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甚佳,本要專心賞湖,可若不趁著阿瑤不在,和妳把正事講一講,怕下次就沒這樣好機會了,這麼早時間,勞煩否?」小舟搖晃,殷月撐傘依舊端坐得規矩。
湖面的風把她一頭鴉青長髮吹開,揭露她身上紺青繡黃櫨襖衣,以及搭在肩頭一件淡枯黃的織花邊披風,顏色薄弱卻暖,襯得她一張玉臉紅潤些許。
殷月突發興致,要追今歲最後一場秋色,玄鍊就為她動身,一大早就自溫暖被窩掙扎而出,把操心小姐作息的季義琛感動得痛哭流涕。
孟瑤今兒個被請去別處筵席,沒與她倆一道,孟瑤是京城圈子裡最明豔的一朵向陽花,炙手可熱人人相請,反觀同時出名的殷月,因體弱多病,一直深居在府,甚少出入社交場合,京中都傳年初梅宴,九娘子一曲已成絕響,但她近日身子養得不錯,徵得家人同意便趕緊和玄鍊訂了會期。此次遊湖,還有三位哥哥陪同,另租了一艘小舟隨後──無影無痕則在她們這艘船上,後者負責稱蒿擺槳。
玄鍊還犯睏,抱在無影臂彎,坐姿懶散:「九娘子有何吩咐?阿瑤才會沒事喊人出來,妳若相約,便有要緊事,更不說妳能出門本就稀奇,我必定應邀,不勞煩。」兩人相較,玄鍊是懶惰,遇事能免則免,免不了者盡可能省力完成;殷月不務多餘閒事,向來雷厲風行,處置乾淨俐落,比起孟瑤,玄鍊對殷月邀約通常心甘情願。
「何志堅一事後續,一直不得空和妳解釋,須得講述予妳。」
玄鍊聳拉著眼皮,哼一聲表示洗耳恭聽。
「妳自當鋪搜得的紫玉釵和麒麟玉牌,先前我託阿瑤借走無常協助,最終找到一名痴傻老嫗,她居在陋巷裡,害得我奇怪,侍神和走無常回報消息,那老嫗生活拮据,能否拿出齊齊整整的十紋銀都讓人懷疑,何談用兩樣玉飾收買何志堅?」
「往下查方知那老嫗有個兒子,小名喚作財富,乃陳家家僕,是財富去找的何志堅。」
「財富可有吐出什麼?」挖出這位仁兄,玄鍊相信以殷月作風,她絕不放過。
可惜事與願違,只見殷月搖首:「財富的魂魄缺損,他沒有那塊記憶,有人從中作梗。」
聞言,玄鍊稍稍清醒:「專挑何仙姑動手,尋常異士應該沒有那等膽子……會是下三界?」
「能在京城結界壓制下做妖,對方來頭不小,陳家蹊蹺。」殷月肯定,略把傘柄搭肩,光影偏斜:「可是陳家內部龐雜,氣息也混亂,其中一位走無常混入陳府後便再無聯繫,城隍不肯再輕易出借人馬,我和阿瑤的侍神幾次出入亦無有發現,調查便停滯不前,這幕後之人要何仙姑玉鐲有何用,也猶未可知。」
「我還想再查一查財富,不料他突然暴斃陳府,魂魄也被人搶先一步劫去,我和阿瑤想盡辦法找遍京中,亦於事無補。我說我見過那睚眥凶獸盒,那實是魔族用物,先前未言其來歷,是因情況不明,又上報天庭處理,不便多有攪和,而今看來是不應隱瞞。」
「陳家是為寧妃陳氏母家,陳氏胞兄陳添明乃工部尚書,太子側妃徐氏之父就在工部任職,若說到徐氏,就還有宮中徐瑾妃跟太子……我怕這背後牽扯與洛華本身過深,洛華為人間地界,不該與下三界過有交集,然尋回何仙姑玉鐲後,我瞧天庭的意思……並未想多管。」
玄鍊心中斟酌,自覺無能為力,遂安撫道:「天庭態度如此,即便我們再忙活,恐怕也無濟於事,上頭不管,許就是情況甚微──阿瑤畢竟身處此地,為著天庭和青丘局勢安穩,上頭必定仔細。洛京本就龍蛇混雜,妖魔潛伏並不稀奇,咱們就繼續盯著陳家先,如有異狀,立刻知會稟報。」
殷月默默,她不滿意、不想答應,卻也深知現實,唯能把滿腹的無奈囤在肚裡。
「九妹兒──月兒──」沉默著,後邊傳來喊聲,回過頭,見是殷家雙生兄弟殷予澯和殷予澈揮舞著雙手叫人,「妳們、妳瞧五弟──」
殷五公子殷予濯手中一塊扁石,在掌中掂了兩下,倏然打向水面,那扁石「咚、咚、咚、咚」跳了好幾下才沉沒湖中,那身姿叫一個瀟灑帥氣。
「好身手呀五哥!」殷月吆喝,又對玄鍊笑道:「我五哥在引妳注意呢,妳也不瞧一眼。」
涼風拂開湖上薄霧,也撩過玄鍊一身藕色打底的雪青裙衣,今日無影替她擇了一身繡鱗紋的下裳,衣袂飄揚,朦朧中像隻出水惑人的魚妖,她側臉順回髮鬢青絲,不經意的笑靨那般嬌豔,險些晃花殷予濯的眼:「挺厲害,我只會把石頭砸入水底。」
無影不知從哪摸出一塊石頭,胳膊一甩,「咚、咚、咚、咚」也跳了老遠。玄鍊讚許地摸摸他頭:「嗯,挺厲害。」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殷月好整以暇地望著這對主僕、望著玄鍊:「妳知道我五哥喜歡妳,他怕唐突了佳人,寫了好些詩託我轉交予妳,可咱小鍊更重要,眼下那信還有一大摞收在我這,妳若不喜歡,我便悄悄燒了都,這事只能委屈我五哥。」
──無痕默默增大擺槳幅度,一下與另艘船拉開距離。
「承蒙五公子抬愛,玄家一介商戶,躲在京郊一隅,與殷家不甚門當戶對。」玄鍊把客套話說完,又吐真言:「妳知道我並無這般念想,且我若真答應妳五哥,到底誰委屈誰呢。」二十年限,怕成親不久,殷予濯便要成鰥夫。
「妄自菲薄,所幸妳補了後一句,否則單論門當戶對,誰都無能被說服,事關玄氏,妳定當心知情勢何如。」玄氏雖是商戶,卻絕無玄鍊說得那般處境難堪。
當年奪嫡之爭,玄玉仁因與孟元東結拜之故,跟準了孟元東效忠的安王華秉桓,玄玉仁雖與安王無明面來往,但只要後者所需,玄玉仁都是用最低價格賣予之,甚而盡數捐獻,那是玄玉仁最落魄的幾年,人人都笑他傻,生意做得血本無歸,但他賺的是人情,而人情無價。
後來安王登基為帝,新帝為玄玉仁危難相助之義所動,願許其皇商之職、官祿爵位,享百世名聲;然而玄玉仁稱自己閒雲野鶴,推辭了這份殊榮。
華秉桓感念他曾經赤誠,又敬佩他不慕榮利,遂對玄氏開發諸多支持。
玄氏實則地位超然,無人敢惹,洛華第一商戶之名由此而來。
反觀如今殷家,依舊聲名赫赫,卻已然不再為帝王信任。
「過去先皇在位時,爺爺經常帶著爹爹和叔叔們走訪民間……爺爺說若總是身居高位,無法置身民間,便看得不夠全面,無法為民喉舌──現在都拘住了,要束之高閣。」殷月掏出糖粒含入口中,「若殷家向玄府求親,皇上還要懷疑殷家用心……真難啊。」
──過分傷感了。玄鍊看著她十指交錯,左拇指在右拇指上搓撫,音熾月在思索或略感焦慮時都有這個動作。
玄鍊本想如是提醒,她們乃人間過客,二十載光殷如須臾,不應為其惆悵,然而思及自身,又何嘗不是?
她們均融入其中,與其同歡共苦,久之不捨脫離,三人之中,倒是夢雪瑤最透澈灑脫。遂玄鍊雖是張了口,卻也作罷,只是轉道:「殷三叔斷拋屍案一事,我聽聞過程之詭譎奇異,好奇得緊,煩九娘子開開金口吧。」
「妳這『過程』說得客氣,講『曲折』貼切些。」殷月順勢而為,「那日兄長與三叔議事回來,隨口與我提幾句,我心覺奇怪,便留意著,豈料此事確有古怪,三叔……凡人定然無法解決,我因此出手。」
「拋屍都拋到宮城邊上,皇上龍顏震怒,除卻大理寺,禁軍也免不了罪責,但皇上對掌管禁軍的聶家有愧,而三叔人在大理寺,皇上有更好的下刀對象,他何樂不為?」同在殷家,一損俱損,殷月唯能盡快行動,免除殷氏災禍。
「阿瑤許和妳講過此乃凡人為之,因此當初我倆都未有干涉,而念頭因何改換,且容我細細道來。」
「三叔斷案無數,鮮少如墜五里霧中,兄長提到此案難點,在於沒有動線和足跡,屍體不論出現橋下或宮城外,都沒有任何運送的痕跡留下,至少不該沒有半個目擊者。」
說只是凡人所為,絕無可能。殷月做事謹慎,幾經確認方定下結論。
「我遣侍神跑遍了現場……怎了?」見其表情有異,殷月打住話頭。
「陰差行事自有門道,妳何苦迂迴,要從現場找起?」玄鍊思忖著,神色驟變:「魂魄呢?」
無影無痕別開視線,狀作無聞──他們同玄鍊一直有默契。
「還是妳警覺。」底下人也調教得好,凡人不涉妖異事,無知為福,玄鍊向來謹慎,考量周全。殷月喟嘆,「我招不回魂魄,也找不著,地府不見蹤影,接引陰差亦未曾見過。」
「是魔族?還是哪來的大妖厲鬼?」京城龍蛇混雜又防護深重,尋常妖鬼不敢造次,而若是魔,玄鍊只碰過掠奪引魂差的那種,既然他們引魂差可對付,想來就非是能在此作亂的級別,總之眼下這角色,比她曾經經歷更加棘手。
「我也是這般思路,其實我早就從遺留屍身上的氣息追查到兇手是黃英,只是我懷疑猶存,方繼續搜索,適才說到我遣侍神前往搜尋,最終找到此物。」
玄鍊接過那方黃符做成的信封,打開一觀:「這是符?怎是這顏色?」
那符所用紙質奇怪,且通體漆黑,似把所有光線都吸收,上頭描繪的白字紅紋不知其義,整體氣息薄弱,是沒見過的樣式。
「黑符,乃魔族所有,為方便魔族下咒而生,我在乞丐群聚的橋墩處和宮城的磚石縫俱有發現。」殷月解釋,「容黃英逍遙法外這麼久,不外是要看清這魔族的手法,最後一具屍體出現時,那張符便作用,迷惑在場之人,接著屍體憑空出現,想來是用作迷魂和傳送。我摳走這張符,他們必然發現有人在追查。」至少明白自己已然敗露行跡,「雖是警告,亦無異乎挑釁,我藏得很好,暫且不必擔心。」
「妳從不讓人擔心,且京城有阿瑤在,守備安全,可我還是得說,殷家有辦法破案,要當心──誰都不能有閃失,妳明白我在意。」玄鍊左右翻看手中之物:「阿瑤知道這事麼?」
「知道。」殷月心中一片暖,「阿瑤如今對魔族的事興趣大著,說攔著先不上報天庭,她仗恃京城安定。」
──確實像阿瑤所為。玄鍊也是無奈:「妳的意思呢?」
「倒也……無傷大雅。」殷月掂掇著:「何志堅、林世才、黃英,京城有關魔族的事件已有這麼些,講實話我也害怕,但更憂打草驚蛇,倒不如再等一段時間,尤其這幾件事伎倆極為不同,謹小慎微和明目張膽,都是魔,卻虛實不明,暫且辨不清。」迷瘴亂人視線,她需要等其沉澱。
舟船靠泊,兩家男子分別扶家中姑娘上岸,日影炎炎,玄鍊和殷月共撐一支傘步於磚道走在前頭,涼風習習,飄來是桂香。
風扶垂柳,臨岸蘆葦乾枯蕭索,幾些樹果點綴了橙黃,青松翠綠依舊,一簇簇九重葛粉得艷麗,磚道蜿蜒如林中幽徑,向外延接廊橋。
景緻開闊,廊橋上不少攤販,二位姑娘或逛或停,公子和僕從隨後。
兩人在一處攤子駐足,玄鍊看殷月替殷予澤挑扇墜,正要開口,就聽那頭馬蹄踢躂,回首一觀,打馬經過的乃是名少女,其腰間配劍,身姿筆挺,很是英姿颯爽,她瞥見殷月,拉扯韁繩調頭,停步落馬:
「月兒妹妹。」
殷月轉身,認清伊人先是一愣,後微微欠身:「雲彤姐姐,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後邊殷家三位兄弟也上前問好。
「嗯。」雲彤頷首算是應答,她和她兄長雲彧一般,眉眼生得冷又凌厲,不似尋常女子的溫婉嬌柔,長年習武亦讓她身形高挑、氣如薄刃,「今日天涼,月兒怎反出來了?」
「正因多纏綿病榻,怕虛度光陰,近日身體略有好轉,才要來追這場秋色,謝雲姐姐關心。」
兩人遂是無話。
雲彤看向玄鍊:「這是玄家小娘子吧?幸會。是陪月兒?」
「雲姑娘好。」玄鍊笑得有禮,答得再簡單不過:「是,秋意不復,得趕緊追一場。」
雲彤留意殷月手上玩意,見是男用樣式,不禁問:「是買給予澤哥哥?」
「是,兄長早前用的那個丟失了。」
「喔……」雲彤若有所思,感無話可說,便道:「我……代我向殷家諸位……和予澤哥哥問好。」後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雲姐姐慢走。」殷月與兄長們拱手送道,回頭把帳付了。
舉步前行,玄鍊嘆言:「情和緣分,真難啊……」
「嗯,造化弄人唄,所幸咱們只是旁觀者,不要當局迷。」殷月搓著扇墜,「這同心結不應景,回去拆了換平安扣。」
「別啊,這結多無辜,兄妹同心也是同心,九娘子且饒過它吧。」玄鍊笑勸,想起方才所思:「是了,我要問妳覺奇不奇怪,這魔族本事那樣大,做何總要躲在凡人身後行事?若說是掩人耳目,讓何志堅去招惹仙神,卻又不似如此,怪哉啊。」
「……妳這問題有趣,正巧,我也有相應答案,想不想聽?」
玄鍊側首看她,殷月已然一掃陰霾,嘴角勾得愉悅。
「曾經……有人同我說,那是要在蒐集魂魄之餘,讓凡人製造屬於自身的罪孽,經由他們犯過罪行的手,使其魂魄沾染汙穢,更方便魔取用,亦增添專屬於人間的惡,讓凡塵眾生更易墮入深淵。」
──人間,乃充斥是非善惡之地,罪孽猶多,故曰之塵寰。
玄鍊腦中驀然閃過這道聲音,此為臨行前,目蓮稱讚她名字取得甚好之外,道出的唯一一句言。
她狀作如常:「何等人物,竟能述出這般言語?」
殷月看進她眼裡:「那是位討厭的人,在此世間,大抵沒有比這人更討厭的存在。」
她的目光那樣凍人,玄鍊被她抓獲,心中一顫,不住逃開:「近來魔族諸多舉動,總之妳要注意,尤其是那黑符,氣息不凡,非是一般魔族能擁有吧?今年鬼門關已過,陰差相較清閒,魂魄之事可叫他們再多留意。」
殷月放過她,把傘向她遮去:「與咱上三界所用之白、黃符不同,這黑符乃魔主凐水所創,更適合魔使用,早前仙魔大戰造成不少麻煩,縱然有效,卻負擔較高,難以掌握,非尋常魔族堪用。」
「仙魔大戰……這又是阿瑤所說?」玄鍊探問,「雖說上下三界勢不兩立,但阿瑤對那凐水是真心佩服,說她運籌帷幄,談笑風生,乃當世驚鴻豔影,總叫人欲一睹風采。」
「倒也不是,我做陰差雖比妳晚些,但在冥府徘徊多時,連歲月都記不清了,偏忘不了這點撈什子事兒。」殷月回得含糊,「黑符暫且收在我這,等林世才的事過了,我再好好查一查。」
「行。」玄鍊頷首,又忙叮嚀:「查案固然重要,可也得多保重身子,眼下妳是殷家殷月,非是陰差音熾月,若過份勉強,這副身子又得和妳作對。」
「哎,明白啦,妳這嘴怎跟阿瑤一樣碎,沒病也被妳倆唸出病來。」殷月笑著揉耳朵,「我倆都是在夜叉手下活過命的人,區區林世才和黃英,不足為懼。」
夜叉指專門埋伏陰差道上、掠奪其引領之魂魄的魔族,愚昧卻凶狠野蠻,受高階魔族控制,獵取魂魄以上貢,不少引魂差皆慘遭毒手。
「妳說勝算猶握,我就擔憂其幕後魔族現身,其危險可不是夜叉一類能比擬。」
「自然,那是自然。」放眼望去,盡是蕭瑟,殷月深深嘆道:「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總得闖一闖……秋日去得早,今年冬天,想必將是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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