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蒲月末尾,日子愈顯沉悶炎熱,有時夜晚也不賞涼風,聽著蟲聲唧唧,叫人煩躁難以成眠。
今日天色不佳,近未時,便見黑雲沉沉捲來,遮蔽艷陽、壓在屋樑上,更不說那雲腳長毛,大有風暴將至之勢。
「吾掃鶴巢雲……八載前,沈某遭逐擯,和光同塵、飽受恥辱……八載光陰飛逝匆匆,沈某終究懷義而歸,放眼望去,見那鳴珂里依舊繁華似錦,綺羅人鶯聲燕語如昔……」院閣黑室不點燈,沈桑蔭坐處暗中,神色晦暗不清,唯獨撫在杖頭的手指節分明,和胳膊都那麼瘦骨嶙峋。
──那是歲月的消磨與不得志的打擊,硬生生摧折郎君意氣風發脊梁之證據。
他同殷致遠和齊溫容先後致仕,而今方年屆不惑,另二人皆四十如許,仍舊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他容顏如舊,卻已鬢染微霜,眉目神態盡帶滄桑。
「景物如故,舊部尚存,舅父仍可東山再起,與我等劍指人極。」華英辰緊握住沈桑蔭顫抖的手,後者抑鬱在外,身體大不如前,若非眸中堅毅猶盛,誰能認得這是那睥睨京城、驚才絕艷的沈家兒郎。
窗外雷光一閃,打了一道響雷,瓢潑大雨如注而下。
「──可沈某深知物是人非!」他猛然站起,長聲呼告,瞪著一雙眼珠子,胸腔劇烈震動。
「舅父……」
「──二十三年前,長姊受父親所迫,嫁予安王華秉桓,即便我焚膏繼晷、日夜苦讀,長姊也沒能等到我護持她。」沈桑蔭顫巍巍地倚著竹杖,他瞪著牆面遙想當年,若憶前塵。
榮國公府沈家擅養姑娘,仰賴裙帶維繫家名榮華,皇后、妃妾、王妃、官家夫人,沈氏女個個花容月貌、國色天香;只須三書六禮,十里紅妝,把女兒們送入高門府邸好人家,就能換得族中子弟官位、易得沈氏輝煌,久而久之,竟也讓沈家出了幾名文人重臣,於汗青史冊留下一筆痕跡。
沈桑蔭和胞姊沈素衣乃榮國公、沈老家主沈崇光元妻嫡脈,沈崇光與元妻不和,恨烏及屋,連帶不喜嫡子嫡女,尤其討厭美麗但缺乏心機的沈素衣,這等女兒無法成為沈家助力,沈崇光痛恨養廢物。
元妻逝世後,沈崇光續絃繼娶,同年誕下次女沈綾錦,沈綾錦雖不及沈素衣出塵脫俗、傾國傾城,卻也韶顏稚齒、楚楚可人,且舉止落落大方,擅攻心計、手段了得,乃沈崇光一眾女兒中最愛。
有明月在後,沈素衣處境更為艱難,沈桑蔭亦知胞姊純善懦弱,好在他天賦英才,又發憤圖強,很快在京中廣博名聲,沈桑蔭胸懷壯志,要成為家國柱石、成作親姊倚仗。
他原為沈家異類,唾棄賣女求榮,他不要靠姊妹掙仕途、不要沈素衣也成父親棋子,嫁給不愛的王公子孫、不要背負沈家天生的羞恥,被人嬉笑稱叫裙帶官。
──可來不及,在他長成一棵足以庇蔭沈素衣的大樹前,沈素衣就被一頂大紅囍轎,送入安王府門。
沈素衣乃洛華第一美人,華秉桓則是不受寵的皇子,封號一個「安」字,是知其天資平平,無所作為,安守一生便罷,眾人皆說這場婚事是明珠蒙塵。
「安王愚鈍,無能比擬昔日陵王,可好歹對長姊甚是愛惜,我與長姊相依為命,她前半生在母家艱苦,後半生便要在夫家無憂享福。」
於是沈桑蔭捨棄坦途,甘願成作華秉桓脈下助力,推其坐上龍椅。
「昏君憑眾人之力爬進金鑾殿,為人君者理當海納百川,他反殺盡洛華肱骨、朝堂新秀,後更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昔年良將賢臣,被他一次、又一次……折損不知凡幾!」思及彼時光景,沈桑蔭愈是咬牙切齒,呼吸隨之粗重。
華秉桓登基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屠遍陵王府,那一夜,鮮血淹過陵王府門檻,陵王被貶為庶人,賜鴆酒自盡,傳聞幼年曾欺負端善皇后的陵王妃沈綾錦遭凌遲,連腹中成形胎兒都被活活拖出,剁成一灘肉末。
陵王華秉杰知人善任,門下幕僚無一不是奇才能者,卻也無一能逃過新帝磨得發亮的屠刀,經此一事,洛華氣數銳減。
除此之外,跟隨過華秉杰之文臣武將俱被冷落,在新皇一回又一回的猜忌中,洛華被剪盡了原先豐沛的羽翼。
新帝登基乃是新氣象,洛華卻損失慘重,幾乎要斷了國運命脈。
「昏君惡稔禍盈……他眼中僅有長姊,為此犯下的樁樁錯事與罪孽,濯髮難數,罄竹難書!他既只見長姊,為何當初長姊病苦離世,他不追隨!」
「他若自了,倒不用沾染這諸多鮮血和惡業!」沈桑蔭恨吼道,一時眼目發昏,腿足透支虛浮,身軀搖晃,華英辰趕忙攙住他,扶之坐回椅中。
無怪他滿腔憤恨怨懟,聶家軍六萬忠魂在丹心闕青烏壟屍骨未寒,回想當初,沈桑蔭猶覺涼意遊走在四肢百骸。
「我錯了、錯了……辰兒,我不該助他登上皇位,帝心涼薄,暴政禍國,這許多殺孽,俱是因我!」沈桑蔭痛苦地埋首於掌心,竹杖失去支持,「喀喀」倒地。
華英辰刀削似的精緻容貌被雷光籠罩,霎時分割陰陽明暗,他屈膝半跪,撿起竹杖還之:「舅父無錯,您離京之日,滿城唏噓哀嘆,父皇執意而為,舅父數次勸諫都弗能動搖,折損能臣、養出奸佞碩鼠的均是父皇,叫洛華千瘡百孔,朝中烏煙瘴氣亦是他。」
沈桑蔭錯過竹杖,而是捧起外甥臉龐──如玉無瑕,這與長姊多麼相似的面孔──他輕顫啟齒:「昏君無用!他虧待辰兒、愧對於長姊!竟使辰兒受盡委屈……辰兒,這些年,你受苦了啊……」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辰兒不苦。」華英辰輕握其粗糙掌心,藉竹杖起身。電光閃爍,照亮掛於牆面的京城局勢圖,「若所盼來日皆能實現,苦,亦無所苦。」
「所言……甚是!」沈桑蔭激動而起,抓著華英辰胳膊,踉蹌地邁出腳步,手指摳在圖布中央的皇城:「而今我既來歸,沈某願為太子遮風避雨、披荊斬棘,掃除一切萬難,任憑這帝都再險惡,都莫能攔阻我萬一!」
「有先生此言,孤定當竭盡全力,死而後已。」華英辰穩然應諾,再把竹杖予之,偏頭一哂:「賓客已到,請先生同孤相見。」
──適才對話,他自軒窗瞥見殷予澤與雲彧,二者緣石板小徑穿梭小竹林,經至此刻,靜待於外間已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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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滿,稻子結穗低頭。
這個時節老天爺臉色陰晴不定,晨午尚是大好晴天,至日昳就變色,烏雲捲來,密布萬里朗空,隆隆雷聲打得地面震動,雨水豆大,涮涮砸得溝渠魚蝦狂跳。
偏是此般情景,殷大公子殷予澤要出門,說是赴約。
殷月不攔,僅千叮萬囑:「天雨路滑,兄長仔細腳步,莫要貪快。」她揚著臉,給人披好了雨簑,又自小廝手中接過傘遞予之,「風刀子寒涼,白雨亦未能遮掩旁人視線,來者蜚語纏身,兄長務必留心。」
「我又何嘗不是流言傍附,然殷家風骨,無懼於之。」殷予澤將之拿過,舉步開傘,挺然佇立其中──他仍須韜光養晦,這把傘暫且為他擋了雨勢、藏了身形,可終有一日,他會正大光明地站在日陽下。
殷予澤少年天才、三元及第,絕非浪得虛名。
「故人來歸,不得不見……何況此人特殊,為兄必得會上一面。」
「歸人曾經懷抱山林,而今重回朝堂擾嚷,山野猿鶴啼鳴不止,為其羞愧、為其傷感……為其欣喜。」
──這又是一位蛟龍入海,她樂見於此。天色蒙昧晦暗,殷月眸光那樣雪亮,她瞅見新一場雷雨風暴中,新一輪的撕咬爭鬥。
「知曉我此番所見何者,爹和老師都讓我備了禮。」好歹,他也曾喚其一聲「先生」。
「是該慎重相待之人,時辰不早,兄長莫要為漪月耽擱,早去早回。」
雨滂沱,霧朦朧,伊人清瘦背影渺然,殷月極目送之,直到再望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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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華英辰居於皇城長信宮,大婚之日方要出宮開府,但堂堂太子之尊,於京中亦有幾處私宅,今席便是定在其中一處浮翠園,除卻殷予澤,寧國侯之子雲彧同踐此會。
雲彧早在廊下守候,狹長鋒利的眉眼藏不住少年銳氣,一身束袖玉紅便衣愈發襯出其挺拔,他扶刀於腰際,見水氣拖得人步履沉重,忙接過傘將人帶入屋簷。
「多謝。」殷予澤觀他順手收傘,笑問:「勞雲兄等候,站多久了?」不知從何為始,這位發小總是先他一步來到,筆直身姿立於彼處待他,似座石雕,亦似守衛。
「出門前彤兒胡攪蠻纏些時間,不久。」雲彧走在上風處,替殷予澤擋去橫飄來的零星雨點。雲彤聽聞胞兄所面是殷予澤,當即吃味鬧脾氣,雲彧輕易才把小姑娘安撫好,脫身出府。
殷予澤忍俊不禁:「對親妹焉用得上『胡攪蠻纏』?何論彤兒聽話乖巧,本非犟性之人,你這兄長倒說她壞話。」
──聽話,那也得瞧誰說的話。雲彧心中咀嚼,無言以對,由著僕從迎門帶進前院。
通過前院,一片竹林映入眼簾,此地之後下等僕役不得擅入,但這二人如駕輕車,沿迴廊抵達靜思軒,讓門前小廝解下竹簑,拍去衣襬濕意,遂先後踏入暖閣。
室內擺設簡潔,一套檀木桌椅置在右側,太子近侍梓晉站立一旁,已然奉好熱茶等待。
梓晉躬身一禮,手朝左側廂房方向擺道:「殿下和先生在裡間。」
雲彧頷首,瞧這佈置,還輪不到他們進去的時候;殷予澤同前者並肩走近,溫聲說:「無妨,先生和殿下久別重逢,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我和阿彧在外靜候便是。」
「出宮一趟不容易,委實辛苦。」殷予澤入座,探手在小暖盆上烤火祛濕,淨白腕骨乍現一夕,好生惹眼,「宮內諸事皆安?」
「大人言重了,都是按照規程走,各處無恙,不勞苦。」宮禁人多眼雜,梓晉自幼被端善皇后挑揀侍奉華英辰身側,對各項庶務得心應手,乃長信宮最堅實甲盾,他若稱不勞苦,眾人俱能信服。只聽他說明安排:「二位冒雨前來,殿下很是過意不去,特命小人備下晚膳,請二位大人定要賞光。」
「非當職時刻,莫喊大人。」殷予澤翻過新杯,「都說禮不可廢,但你我相識多年,阿晉毋須這般拘謹,坐吧。」
雲彧天生寡言,逕自幫著倒茶,推向梓晉。
至此,梓晉不好再推諉,告了一聲罪就座。
本值暑夏,炭火燒得閣中暖烘烘,殷予澤把披風都撤了,摺疊整齊放置一旁空椅:「上回才見,想來殿下婚事委實忙碌,今日瞧著你消瘦些許。」
「勞公子掛念,俱是份內之事,且得償所願,再累也屬開心。」太子身居宮宇,處處掣肘不說,在皇上和各宮妃嬪的壓制下更是生活委屈,舉止被挑剔,用度遭拿捏,一十三載忍氣吞聲,今朝終得揚眉吐氣,作為長信宮第一掌事,與各宮斡旋多年,梓晉定然比誰都要高興。
宮城金碧輝煌,關得卻都是腐沼爛水。
「莫畏浮雲遮望眼,守得雲開見月明。」殷予澤低唸,「阿彧被調守離京,我亦不得逐祿,這些年多虧你在殿下身側侍奉,往後打點偌大府邸不易,卻好歹有太子妃管理,煩你注意殿下周遭,綜觀格局,多留一份心眼,總不會錯的。」
「殿下此行走得艱難,為著先皇后,皇上對殿下不甚待見,可殿下終歸嫡系,血統純正無人能置喙。」比起太子,他更擔心殷家處境,「殿下來登大寶可期,只消咱們支撐殿下,堅持到底。」殷家被建昭帝強行與太子綁在一條索上,建昭帝不愛殷家,殷家被逼得只剩太子這個指望。
梓晉應諾:「是,多謝公子提點。」
三位本非多話之人,聽他簡短應答,片刻相對無言。
雲彧瞅著殷予澤搓在扇墜的指尖,就飲茶之際開口:「入閣時過二月,含生又何如?適應否?」
「有宰輔照應,無謂此題。」殷予澤禮尚往來,反問:「近況安好?」
見其眼底笑意,雲彧就知這人定把這輪噓寒問暖走完,他無奈頷首,投出的目光已增添暖意。
「殿下熬出毒窟,理應置辦酒席慶祝。」雲彧輕置茶盞,「待大婚過後,雲某必攜好酒造訪。」
殷予澤玩弄著那顆扇墜,忖道:「言及此,便多問一句,宴席賓客都是何家?」他同胞妹一般,思量時都愛搓弄東西,這顆墜子已被他磨得光潤。
梓晉垂眸細數:「文四家武四家皆齊,京城顯貴及太子幕僚俱在名冊內。」
文四家指殷、齊、喬、沈等以文才名揚天下之族氏,其中匡扶社稷、賢臣輩出的殷家為首;武四家指孟、雲、南、聶等駐守洛華四方之武將世家,雖說聶氏被調任入京,但曾經保家衛國的盛名在外,積威猶存,現今駐紮涼州的沐氏乃新興之流,又為異士出身,百姓並不十分接受,甚而流傳沐氏陰險,為奪聶家功勞,故意延遲援兵,方致聶家軍潰不成軍之言。
「殷家由我爹率領前往,偕同二位叔父,以及各位弟弟,祖父年事已高,在宮中儀典見過便罷,婚宴遂不到場,另備厚禮,著我爹送達。」另外殷月孱弱,缺席各大場合乃常事,便不再提。
「齊家三代皆名列在席,閣老、宰府、和齊公子齊守拙;喬家有尚書大人和公子喬正言出席,另攜女眷喬夫人和喬三娘子,淑妃娘娘亦送禮致意;沈家……唯有焦芽先生。」說到這,梓晉一對柔和細目掠過心疼。
「沈崇光狡猾。」雲彧簡評。
「榮國公府乃殿下外祖親緣,必得派人出面,沒想竟推給先生一者。」殷予澤柔聲,語含譏誚,「也好,省得大好喜事,徒添晦氣。」
梓晉替其滿杯,復言道:「孟氏一家三口俱齊,雲家……」
「僅有我和彤兒,父帥戍守東境,由我代為臨場。」雲彧接言。
「是。」梓晉攏袖頷首,接續前話:「聶夫人久不露面,聶統領掌家,將攜聶大公子聶啟參與。」聶夫人指八年前戰死丹心闕聶亥、聶亭二位將軍之么妹聶靚,領一眾姪兒搬遷回京後,其力挽狂瀾,止住聶家頹勢,被建昭帝尊為「夫人」,廣為人敬重;大姪女聶敏受封禁軍統領之職、接過家主重任,她便深居淺出,長伴青燈,再不問事。
「南二爺鎮守荊雲不得擅離職守,范夫人將帶其書信而至。」范夫人乃南家長女南儷,南二爺南婁之女,準太子妃南依堂姊,嫁往西南雲州即少回。
沐家起源異於前提諸家,不入眾眼,他們行事無拘,不願千里迢迢自討沒趣,遣人捎帶信禮輒止,梓晉遂未舉之。
盤點完公卿,梓晉便說至天家:「各宮皇子公主皆會出席,不過陳家尚在喪期,寧妃娘娘傷心,仍處病中,膝下三公主、五公主侍奉榻前,不克參加,六公主則因其母妃敬妃娘娘稱之年幼,亦無出席。」
「沈琦的女兒,不來也罷。」裡間閣門驀然敞開,沈桑蔭自影中執杖而出,後頭跟著華英辰,「她若現身,合該伏拜於太子,五體投地稱奴。」
見二人,桌邊三者立時起身,梓晉躬身退至角落,殷予澤和雲彧拱手,依次見禮:「殿下、先生。」
沈桑蔭眸光審視二位少年,少焉,他心懷滿意,溫言笑道:
「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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