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琦乃敬妃沈氏閨名,她本為端善皇后貼身侍婢,皇后薨逝後,她替主管理長信宮,一次建昭帝因思念皇后酒醉,至長信宮誤把沈琦寵幸,隔日便冊封為美人。
沈桑蔭和華英辰皆對此感到噁心,五年前沈琦誕下壽陽公主華縭,華英辰被沈家下毒、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更是點燃二人心中最後怒火。
沈崇光厭惡沈素衣,遂也不喜華英辰這外孫,即便其貴為洛華儲君,沈崇光亦未曾親近半點──他欲扶持他者,為此不擇手段,比如沈琦腹中之子,尚未確定男女時,華英辰幾度遭遇暗殺,彼時沈桑蔭已遠在京外,心焦而無能為力。
那生得與沈素衣幾分相似的貴妃蘇嘉慧,同是沈崇光挑揀,改朝之前各方角逐,誰都有機會。
此事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遂未應聲,怕惱了殿下自找難堪,好在華英辰僅是輕蹙眉頭,並無異狀。
午後陣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雨勢急下,隨即雲霧散開,昏景打在扶疏枝葉,散作薄碎細光。
「諸位隨意。」沈桑蔭擺手,讓華英辰攙扶入座,首先看往雲彧,過往孩童長成朗朗少年,他頷首連連:「將相封侯骨,寧國侯府後繼有人。」
雲彧恭謹應答:「先生謬讚,學生慚愧。」
隨後沈桑蔭轉向殷予澤:「一別經年,未知太傅和致遠安?」
「勞先生問候,皆安。家父身負禮部尚書職,近日籌備殿下婚禮事宜繁忙,言及先生,甚為思念;老人家硬朗無恙,閒來無事,愛去文華閣找齊閣老下棋敘舊。」殷弘文及齊旌帛乃上輩朝堂骨幹,江水滔滔,後浪推前浪,幾位倖存於政局更迭的長者而今都掛著閒職,頤養天年。
「家父和老師俱托學生贈禮,恭賀先生回京。」殷予澤將之奉上,暗暗覷著沈桑蔭觀察。
除了鬢染斑白,先生並未與印象中相去太遠,鶴骨松姿,青衣拔俗,彷彿只消拋開竹杖,重披華服美飾,他還是那滿樓紅袖招的沈家好兒郎。
可在沈桑蔭打開盒蓋、勾起唇角的一剎那,殷予澤恍然後覺,那滿眼恨意,先生是大不相同──遭逢巨變,守得如一終是難,所謂依舊,只能願不能求,於是殷予澤方發現他藏在寬鬆衣袍下的形銷骨立與心力交瘁。
──沈桑蔭自是不同了,昔日如玉矜貴的公子硬生生地被摔碎,再如何拼湊都抹不去裂痕,有言是置死地而後生,他乾脆將己身全磨為齏粉,重塑過,早非故人。
那揭開的盒子裡分別躺著一把淨面摺扇,及一面金握白羽扇,兩者俱用象牙做的扇骨,俱曾出自沈桑蔭。
當日離京,他贈齊溫容羽扇,執握處鎏金、鑲的一顆紅玉艷如鴿血,此物華貴惹眼,寓意齊溫容將承其重,果不其然,齊溫容兩年後任宰輔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摺扇則是贈予殷致遠,除卻象牙骨,此物樸素不作飾,低調平常,是顯本質,扇本用於障日,沈桑蔭意在提點,連他這個妻舅都能厭棄,殷氏更要兢兢業業,避帝王眼目鋒芒。
──眼下都物歸原主。
「當真物歸原主……想必只當暫寄,不作贈物。」沈桑蔭欲輕嘆,卻成兩聲輕咳,「納川上任便採守勢,喜與人打糊塗帳,連兒子都取叫守拙,守拙自安,他倒心穩,這般不思進取,虧得閣老沒給點教訓。」雖說以當今洛華景象,未嘗選擇大刀闊斧改革實屬正解,家國早過初建之期,亦不到存陳痾時,維持現狀足矣。
「暫寄,乃有知先生有朝一日,定能重臨故地。」殷予澤聽他嗓音略帶嘶啞,遂替其斟茶。
「不作贈物,是未有聽勸,執意而為。」沈桑蔭低飲,潤了潤喉,反言:「殷家豈非如此?步步為營小心,卻何嘗退讓?」
「知其難為而敢為,勇也。殷家為洛華臣子,為君為民鞠躬盡瘁,理應如此。」
「知進退亦當勇,早年還是學生時候,引重能屈能伸,深諳隨機應變之法,時至今日,卻是古板固執,越發活回去了。」引重致遠,乃殷予澤父名。沈桑蔭抬眼端詳:「饒是我遠在他地,也曉殷氏不好過,予澤匯三家之學於一身,皇上極其忌憚,連個芝麻官位都不給。」
「投鼠忌器,殷家泱泱名門,祖父、父親、叔父皆學子無數,若要連根拔起,這大半朝堂都要吃掛落,洛華動輒元氣大傷。」殷予澤不卑不亢,從容迎之,「皇上英明,不該如此行事。」
「誰都知不該,殷氏勤勉,盡心盡力眾人看在眼底,但傳到當今這位耳中,則未必如此。」也是因此,沈氏免了天子大怒的滅頂災禍。
沈崇光把疼愛的嫡次女沈綾錦嫁給陵王,卻將厭惡的嫡長女沈素衣嫁給安王,只要是明眼人,有誰不知這老奸巨猾的人精如何打算?
──他就是看好陵王,不賴沈崇光,當時誰都看好陵王,至少無人留意資質平庸的安王華秉桓。
華秉桓心胸狹窄,極度記仇,對於沈崇光所選,他心知肚明,他本非帝王才,甚至稱不上一塊料子,僅僅贏在一次識人眼光,他提拔出身草莽的孟元東,連帶獲得極具商業才能的玄玉仁,安王就此茁壯發達,並在日後奪嫡之爭拔得頭籌;穩坐龍庭之後,他曾意圖跟沈氏算帳,然沈氏已成后族,夾著尾巴安分,建昭帝即便要辦,亦無處拿捏,早前他下旨誅殺陵王府,活剮了陵王妃,將一位美人兒剔成腐肉爛骨,棄置榮國公府門前,暫時給足了警示,且自上位臨朝,殷家之勤懇更令建昭帝在意。
殷家忠君更忠於民,他們居安思危,朝乾夕惕,時常苦苦勸戒於建昭帝,落在帝王眼裡,即是不信任。
父皇、母妃、兄弟、老師、幕僚、乃至於萬千子民……不信任之目光,華秉桓這輩子看得夠多了,他受不住質疑,他恨,恨得心如烈火烹油、恨得骨血滾燙。
好歹沈崇光在他尚是安王,便敢將嫡女許配;殷家一直等到華秉桓登基,方俯首稱臣,同時百般挑剔。
建昭帝這口氣如何過不去。
殷家於是替沈氏擔了這份恨意和罪名。
「時也,運也,命也。」沈桑蔭拂遠禮盒,「沈崇光如此,皇帝亦如此。」沈老頭招子毒辣,輸在一夕看走眼,安王即位,叫沈家敗在天命難違;可說到底,沈崇光依舊得利,他勝在心最涼薄,在那節骨眼敢把亡妻嫡女嫁給庸碌無為的皇子,因而撿了便宜。
「雝雝在宮,肅肅在朝,聖上若英明,洛華不應是這等景況。」迎接杲杲晨曦的扶桑神木業已燒作焦芽,他無所畏懼、出口張狂,說的都是實話:「殷家乃其眼中釘、肉中刺,扎在心傷處生瘡流膿,叫人這般生疼,他焉能不除?」
對此,殷予澤薄唇一抿,謙然對應:「先生提點,學生銘記在心。」
「你是個通透孩子,謹慎從事,來日辰兒即是由你輔佐。」沈桑蔭重重地拍了拍他──這副肩膀單薄如斯,要在將來扛起重責,「然而時機未到,於此之際,玉韞珠藏為方,沈某雖謫為一介白衣,莫再執掌大權,但名士風采依然,呼求尚有人相應,誓要護持爾等後生,平步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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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殷予澤返至家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候,天幕沉黑,席間他飲下澄酒數盞,搖晃於車轎時,抬首望銀盤輝光如水,未知是月色醉人還是人自醉。
殷月自雲彧背上接過胞兄──嘯風子護食護得緊,不樂意交託他人──吩咐小廝扶去沐浴換過衣裳,另著人備下醒酒湯,自己去到院中乘涼等待。
小半時辰過,殷予澤方帶著熱霧水氣現身,見小妹獨坐彼處,剝著荔枝自在,她面前那堆荔枝殼,一個疊一個整齊,而那果肉晶瑩剔透,看得他也饞,這如玉公子遂踱去挨著坐下,朝那甜果伸出指尖。
「許剝,不許吃。」殷月此時開口,彷若方見其人,「伴酒氣回家,兄長喝了不少?好在爹娘和爺爺早歇,荔枝上火,省得吃了。」
殷予澤一頓,望她苦笑道:「舊人好友齊聚,妳知我高興,少不了貪幾杯,妳倒計較,跟為兄擺起譜來了。」他仍舊執起其一,乖順地剝開紅皮殼,嘴硬不停:「胡說,為兄是替漪月去殼,席上用得撐,腹裡餘空無存。」其長指靈活熟練,殷月身子骨嬌弱,畏寒又害夏,荔枝消暑解渴,殷予澤寵著她,自然擅長。
「我若不計較,兄長給人扛哪去了都不知道。」殷月冷冷瞥他,終是賞了一顆給人:「焦芽先生觀來可好?」
「精神尚佳,身體不若從前康健,心情滋味不清幾何。」殷予澤嚥下汁水,只覺生津甘甜,「斷過仕途,同毀去半條命。」沈桑蔭終究曾立巔峰,文人柱石、幾歲寶臣,至今都有學子仰慕其文名。
他酒醉犯懶,不復拘謹,往椅背一靠長嘆:「不比往昔了。」
「先生如欲手刃沈崇光,須仔細思量,先皇后乃聖上畢生摯愛,即便沈崇光當年賭錯注,但始終有嫁女恩情,皇上登基以來所賜絨花唯有兩朵,一朵贈予華妃朱氏,謝其舊年救命之恩,一朵即是加在榮國公府之『榮』字上。」賜絨花,意賜榮華,許之百世富貴,若同免死金牌,意義非凡。
「──但若指他者,有人道是莫欺少年窮,」殷月語鋒陡轉,話裡藏鬮,「殿下簡在帝心難為,興許另闢蹊徑……方有活路。」
「殿下大婚之後緊接是秋獵和秋闈,前者三國使臣皆來,自丹心闕血戰後,洛華已八載無此盛事,京中權貴都盯得緊迫;秦人兇猛、北嶺野蠻,殿下毋用大放異彩,殿下出眾不在此道,東施效顰無異譁眾取寵,大可把機會讓給雲公子或南大公子,均是太子人馬,他們爭氣,就是給殿下討臉面。」
「為兄明白,不過在此之前,聶統領有家仇要報,我等不能搶其風頭。」丹心闕血債不能追,至少得把人面子踩在足底蹍一蹍,狠狠地出口惡氣。
「那是,聶統領已然嫌棄兄長,莫讓她對殿下一方生更多嫌隙才是,得罪禁軍執掌者,於咱沒好處。」殷月揶揄罷,復下而焉:「秋闈過後,各地舉子蜂擁入京,城中又該熱鬧起來,春試入闈前,京內要員俱要忙碌,兄長居在內閣,怕是不離萬一,兄長要謹記──門無雜賓。」殷家忠君不結黨,然當今聖上執意把殷氏塞予太子,他們便更要潔身自好,同雲家侍奉太子在側,不應再有其他結交。
「漪月擔憂,愚兄省得。」殷予澤取水淨手,拿帕巾擦拭,輕言道:「一十八載,咬著牙都忍過,倘若臨門一腳、棋差一著,我殷家便活該給人笑話。」
「兄長所言甚是。」晚風吹起,拂亂她青絲,可是指頭盡是甜汁黏膩,不便整理;殷予澤見狀,隨即俯身探手,順好那鴉鬢垂髮,動作間,他恍然望見庭中老木枝椏輕晃,似是一隻巨鳥戢羽棲息,然而羽色極黑,躲在林蔭樹影裡,瞧得並不真切。
「──兄長。」殷月呼喚,「不早了,明日還要讓宰輔考校功課,精神萎靡得挨罵,衣袍我叫人給你薰在廂房,記得換上。」
「好。」殷予澤因她的細心莞爾,笑得溫柔溺人,「漪月也早歇,門窗掩實,莫要貪涼踢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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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殷予澤屋院熄燈,殷月才朝那老樹招手:
「鳳黯。」
應其召喚,烏鳥展翅飛下,翔至她單薄的肩胛站立,其鳥爪謹慎,輕輕抓握,唯恐傷人。
鳳黯親暱地蹭著她頰側,啟喙報告,猶是那男人嗓音:「殿下正準備燒信。」
殷月遂從袖中拋出一只鳥形侍神,掐訣使之擴展身形,直至足以載人;她御風乘之,於半空斂息隱匿,俯瞰大半帝京。
月光皎潔,能見那廣河澄江如練,良宵美景令人目酣神醉,殷月卻無暇欣賞,僅是定睛一處──定國公府,孟瑤的杜若閣。
稍候須臾,便見數道虛影隨煙氣冉冉上升,殷月施術改其流向,攔截攬於懷中。
──所謂虛影,近觀是符咒黃紙。
這一摞俱為夢雪瑤手信家書,定期報予天庭帝府,說明近況,免得青丘顏紅帝姬擔憂;殷月匆匆掃過幾眼,有的收去字形,賦其新言,變作普通平安信,少數則捏於掌心燃起烈燄,就此燒毀。
鳳黯問:「提及魔族?」
「嗯。」天高處晚息涼,夜風強勁,拽拉得她衣衫鼓盪,她不住輕咳兩聲,把襟袍裹緊,「還不到時候,莫能驚動各方。」
「但是尊上,匹居傳回來的消息,說是觀察到那位的動靜,手下將領亦蠢蠢欲動,不安分。」
「由得他們去鬧。」她操縱符鳥降落,好似錯覺,那滿頭如瀑墨髮竟閃爍微弱銀芒。
「正主兒猶在,他們再鬧騰,都屬無濟於事。」只見音熾月狠狠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獰笑:
「──正戲開鑼前,咱也不妨觀幾齣鬧劇,小作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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