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嬉笑天真無邪,夾雜咚咚鼓聲中,如遠似近。
殷月倏忽睜眼,發現自己置身一間陌生居室,環視所處寸地,樣式簡單的梳妝矮桌,上頭擺放樸素妝奩盒,衣櫃和衣架子僅靠屋牆,後者掛著幾件女式衣衫,非是時新料子,領邊袖口亦泛出些許黴黃,這光景頓時顯得陳舊。
臥榻設在角落,榻邊有架嬰兒搖籃,殷月站的位置看不見籃內,只覺似有甚物在那兒;床頂垂落的紗帳無風飄然,彷若是寧謐將之吹拂,綜觀場景,儼然一幅歲月靜好圖。
──依所見擺設,此屋應屬一位婦人。殷月正暗自揣度,頸後寒毛驀地豎起,她扭頭轉身,一具婦人樣貌的紙紮人偶赫然出現床沿,其一雙腿足穿戴褪色繡花鞋,乖巧地垂落床側,上半身無力地靠在床柱。
人偶瘦削的腮邊塗著厚厚的胭脂紅,嘴角下彎成一道詭異弧度,好似對一切都充斥怨懟,它一手扶著搖籃「嘰呀」輕晃,不知是它晃搖籃,抑或搖籃本就在晃。
殷月舉目望之,看籃中是一只充作嬰孩的布娃娃,眼窩處用黑色繡線縫製,其針腳粗糙、毫無章法,像是兩粒眼珠從臉面怪異地凸起,幽幽地瞪著人,無神似有神,眼下沒有鼻子,唯見像是嘴巴的部分,其以紅線來回織作一張血盆大口,彷若隨時會撲來,咬下你一口頸子肉。
「──哇!」正心想如斯,娃娃就怪叫一聲,撕開了縫線露出森森利牙,挺身暴起咬來。
殷月齒間輕咂,腳步輕挪側身躲過,轉手一張符打去,貼住娃娃「轟」地將之燒成灰燼;與此同時,那紙紮人偶抬手抓起搖籃向殷月砸來,後者化符為劍,豎刃將其砍為兩半。
見突擊無果,人偶倏然站起,它借力飛出床帳,扭擺著彷彿快要散架的紙身,畸形地朝殷月暴衝而來。
殷月雙膝微曲,豎劍一橫攔腰斬去,紙紮人遂斷成兩截,下半身驟然失去平衡,倒地滑出距離,上半身隨即用手支撐、暴跳而起,殷月寬袖一揮,召來一道勁風把那張晚娘臉掃至牆面,又趁機打出符咒,將它燒毀。
才鬆口氣,殷月驀然一悚,警覺地轉過身,就見一顆血殷色肉團出現彼地,蠕動翻湧著褪下爛皮,變作一個胎髮披散、身著紅色肚兜的男娃。
嬰孩沒有右手和左腳,傷口斷裂處像被硬生生撕扯下來般,血肉模糊、參差不齊,不光如此,烙鐵、針刺、鞭痕,各式瘀傷遍布其身,一雙眼窩空洞無物,黑血自其中一點一點滲出漫延,他笨拙地以左手拍右腳,開心笑道:
「嘻嘻,好棒,姐姐厲害,嘻嘻嘻,姐姐好棒。」
殷月細眉一揚:「你就是那鼓中之物?」
──此話還要說到稍早前,孟瑤往太傅府送來一面小鼓,鼓面只有殷月的巴掌大,若串根繩索,便可綁縛於腰際、或掛在腕上攜帶,鼓身乃漆紅正色,粲然嶄新,不見一點斑駁,殊不知這小鼓才從泥濘掘出,已然被埋置三載,前一陣方重見天日。
紅漆之上,環身描繪一幅孩童戲耍圖,整體而言與常見玩物無異,但今日殷月出面應對,即昭顯此物不凡──上頭深纏不去的邪氣正是鐵證。
時隔半月,殷月好容易才搬回自己的雲曦堂,正要安歇,就見梳妝台上放著那面鼓,隨附一張寫有孟瑤字跡的短箋,和一盒茯苓餅與豌豆黃,聊作安慰補償。
孟瑤恭賀她「喬遷之喜」,又說明小鼓來歷,原來京南算命仙容隱察覺此物氣息,雖感其怪異,卻無能處理,遂攔下一名陰差,請託其解決,於是這小鼓輾轉交到孟瑤手上,又被孟瑤送至雲曦堂──定國公夫婦返京,作為定國公府的寶貝獨女,她正忙著享受重聚的天倫之樂。
殷月額角一頓狂抽,恨不得掐死那狐狸崽子,卻還是在冷靜過後,半是無奈地揚手架設結界。
此鼓妖邪,殷月幾次試探,它都對付得宜,不給殷月露半點空隙,還一瞬彰顯殺機,炸出衝天煞氣,死纏住殷月,差點叫人窒息。
也虧得她當差百年餘,經驗老到,轉眼便掐好訣,釋放術力雷擊逼它鬆手。
殷月對處理邪物一向無甚耐心,按照以往習慣,她皆是直接毀了爽快,然而她要動用武力蠻橫鎮壓,彼些惡者自不能坐以待斃,時常引發兩廂交戰激烈──藏在她靈魄裡的音熾月瘋狂,沉浸硝煙鮮血,酣暢淋漓地大戰一場,最終以勝者之姿凱旋,都是她戒不去的癮。
也因此夢雪瑤對她愧疚,處處禮讓,畢竟鎖在這半死不活的殼身裡,焉見音熾月大殺四方之態?當年狩獵陰差大案,地府一脈對陣大群夜叉,她可是衝鋒陷陣的一員猛將,而今弱不禁風模樣,著實叫人憋屈。
──卻也無妨,在亮出獠牙前,她往往可以蟄伏很久,眼下人間怪異,誰先掉以輕心露出破綻,誰就死得快,能安分守候到最後一刻者,才是獵人。
因此音熾月正埋伏等待,她對魔族乃至下三界深痛惡絕,魔族現蹤搗亂凡間,她舔著牙尖,暗暗地摩拳擦掌,伏處多時的興奮已然悄悄升起,一旦時機成熟,她便張牙撲出,誓要一口咬斷其咽喉,只要手上砝碼安好依舊,就是再一次覆滅塵世,她亦無所畏懼。
這面鼓是何等貨色,氣息濃臭淫惡如斯,卻至今才被發現,此狀委實奇詭,不過稍加思量便能明白,回想當初,發現鼓的地點乃是在京畿郊外,這事便肯定與玄氏商隊出行有關。
商隊離京,一併帶走了玄鍊,無名陰差兇惡驚人,缺乏其氣勢鎮壓,曾經隱於深處之宵小遂故態復萌,層出迭現。
殷月對此煩不勝煩,原是眼不見為淨,偏生孟瑤就愛把這些「新奇玩意兒」往她眼前堆,叫她避無可避。眼下處在人間太傅府,不比做陰差毫無顧忌、手段粗暴自由,思來想去,殷月僅能效仿玄鍊那般,用溫吞法子迂迴圖之。
卻有一點,她與玄鍊大相逕庭──音熾月不愛蒐集邪物,不喜與之同流為伍,更不願輕縱放過,故安撫封印不在她選列;礙於環境,鎮壓同遭排除,最終唯有探其內部、將之拆解一途方為法門。
──說是法門,仍舊麻煩得緊。殷月一陣腹誹,攏著袖衣踱去博古架一會兒翻找,方於暗處挪出一方長盒,又自盒內取出一枝線香,點燃插在香案上。
此香名喚引魂香,能將魂魄牽引入夢,殷月因病痛睡得淺,她擅長製香,便常備其物,偶爾點來助眠。
但引魂香作用不僅如此,尚可誘導異者入同夢,經殷月觀察,那面小鼓附有殘魂,生存靈智,於是方有此刻異景。
俯視男娃殘破不堪的身軀,殷月端詳著出言:「半人半鬼,卻兇得很,尚不知是人為,抑或巧合。」
「厲害姐姐,嘻嘻,陪我玩,嘻嘻。」
「陪你玩?本座可無暇同你瞎耗。」她冷哼,把被紙紮人和布娃娃染汙的符劍隨手扔棄。
「咦?不玩嗎?」男娃肉身再度蠕動翻湧,眨眼變為男童模樣,他渾身焦黑,眼珠像煮熟的魚般反著白,巴巴地望著殷月:「姐姐陪我嘛……」
音熾月盯著他,半晌默默搖首,素手探向袖中夾好符紙。夢中鏡花水月,一切皆能據想法實現,但夢鄉萬物飄渺,若憑空化符,僅是虛耗心神,而對夢裡物無所傷,殷月於現實就縫了暗袋,藏符在此,自能作為夢境所用根基,祛惡鎮煞。
不過此次匆匆而來,準備有限,須得速戰速決。
「陪我嘛……」男童歪著脖子癟嘴,表情十分失望。
「今兒遇上本座,算你倒楣。」音熾月異於友人,縱然知曉事出有因,成鬼被後定有冤情,但她不曾循循善誘,亦不曾替誰報仇,她始終忠於自身,只為斬妖除魔。她遂沉聲:「化身邪物,莫論其因為何,爾等已非我族類。」
四周暗影騷動,音熾月化符為劍,分執於兩手,無情冷言:「本座不興憐憫。」
嬰孩形狀的濃稠黑影一個接一個從房中各處爬出,拖曳著一道道油泥似的汙痕,還有無數布娃娃摻雜其中,蹣跚趔趄地靠近,音熾月警惕著,擺好架式。
「嘻嘻,很好玩的呀,姐姐,快陪我玩啊。」男童笑著朝她一指,暗影和布娃娃們登時齜牙咧嘴,蜂擁撲上。
──音熾月鳳眸寒光一掃,揮劍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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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斷嬰孩暗影殘下的稠黑黏膩遍佈室中,屋內徒留滿地布頭碎屑,音熾月撐劍步至床沿端坐。
「爾等讓本座得暫且擺脫偽裝,難得做一回真我,本座合該感激。」她朝被黑鍊綁縛、倒地扭動掙扎的男童下頷微抬,吐出一語:
「如何,玩夠了麼?」她鎮在那裡,單薄嬌小的身形,比巍然不動的大山還要堅定不移。
許久沒打得這樣暢快,她一時用力過猛,衝破了魂魄壓制,髮梢有銀光閃動。
孩童既是哭哭啼啼,又是傻笑:「嗚嗚……不好玩……姐姐妳欺負人!我要告訴師父哇……師父?嘻嘻,師父就會來教訓妳啦!妳這個壞姐姐,有師父保護我,到時候再來玩啊姐姐!我師父可厲害了嘻嘻,妳怕不怕!」
「再來玩?」音熾月復述,形狀優美的鳳目微瞇,片刻後是偏首莞爾,其倩然美兮,可人如玉也,「遺憾……恐怕本座,並無那閒暇好興致,而汝……亦無那好運,再面見本座。」
那睫羽低垂,話音沉悶,彷若真心扼腕。
「三生有幸,區區孽徒小輩,如此遇上本座,算倒了八輩子血霉,可單論遇上本座,即是汝修了百輩子的福氣,孩子,該知足了,汝無白走一回。」
這話她又說得悲天憫人,乍分不清孰真孰假,是喜是悲。
男童被她弄得糊塗,他身心殘缺,只知遭人拒絕,立時擺出一副哭喪臉:「……咦?姊姊不和阿寶玩嗎?可是阿寶、還有師父……妳來找阿寶幹嘛呀?」
「來問話。」音熾月好整以暇地撢撢衣塵,「你可有話當講?」
「講?嘻嘻嘻,姐姐,阿寶不知道要講什麼啊!」他似是發現新樂子,眼目彎成兩道弦月白,吃力地仰著臉朝她說話:「問、問!姐姐妳快問我!妳要問什麼啊?」
音熾月再一次扔了劍柄,隨意給了眼神:「你是何來歷?如何入這鼓中,化身器靈?」
阿寶奮力地壓著眼角,更多濃黑稠狀物自其眼孔擠出,使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姐姐又不陪阿寶玩,嘻,阿寶為什麼要告訴妳呢?噓──師父說阿寶要乖乖,才能見到娘親喔。」他笑,驀然睜圓了眼睛,煞有其事地緩道:「所以,阿寶什麼、什麼都不能說喔,姐姐,阿寶不告訴妳啊,噓──」
「是麼?」聞言,音熾月無奈憐惜地勾起嘴角,瞬間劃破了和藹親近,招惹那薄情笑意,「當真無礙。」
「本座多的是法子讓你開口。」話音戛然而止,她抄符向他打去,阿寶一聲淒厲尖叫,渾身著火,在原地打滾不停。
「不玩啦!不玩啦!妳欺負阿寶、妳欺負阿寶!不玩啦!阿寶不玩啦!」
「說是不說?」音熾月輕吹一口吐息,叫阿寶身上烈火燒得越發旺盛,她因此越發愉悅,此時此刻此景,她方是真正的兇神惡煞,舞著森森獠牙,要把所有都撕裂,尤其是這些令人嫌惡的鬼孽,只能望著她氣勢盡顯,觸碰招架無能。
「不說!阿寶不說!」他哇哇大哭,「妳欺負阿寶,妳是壞人!阿寶為什麼要跟妳說!哇啊壞人、妳是壞人!妳就是師父說的魑魅魍魎、妖魔鬼怪!」
此言乍出,音熾月面色一緊,再收不住騰騰殺氣:「放肆!膽敢將本座與爾等併之為伍!」
她翻袖滅火,阿寶本就焦黑的皮膚猶冒著煙,乾裂得剝落成碎片,他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眼角浮出澄澈透明的淚,掠過扭曲扁塌的鼻樑,滑入鬢邊。
音熾月早已冷情,翻掌勾動指尖,黑鍊隨即收束,將阿寶勒得難受。
「你才是壞人。」音熾月之言輕若鴻羽,風颳過,就要飄然不見,「爾是怪物──本座是汝等怪物的閻王爺。」
「呃咳……好疼啊……好疼啊……妳、放開我……放開我嗚嗚……娘親、娘親……阿寶好疼、好疼啊……師父……阿寶、被人欺負了……你什麼時候、來救阿寶……嗚呃……」
音熾月恍若未聞,揚手即欲殺之,掌中法術卻頓時破滅,消散無形。
「臭和尚,總明裡暗裡地給本座使絆子……」她凝睇嫩掌輕咂,目蓮準備的殼身與她魂魄並不十分契合,他用溫和笑臉推說是她魂魄過盛,無法輕易裝載,但孰不知他笑面之後,打得甚算盤?
「吃裡扒外,安能逃過本座法眼?讓著你罷了。」音熾月手握成拳,好似把目蓮揉爛在掌心。
「無妨,本座自有解套。」音熾月重新掏出符紙,決定換一輪新花樣,只見她眸光一睨,把阿寶看得渾身發毛,「你想玩,是吧?行啊,本座陪你,不過這回得照本座的玩法,你好好挺住了。」
瞧她笑得舒心快慰,阿寶終是露出恐懼,蠕動著身軀朝門外退去,亟欲遠離這駭人的存在──依人可愛的小鳥實是兇鴉,嘎嘎呼告令人焦躁不安,兇殘地、狠絕地啄食一切,將垃圾拔除殆盡。
「……不要呃、不要……」
「咱們且猜猜,阿寶是熬得魂飛魄散先,抑或乖乖招供先?」
說罷,音熾月揚掌打出十六張符,於阿寶身周圍繞成圓,她指尖一勾,符上字紋立時泛起光芒,映照地面顯現陣法,花紋華麗繁複,嗡嗡作鳴,流動飛轉,使阿寶浮上半空。
「嗚嗚不、不要……妳要對阿寶做什麼……師父、娘親嗚啊啊……阿寶害怕啊……」
陣法於地面逐漸成形為一道鐵門,音熾月十指朝前,掌心對掌心,翻而手背貼手背,用力將其扒開,那地獄鐵門遂「轟隆隆」開啟,門下的深淵幽冥無底,自其中緩緩升起兩根銅柱,柱頂柱身飛出數條鎖鏈,將阿寶牢牢固定住,同時捆住他哭嚎未止的嘴。
「本座潛藏地府近百載,學到好些陰差法術,並不枉費時光。」她化出最後一把銀刀,滿意地檢視刀刃利光,「地獄十八層,酷刑那樣多種,一道一道受盡了,爾是否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音熾月舉刀架在阿寶細小的頸子上,抬首嫣然一笑:「可惜本座耐心全失,懶於同你在此耽誤,此事本因於要和夢雪瑤交代,諸多事項不若問你腦子,俱比你這張爛嘴說得更加清楚──受本座一刀,你可算是死得其所,榮幸之至。」
「……疼!」阿寶勉強掙開鎖鏈,乳齒磕在硬鐵上,淌著涎,含糊不清地喊,「疼呃嗚、阿、阿寶疼……」
「不會。」音熾月柔聲安撫,「不疼了。」
她手中銀刀倏然一斜,刀鋒拉去,橫削孩童頭顱,濺了牆上一筆俐落的墨痕,原是他血泣不出的淚水與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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