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為消積食,玄鍊主僕四人擇路繞遠,閒步庭園。
露珠凝結草尖,使其彎腰低垂,濕氣沾遍各處,連石板道都溜滑,無影踩在草土間,扶持小姐行走穩當。
「適才在飯桌上,您何須如此?」無影憂問,「雖不至針鋒相對,但擺明您有所欲為。」
「為諸多顛末……為成人蔘果者,為諭離,更為謝智屏、以及他所犯眾行。」玄鍊輕答,又述之狠然:「他該知道紙包不住火,膽敢心存僥倖,我便把事都捅出去。」
為了無痕,玄家各處宅邸都闢魚池,小橋流水,涓涓細長;攀登假山眺望,遠處亭子邊,種了一株垂絲海棠,夜色下吊著花朵,正艷麗綻放。
池影昏暗,銀粟手持燈籠,照見是一團烏溜蝌蚪,待到六月,就要齊唱蛙鳴,吵得滿屋子下人提網捉捕。
看不見魚,無痕就生氣,拿長竿攪散蝌蚪群,激起陣陣漣漪,連池邊植栽都打得紛亂。
玄鍊在大石上坐下,懶眼望他喊道:「這府中總管費了好大心思打理,明日他若找你算帳,我可不救你。」
無痕一怔,丟開桿子坐到小姐旁,負氣地搓人辮子。
「謝智屏用婦孺血肉貪贓銀,詳細情形還要查,但些許原委可見。」玄鍊累倚他肩,抬手覆眼,「他從降風取材,以虎皮獸骨混淆視聽,賣到嬌娥妓館,姑娘們食人藥、累積惡業相換,從此青春美貌,招來恩客不斷,玄氏過道生意亦共榮發達……這條財路沾染血光,生生不息。」
那頭無影和銀粟灑遍餌料,躲藏的魚兒遂爭相顯現,飢腸轆轆、狼吞虎嚥,像極那逐利的奸徒。
岩石夾縫的紫荊頑強,昏黃襯著艷紫嬌嫩,無痕摘了就簪小姐頭上。玄鍊嗅到淡香,就勾起唇角假嗔:「動手動腳,小子好沒規矩。」
無痕一聲不吭,拿開她細掌,視野開闊微亮時,玄鍊撞進那認真又珍惜的目光。
他問:累麼?
「累。」一個字都有氣無力,玄鍊湊著他,倒在人懷中輕蹭,依戀地撒嬌,「可我甘之如飴。那是諭離,我義無反顧,做甚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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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星辰點落稀疏,晨鐘徹遍城池,無影稱午後走逛,在外頭玩得困乏,早早地就緊閉小姐院門謝客,卻又憑吩咐敞開屋室,以候來者。
許是玄爺授意,此院圍籬奇高,泛藍的長春花爬布欄杆,暗香花影,遮蔽外人窺伺,小姐言諭離娘子身手俐落,猶愛翻牆,這樣一點技倆擋不了她。
「有意思。」玄鍊將侍神呈報隨手扔在茶几,蹙眉笑得有些猙獰,「謝智屏走得不如原來安排順當,尤其子息單薄,與命簿布置相左,阿瑤上人間,到底有所影響。」
室內玄鍊形單影隻,三位隨侍已被她趕去睡下,她等著消息,又是一夜過去,將至黎明。
「可樁樁件件,也分不清究竟天意,抑或人為。」諭離過門而入,不用人招呼,逕自走近入座,「天意是有,人自作孽更是。」
「探勘完了?辛苦。」玄鍊信手提筆,落墨寫符,那墨痕猶濕,她便舉之立於燭火,燒作灰末,盡落杯中,「娘子一夜奔波,風塵僕僕而歸,且待我請茶一口。」
奈何事與願違,好容易才勸好要分頭舉措,馬上就被攪和一塊,如斯混亂,但因是跟諭離同赴,她便喜歡。
「原是香醪酒液,不過相隔十二時辰,就變一碗陰間茶。」諭離捶胸頓足、誇張痛惜,成功逗佳人莞爾,遂正色開口:「此地有人懂堪輿術,降風城風水被動手腳,我循跡追查,又是謝家所為。謝智屏歪主意極多,降風氣穴被他堵了,靈氣窒塞,僅剩一處生息流動,經年累月,降風城死氣盤據,遍地無處的血糊鬼更使此狀雪上加霜──他準備如斯環境,以求人蔘果原料無虞。」
「棺中女屍乃趙心兒,其死後不久,趙家二老亦無故暴斃,我就直說是謝智屏所下毒手,不枉我連發急令數道,把這些陳年過往調出。除此之外,趙心兒棺下壓著一具屍骸,恰是虞嫏嬛,妳說,巧是不巧?」
「確實是巧,許就是天意。」玄鍊搓了把香灰,將之抹在杯緣,「我沿路相問此地血糊鬼,虞嫏嬛乃此處大鬼,初現即陰厲過分,彷彿有人刻意養之,然而她極其安分,縱使風聞甚多,卻未見其蹤影,不似尋常厲鬼所為,我便不甚明白。」
「產鬼我亦有遇見,她們與謝智屏此案無關,幾次騷動,我推測是因虞嫏嬛現身,壓迫她們生存。」諭離頭疼擰眉,揉著額角咋舌:「撲朔迷離,觀得人眼花。那些產鬼我暫且收服,別讓她們晃蕩猖獗,危害於居民。」
「與此案無關,仍有其來歷,她們怨主未消,早晚要算帳。」思索間,白水煮沸,玄鍊遂取之:「是我想岔,總以為陰差名頭又暴露,可妳亦有碰見,此狀便為無的放矢,瞎貓摸鼠,只要是異士,她們都找。原也無須在意,但我分明要她們稍安勿躁,不該再攔妳。」
「──忒奇怪了,偏還叫其連撞兩名陰差。」諭離莫名不已,「妳說老天到底看還沒看見。」
沒看見,因此謝智屏為禍近廿年;看見了,故而眾鬼啟智喊冤。
「假使捉弄人,看了也當沒看見。」玄鍊不置可否,「趙心兒一屍兩命,謝智屏將之遺棄荒墳,不知緣何又養育、祭屍澆灌之,亦無運回府中,反而定期朝棺中投放屍身,引人注目至極,難道不怕東窗事發?」
「他是囂張至斯,抑或因故束手縛腳,於我等而言,皆不重要。」謹記他為利不擇手段、滿身罪孽便好。
「娘子所言甚是。」玄鍊倒水入盞,水聲潺潺,波光漸盈,熱煙飄忽裊然,符灰若細葉舒展,片刻浸出茶色澄淨。
諭離尋虞娉婷再問當年過往,便有新言要發:「妳提過趙姑娘,我便特意打聽,娉婷說當年經過隱密,趙心兒名聲不好,未嫁先孕,謝智屏迎娶之後,便嚴密控管府中出入,只請一名郎中照料,那郎中生得精緻,比露凝香女兒還好看,所以即便將滿廿年,娉婷記憶猶新。」
諭離抱臂,胳膊肘抵在茶几,觀玄鍊一串動作行雲流水,喟歎賞心悅目、美不勝收。
「娉婷生在教坊,與虞婉媚作對尚能苟且偷安,撫養芙蕖兒成人,她那眼力見信得過。」
「娉婷指那郎中皮相雖美,可是眼底邪佞,混濁不清,她覷一眼便嚇得不行,後來就聽趙姑娘難產。無名,趙姑娘懷胎詭異,所謂郎中八成有問題,與謝智屏沆瀣一氣。」
「謝智屏一介凡人,又是養鬼胎,又是封氣穴,背後必有高人指點,不算意外。」玄鍊輕擱玉壺,靜候茶香氤氳而成。
「他委實來歷神秘,宅邸設置結界,侍神貼在車廂也沒闖進去;不僅如此,我本想請土地爺出來相問一番,卻發現土地廟遭襲,廟身被封印,塑像也給搗碎了,怪不得無人警示。」諭離把一物拍在桌面,「妳瞧瞧。」
玄鍊見茶機正好,便把杯盞推予諭離,順帶餘光一瞥,手卻驀然一抖,沸湯翻出,差點燙傷自己。
──無怪玄鍊失色,諭離展示之物,竟是張黑符。
「怎了?這符有何不對?」見其神色有異,諭離趕忙追問。
「這說來話長,先前和妳談及京城景況,諸多風波,皆因魔族布局攪亂而起──這黑符,唯魔族得使用。」玄鍊彈指之間穩住心神,草草說明,手上抹過桌面,重新斟茶。
「魔族?妳是說夜叉?」夜叉埋伏引魂道,襲擊大小鬼差搶奪人魂,諭離領命行於此路,趟過世紀有四,對付夜叉得心應手,不甚將其放在眼裡。
玄鍊就要警醒:「妳何曾見那等低階魔類操使咒符?張牙舞爪撕裂為多,但凡能夠述出人言講理,則要偷笑。」她遞出茶碗,放緩語氣,盡量平常:「年前我身受重傷,殼身碎裂幾毀,即為那魔族所致,持黑符者非等閒之輩,該要慎重以待。」
「怎……」諭離詫異,無名身法出眾,地府鮮遇敵手,她忙對玄鍊上下檢查:「妳……妳可皆安!」
玄鍊一笑置之,仿若事不關己:「正和您喝茶呢,別瞅了,尊者所造殼身,娘子再不信,好歹放些尊重。」
聽聞尊者名號,諭離疼惜之餘,又略感放心,隨即飛轉思緒:「非是我輕忽,那廟雜草叢生破敗,與地貌融為一體,若非我眼尖,真是要忽略。」
「我追蹤氣息痕跡,土地棄守良久……若言魔族,那大夫甚是可疑,娉婷有言,趙姑娘枉死不久,他便收拾行囊,動身上京,獨身孑然,毫無留戀之態。」
「此事當急信送往京城,請調人手,魔黨勾結謝智屏,奸計籌謀經久,我憂螳臂擋車、險象環生。」玄鍊吃過魔族大虧,深知此刻當不遺餘力,何況推論於今,魔族委實潛伏人間多時,未知謀算幾何,「妳這假期,恐怕要暫緩一緩了。」諭離身負官職,底下有人馬可隨她調度。
「無礙,本就不清閒,有妳在此,我反有底氣。」諭離低飲淺啜,秀眉一跳讚道:「好茶新鮮!果不愧地府無名,就是懂享受!」
「過獎好說。」玄鍊抱拳,笑鬧還之,又聽諭離問:
「妳說魔族生根京城,不知殿下安危可好?」
「殿下身處彼地,京城再不濟,也是層層結界、重兵把守,勝過咱們孤立無援許多。那郎中雖離降風,但誰知魔族餘孽未有駐留?」
「如此而言,妳當如何打算?」
「荒墳棺內母體尚在,謝智屏投血肉澆灌之,而鬼胎不知去向,表示鬼胎雖已行動自如,但仍需母體汲取養分為生。」
毀母體,是截鬼胎命線,偏生鬼胎杳然,玄鍊同行玄家,異於獨善其身,因此早前開棺並未操之過急貿然行動,以免激怒鬼胎,禍及一方。
「──總之有跡可循,謝智屏這麼大個人,把他這罪魁禍首握掌心,只消使勁扯,後頭一摞腌臢物什遂都無所遁形。」玄鍊添水入壺,心中計量明確,「謝府架設結界,是怕惡客不請自來,但玄家小姐乃貴客,由玄氏大總管作陪而往,焉知娘子興致何如,願與無名一探究竟否?」
見那皙掌伸來,諭離喜笑搭之:「無名相邀,我自欣然……」
轟──
沖天巨響驟斬人言,淒厲鬼嚎震徹雲霄,凶戾陰氣橫掃一方天地,二名陰差心魂一慄,只觀簷下鬼鈴瘋撞狂鳴,令人毛骨悚然。
玄鍊霎時扭頭望外,面色嚴峻:「這是……不會錯,是那鬼胎無疑!機不可失,諭、我們……」
她剎那失語──因她看見諭離眸中失措無助的震驚。
「……映、映天?」諭離大驚失色遽然起身,椅座都被帶倒──顧映天乃她遍尋四百載之人,這份氣息,她絕計不會認錯。
見其侷促恐然,玄鍊擰眉忙喚:「諭離、諭離?妳甚……」
聞聲,諭離猛地拑住她胳膊,動作激烈,茶几頓時狼藉一片。
「無、無名……那是、那是……」只看她渾身顫抖,淚水無主,頓然湧現眼眶。
「──那是映天啊!」
茶盞自手中鬆落,在桌木連滾數圈,臨於邊緣攔不住,落至地面,「匡啷」驚響,似姑娘求不得的盼望,砸作碎片和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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