載,終究了解她,說諭離準時守約,此話委實準確。
因此失約絕非故意,俱為事出有因。
嬌娥城皮肉生意盛行,城中女子佔多數,男人皆是過客,女人打扮花銷大,玄家一條相關買賣在嬌娥城吃得開,正是由謝智屏打理,嬌娥之事,玄鍊亦曾耳聞,這是個專屬女人的小國度,是座自生自滅的花園,靠著外來的雨露,困縛無數青春的牢。
嬌娥城青樓雲集,最負盛名者乃「露凝香」,諭離擇之潛入,時辰正好,華燈初上,秦樓楚館人潮漸顯,觥籌交錯、鶯聲燕語,熟悉感湧向諭離,逼她幾欲作嘔,傷疤在皓頸上隱隱作痛,多少年過去,這花團錦簇的地方,依舊讓人生厭。
現在陪客的都是小妓子,具名氣者還躲在樓上,待價而沽。諭離消隱身形,步上樓閣。創立露凝香的鴇母姓虞,露凝香出身的女兒都隨她姓,露凝香頭牌花名虞婉媚,聽說今日難得登台亮相,眾人目光齊聚前堂,諭離有得是機會查探。
途經姑娘香閨,聞其中或強顏笑語,或嗚嗚低泣,或哀聲討饒,混雜一起統稱是淫穢。諭離未免多生事端,擰眉攥著拳心,昧下情緒充耳不聞,快步通過。
長廊用琉璃燈裝飾,光線晃得人目眩頭暈,好容易抵達盡頭,諭離已是渾身冷汗,她靠牆無力滑落,藏在陰暗裡喘息,記憶似潮水洶湧滅頂,窒息感淹沒了諭離。
──她還是噁心。
──該有四百載了,她還是噁心,那是刻在骨子裡的厭惡。
諭離性子倔又叛逆,從前在館中沒少挨打,最終也是因不肯接客而死。
銀剪插入喉管時,好多人都在尖叫,血把媽媽砸銀子鋪的絨地毯染成漂亮的漫地紅,可是驚悸不應存,媽媽揮舞帕子安撫客人,小丫頭和龜公捲去地毯,拿著抹布擦乾血,再鋪新毯粉飾太平,姐妹們便掛起發白的笑臉,繼續倒酒,談笑風生如常。
她從前見過,而那天輪到的是自己,然後哪天又不知是哪位姑娘。死是解脫,更是一方天地裡的兜轉輪迴,臉蛋如花貌美,一張又一張,個個都悲情得可笑。
諭離小時候躲在縫隙裡瞧見,鮮血和腦漿濺在她面前,她嚇得驚叫,一位姐姐及時摀住她的嘴,說:
「噓──別出聲,別怕,那叫常態,非是意外或偶然,這就是咱們處境,妳得看著,牢記心裡,別活成那個模樣。」
「姐姐說了好多個『別』,妳管的好多啊。」小諭離拿開姐姐的手,不解地皺眉嘟嚷。她揚起臉,睜著一雙圓溜溜大眼,奶生奶氣地問:「姐姐撞在柱子上,她不疼嗎?她何必呢?那男的不來也罷,之前還老哀聲嘆氣的。」
「小傻瓜,妳年紀還小呢,等有一天,妳長大了,自然也就明白。」姐姐側首,湊在她耳邊低語:「──身陷情障,生不如死。」
姐姐說,諭離要逃得好遠好遠。
但諭離終究沒能逃脫,許就是命。
她曾想過,來生要做一個女頭子,把世間所有受害的女子都收留,然而當跪在閻羅殿前,閻羅王賞識她貞烈,問她是否成為陰差時,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諭離有宏願。
她要成為一張網子,兜住那些墜落的女子。
所以她怕忘記,就像她怕忘了顧映天那般,走過奈何橋轉世要喝孟婆湯,若遺忘今生遭遇,來世她亦無法完成祈願,她此生沒有時機,當下不可再錯失,倒不如成為陰差,懷著念想,引渡他人,守候時機再來。
諭離艱難地向上爬,她要掌握職權、掌握機會,然後得償所願。
──她一直勇往直前。
雄心壯志的每一刻,她是驕傲向陽翩飛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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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花閣,露凝香歷任頭牌住所,藏著嬌娥城最迷人的女子,丹楹刻桷、雕欄畫棟,恨不得裝飾成一座貝闕珠宮,昭示瓊花閣主是何等高不可攀,縱使隨意一瞥,也要千金來換。
但在諭離眼中,僅是一處慾念交雜之所,混濁的氣息遮蔽,什麼都看不清。
「髒透了。」諭離冷嗤,好在生前,她未曾想過爬上去,而是安分守己,等待和顧映天隔窗相會。
──哪怕死,她也不想身纏其中,這地方逃不出,入了就沒有結果。
「夫人,我方才瞧了一眼,好些人都到了,王員外和蔡大人都等著您出場,媽媽已經來催。」瓊花閣裡間,侍婢琉璃如是說道。虞婉媚地位超凡,露凝香裡的小姑娘,都要尊稱其一聲「夫人」。
「盡是這些沒意思的人,讓他們等著就是。」虞婉媚聲如其名,婉約中自帶一絲嬌媚,讓人發酥了骨頭,「老爺可已入座?」
「……沒有。」琉璃猛然低頭,尾音有些發顫,「但老爺言而有信,說好要給夫人捧場,降風那兒近日動靜頗大,許是有事耽擱,一會兒就到。」
「怕什麼,我久違露面,安能輕易動怒?妳自小跟著我,入住瓊花閣已逾十年,在露凝香身分水漲船高,怎還是這副唯唯諾諾模樣,上不得檯面。」虞婉媚戴上耳墜,執筆對鏡,描繪眉心紅妝。
好半晌妝成,虞婉媚輕巧擱筆,金釵雲鬢微攏,睨著惑人的眸子,吐氣如蘭:「還跪著做甚?快把衣裳取來。」
諭離佇足,側耳細聞,只聽布料窸窣,虞婉媚嬌語微嗔:「老爺也有難處,公子才犯事,府上一舉一動引人側目,老爺早年就因虞嫏嬛之事被注目在先,那姓趙的賤人──呸!與老爺一夜歡好猶嫌不足,婊子事多,竟讓自個兒爹娘生事拖累老爺,即便歲月已去、事過境遷,這口惡氣我猶嚥不得!」
「虞嫏嬛就足煩矣!那趙心兒還偏要撞上來,險叫老爺慌了手腳,好在計畫順利施展,無有破綻。昔年虞嫏嬛在露凝香一支獨秀,她與我同歲,我若不使些法子,想做瓊花閣主,豈待天荒地老?人老珠黃,色衰愛弛,世間男子亦將對我棄若敝屣,多沒出息。」
琉璃低聲附和:「虞嫏嬛活該,誰叫她擋在夫人前頭,沒本事還佔著夫人位置,那般下場……剛巧而已,虞嫏嬛已然得到報應,夫人莫氣,若平白氣壞身子,多不值。」
「虞嫏嬛沒那樣差,『嫏嬛』乃天帝藏書地之稱,媽媽取名字自有其深意,虞嫏嬛與尋常妓子不同,就勝在氣質詩書典雅,過往她彈曲一首,連面都不露,露凝香便高朋滿座,多少人想做她入幕之賓,呵,那是天賦之資,旁人學不來。」虞婉媚實在忌妒,即使其人花折將滿二旬,露凝香依然流傳虞嫏嬛的名,唏噓紅顏薄命,惋惜露凝香不復當年盛景。
虞嫏嬛便如皓月,光輝盛放時周遭星辰盡顯黯淡,淪為陪襯,她出淤泥而不染,天生自有一股正氣,脊梁挺得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規矩,遵則守禮好比閨閣教養出的娘子小姐,平日善待樓中姐妹,大夥兒都喜歡她,虞嫏嬛搬進瓊花閣那天,恭賀禮品不絕,誰都想要為其好生慶祝一番。
新任瓊花閣主面對賓客長袖善舞,免了好些惡客,救助許多流落風塵之人,對她感恩戴德之者無數,他們奉虞嫏嬛為露凝香的觀音菩薩,虞婉媚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謹言慎行,俯仰無愧,天道有公,自成善惡定見」乃虞嫏嬛掛在嘴邊的警語,她告誡樓中女兒,亦告誡自己,做人不能貪圖僥倖,必得腳踏實地。
虞婉媚對此嗤之以鼻,顛倒眾生的都是傾國妖姬、狐狸精轉世,何來觀音菩薩之說?她虞嫏嬛真把自個兒當成降世神佛了,約束眾人還一套套的。
「物以稀為貴,所以即便束之高閣,也多得是人為她一擲千金。眾星拱月,把她捧進了瓊花閣裡。」虞婉媚想起當年就渾身的不自在,她撇著殷紅的唇,將薄紗搭在臂彎,一把團扇掌中輕搖:「可惜飽讀詩書,人卻是傻,當年老爺哄她幾句,她也就信了,巴巴地把身子交出去。」
「是呢,虞嫏嬛是甚東西,焉能與夫人攀比?」琉璃遞手給虞婉媚攙扶,「夫人機敏過人,讓老爺引誘虞嫏嬛不過第一步,這環環相扣的妙計,也只有夫人能揣想。」
「都是妓子,只有供人玩弄的份,眾人願意捧著她,她便真以為自己是正經人家的高貴小姐,男人來此不過玩一玩,大夥兒逢場作戲便罷,她若沒信了老爺花言巧語,我也沒法鑽空子,到底還是她不防,蠢笨單純,在這虎狼之地活不長。」虞婉媚蓮步輕移,來至門前,正要拂開門扉,又蹙眉問道:「那些腌臢東西,妳可處理乾淨了?」
「那自然,夫人千叮萬囑,我怎敢馬虎?」琉璃推門,「那藥渣都倒了,瓦罐洗得乾淨,找不著痕跡,夫人放心。」
諭離終於得見虞婉媚真容,她膚若凝脂,柳眉上挑,一雙狹長的鳳眼用殷紅勾了尾,使得眸中妖惑盡顯,恰似修練成精的狐狸;胭脂唇豐潤,左下有顆小黑痣,彼此點綴,相得益彰;如雲烏髮及腰,寶石簪飾垂墜在額前,皆莫如她眼神明豔。
虞婉媚今年三十有二,卻不見風塵老態,依舊妍姿妖嬈,怪不得霸據頭牌地位十七載,無人能出其右。
──好個瑰姿豔逸的美人,嬌柔嫵媚,卻是朵毒蕾,同那綿裡針,心思陰狠。
憑藉三言兩語,諭離便能以微知著──虞婉媚上位過程不正當,且就她自身經驗,虞嫏嬛下場應當慘極,失去地位和價值的妓女,無一能善終。
非是人人都像諭離那般幸運,能得館中姐妹庇護,這是塊情慾和陰私交雜的地,多得是愛恨與三毒勾結,為了更好過的日子,大家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相互傾軋,陰私的手段不少,皮囊如畫,緊裹著醜陋。
諭離側身讓路,擦肩而過的濃香殘留,嗆得她鼻尖發癢。
好容易忍住噴嚏,諭離繼續向內搜查,還發現虞婉媚所用藥碾藥缽,上頭殘有暗色濕痕,腥氣甚重藥味甚異,也不曉得這虞婉媚有何頑疾,得用這般古怪的方子。
半炷香過,她來至露凝香後院,正要找尋鴇母屋房,卻聽那角落隔間傳出異聲,仔細辨聽,乃有嬰孩嚎啕此起彼落,然而哭聲極低,顯然精神不佳。
──妓院中偷藏嬰孩常有,但這麼多哭聲就不尋常,這些娃兒多在出生就被掐死了,如何還能聚在一處哺養?
諭離疑惑,但此事與她無關,她記著玄鍊囑咐,不可節外生枝。方要舉步離去,就聽一名女子啜泣:
「嫏嬛姐姐……昨兒妳忌日、我又夢見妳了……姐姐說過要幸福,可回回到我夢裡,都是在哭……姐姐別老是哭,虞婉媚那個賤人,她手段下作,肯定與謝智屏老賊有所勾結……娉婷都知道,姐姐若真有委屈,就和我說、讓我知曉。」
「十七年了……人死不能復生,討公道無意思,但若虞婉媚確實做了什麼,姐姐妳地下有知,便儘管告訴我,有朝一日,我定讓這對狗男女付出報償……」
話音低落,諭離放輕腳步走近,攀上小窗朝裡望。
只見女子抱膝蜷在暗處,燭光照映在其側顏,淚目猶濕,臉蛋脂粉未施,顯得憔悴,她哭得嘴唇發乾,可是皺褶在眉宇間擰成倔強,閃動眸中的光亮是恨意,諭離雙手抱胸,靜待其下文。
「這麼些年,唯有姐姐待我好,小時候餓肚子,妳把饅頭分給我、我挨打時妳攔在前頭、替我上藥,處處維護,不叫人欺負……妳被媽媽罰,我也給妳留碗羹湯,咱倆彼此照拂、相依為命,妳被人糟蹋,我絕不輕饒,即便拚盡性命,我也得拽害妳的人一同入地獄……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血債血償……姐姐走了,世間著實無趣,但大仇未報,娉婷無顏見妳,姐姐要我好好過日子,可是沒有姐姐,這日子難過,妳且等我一等,而今我忍辱負重、苟延殘喘,為的就是掀開虞婉媚那張畫皮……芙蕖兒已經長大,姐姐,我不負所托,把她照顧得很好,她沒有成為嬌娥城的女兒,也沒有被外頭的薄情郎欺騙……時機若到,我便帶人下去,給妳陪葬……」
「妳不慎有孕,虞婉媚便攛掇媽媽把妳趕出瓊花閣,姓謝的畜牲亦不顧姐姐死活,若非如此,妳又怎會枉死……」
虞娉婷哽咽著,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望她抱膝埋首模樣,諭離不住心酸,風塵中打滾的女人,有孩子就沒活路,縱使苟且偷生,也再無前途。
虞嫏嬛賣的噱頭是知書識禮、冰清玉潔,她既身懷六甲,霎時就不稀罕了。
諭離於心不忍,但她力有未逮,與其如此,倒不如沒見,省得心煩。
胸坎頓時一口氣堵著不順,諭離狠心跳下地,卻心不在焉踩斷地上枯枝,「啪嚓」使諭離渾身一僵──
「誰人!」虞娉婷猛然抬頭,姿態防備片刻,又神色驟變,倉皇地爬起身,顫抖道:「是……是姐姐麼……嫏嬛姐姐,可是妳來了?妳、妳出個聲啊……是不是妳!」
虞娉婷傷悲過度,儼然神智不清,恰恰勾動諭離心弦,使她一時惻隱,現身推門而入:「我不是妳姐姐……」
乍見其人,虞娉婷驚嚇之餘是失望:「會法術……妳是異士?」隨即又豎起心防:「怎會在此處?有何目的?是虞婉媚派妳前來?都已把我關在此處,她還要怎樣,當真不怕我劍走偏鋒!」她聲量驟大,嚇著遍地嬰兒,令其扯著嗓子哇哇啼哭。
虞娉婷頃刻慌亂,瞋著諭離警惕低吼:「妳到底想做甚!」
「我看妳哭了大半時辰,若我真是虞婉媚手下,妳早該飲恨黃泉,豈能在此質疑?」說著諭離指尖一彈,一道光芒沒入虞娉婷眉心,後者登時神情恍惚,目光迷茫。
「噓──別嚷嚷,我有事向妳打聽。」諭離在身後掩上門扉,同時施下隔音法咒,掐算著夜色過半,她掏出侍神:「不過時辰晚了,容我知會一聲先,否則我家小娘子得鬧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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