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門檻,玄鍊便覺那股異味愈發濃重,幾乎要她窒息,遂是暗暗運轉法力,驅散了不適。室內不點燈火──因為沒有必要──卻不妨礙玄鍊觀察,腳下踩著的地面鋪著宜人的暖木,一目掃去,不論窗櫺屋角皆是一塵不染,甚而有些過份乾淨,失去了煙火氣,也不覺有人生活的痕跡,這屋子就和季芙那些小寵物一般,森然,又冷冰冰。
二人方就座,上回看過的那位丫鬟就來端茶倒水,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度規矩,連嘴角的弧度都和上次見到的別無二致,除了隱隱游動的一條生機,其身上的氣息更是凝滯如一灘死水。玄鍊盯著那注入杯中作響的涓涓細流,開口問道:
「妳這裡……還有正常的人麼?」
「正常?」季芙摸上茶杯,「姐姐的正常,是什麼意思呢?芙兒哪裡不正常了嗎?」
「……」如此反問,叫玄鍊一瞬辨不清她是真的痴傻,還是裝模作樣,「就是沒有被妳種下蠱蟲,沒有被蠱蟲控制的人。」
季芙輕輕抿了一口茶水,艷紅的唇角不慎沾上茶葉浮碎:「這樣的話,沒有喔。」
「妳爹娘呢?」
「也一樣喔,因為大家都不願意留下來呀,芙兒不喜歡一個人,所以只能這樣啊,大家如果不離開芙兒,芙兒為什麼要放蟲蟲呢?」她捧著杯盞偏首一笑,擠出兩個酒窩。
孟瑤也有兩個酒窩,淺淺的,不是很對稱,就算不刻意笑,只要她心情好的時候,自然地彎起嘴角,便會隱隱出現,讓她明媚逼人的臉上多出幾分親近可人。
玄鍊遙想之際,季芙面露欣喜問:「姐姐是來找芙兒玩嗎?」
她掂量著答案,最終模稜兩可:「妳可以這麼認為。」話鋒一轉便問:「銀粟呢?」
「銀粟?那是誰呀?」
玄鍊語氣一沉:「妳應該知道她是誰,妳帶走了她。」
「啊,原來姐姐的名字是銀粟呀,好聽、真是好聽!可是姐姐,妳太著急囉,妳說了,妳是來找芙兒的啊,所以,不可以這麼著急。」季芙竟是笑著擰起了眉: 「姐姐她累了,睡著了啊,現在有芙兒陪著姐姐,姐姐妳可別去吵她喔。」
琢磨著還需要一點時間,玄鍊亦有細節想要了解,遂首次正面應下季芙之言語,徐徐道:「好啊,那我們就來玩個……我問妳答的遊戲吧。」
「我問你答?那是什麼呀?」
「顧名思義,便是我隨意問妳一個問題,妳便要誠實地回答我,一個謊話也不得說,這是……是讓彼此可以更熟悉的遊戲。」
「真的呀!那姐姐咱們趕緊開始吧!」季芙開心地連拍好幾下手,她那絳紫色的廣袖中倏然竄出兩條黑蟲,一條鑽入季芙耳中沒了痕跡,癢得她咯咯怪笑,另一條則往玄鍊方向躍去。
玄鍊竟閃也不閃,眼看那黑蟲就要撞上她,卻突地觸及一層透明防護,立刻引火上身變成一條烤蟲,情急之下只好斷尾求生,逃向地面。
保護玄鍊不受侵害者,乃是其外溢的陰差魂力所形成之屏障,只見她瞇著一雙瀲灩強勢的桃花眼,眉峰微揚下頷一仰:「這是幾個意思?」
察覺玄鍊散發的冥寒氣息,季芙本能地感到畏懼,故而彎身去撈那條半死不活的焦蟲,以躲避其鋒芒,再直起腰,又是言笑宴宴:「呀,怎麼會這樣啊?這是真言蠱的一種啊姐姐,妳說要誠實的嘛,所以說謊的人,當然要被咬得腸穿肚爛呀,可是現在──」她輕輕捧著那隻蟲,像在安撫一隻小狗,「這怎麼玩啊姐姐?」
「妳的蟲子無法近我身,眼下看來,妳只能選擇相信我,要不這遊戲……說實在也變得無什意思。」玄鍊好整以暇地改換更舒適的坐姿,眼尾上挑故作輕佻道:「怎麼,不用蠱,妳就玩不起麼?」
「……」季芙似乎有所不滿,卻也不知轉了什麼心態,欣然接受道:「好吧,姐姐,妳先開始吧,教教芙兒如何玩。」
玄鍊遂是小試水溫:「我瞧妳這宅子佔地不小,家裡有多少人?」
季芙樂呵呵地伸出死膚青白的手,翹起指頭一一數道:「有芙兒、有爹親娘親、還有小翠啊。」說著她拉住身側的丫鬟,「小翠在這裡,姐姐想見見芙兒的爹親娘親嗎?」
「倒也不用這麼興師動眾。」玄鍊婉拒,接著質疑:「就只有這樣麼?我適才在那藥田裡看到的,可不只這二三人。」但思及季芙體內的真言蠱並未發作,便只能有其他解釋──季芙不認為他們是「人」,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也算不得是說謊。
「姐姐,妳這樣不對啊,該輪到芙兒問了呀。」季芙歪歪地側首笑嘻嘻道,擠壓面頰的腐肉猙獰,那纏在臉上的紅布過長,隨著她的動作懸空垂直。
玄鍊一愣,她雖然對季芙的能力試探小心,卻時常低估其人之機敏,遂又如常道:「自然是輪到妳了,問吧。」
季芙搖頭晃腦左思右想,好一會兒終是開口:「還是先知道姐姐如何稱呼吧。姐姐,妳叫什麼名字呀?」
「玄鍊。」玄鍊漠然答道,「玄黑的玄,鐵鍊的鍊。」
季芙卻是反應十足,拍手叫好:「哇!鍊姐姐有個好聽的名字呀!跟芙兒一樣呢,芙兒的芙,是芙蓉花的芙,因為娘親要芙兒跟芙蓉花一樣的美麗啊!」
「芙蓉麼?富貴吉祥、純潔美貌……」至少富貴這一點,是無庸置疑了。玄鍊心嘆,面上卻是單刀直入:「妳如何會使蠱術?」據秦知微所述,季芙並無家學淵源,亦無拜師學藝,卻小小年紀精通蠱術,實在太不合常理,這份古怪像是一塊石頭,卡在了名為「正常」的齒輪中,於是此刻,玄鍊便要驗證自己對季芙的猜想。
「蠱?姐姐是說芙兒的蟲蟲嗎?芙兒從娘親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時候,就都知道啦,芙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呀,就是什麼都知道啊。」
如其所言,那玄鍊的推測便沒錯了,估摸著季芙上一世是個擅用蠱術之人,蠱術是極須研究和經驗的一門異術,而以季芙的年齡與條件,顯然沒有掌控這般複雜技藝的基礎,於是只能向前世去追溯此事的「根」,加之有玄鍊對其氣息的感應作為佐證,就能確認季芙的情況是地府的失誤造成,導致這小女娃混著前世的記憶降生,因此記憶錯亂、先天不全、下手凶狠異常。
此事之後還須下報地府,讓陰司官僚們自個兒檢討處理,但眼下更要緊的是必須把季芙的蠱術封印,畢竟最可怕的不是擁有力量,而是在擁有力量的同時,無知。
季芙在無知的當下掌握過於龐大且奇詭的力量,進而讓事態瞬間變得很危險,這也是玄鍊除了銀粟被擄的緣故之外,無法繼續坐視不管之因。
玄鍊兀自思量之時,季芙又出聲:「姐姐呢?姐姐為何也那麼厲害、懂得使這樣的法術呀?芙兒就只會使喚這些蟲蟲,啊!但是芙兒是很喜歡蟲蟲的啊,沒有嫌棄蟲蟲呀!」
面對季芙的反問,玄鍊只是敷衍:「和妳一樣,生下來便知道了。」這般說,也不算是撒謊。
「哇!芙兒和姐姐一樣呢!」聞言,季芙笑顏綻開:「芙兒果然跟姐姐是該在一塊兒的啊!咱們有這麼多事一樣呢!姐姐,妳肯定是芙兒的朋友吧?」分明如叢林深處奇毒無比的艷麗妖花,卻愣是叫玄鍊看出了真誠的快樂與天真。
可惜已然發生的事,讓她們註定不會是同路人:「妳這若又是個問句,我便得提醒妳輪到我了,妳上次說有人把『那女人』的孩子送給妳,那人是誰?」這回,季芙可不能再避而不答了吧。
於是玄鍊看到季芙既坦然又為難地摀住鮮豔宛若抹過胭脂的嘴:「不行啊姐姐,芙兒不能說,芙兒跟他約好啦,要是說出來,芙兒現在就要穿心而亡吶,蟲蟲埋在芙兒的心裡,芙兒可不能毀約,不然蟲蟲就要一口一口把芙兒的心臟咬爛啦,姐姐換個問題吧?」
天陰轉晴、天光漸明,玄鍊盯著不知何時擴大到自己足上的一方日影,盤算眼下的時間,距她告別玄玉仁離開余府,儼然半個多時辰過去了,藏在衣襟裡聯絡用的侍神仍無半點動靜,雖然知道這代表時機未到,玄鍊卻再無耐性,至少有一件事必須先確認,以讓她安心,遂再次問道:「銀粟呢?」
「姐姐說姐姐?」季芙兩條寡淡的眉便又擰起來,不甚滿意道:「方才不是說過在睡覺嘛,姐姐在和芙兒玩遊戲,怎麼這般不專心呢。」
「那還用說麼?」玄鍊翹起二郎腿哼道:「我不相信妳。」
季芙隨即委屈地垮下表情,丫鬟小翠受其影響,也擺出一張苦瓜臉:「芙兒身上放了蟲蟲呀,姐姐怎麼還不相信?」
「那是妳的蟲,聽妳號令行事,妳又私自帶走銀粟在先,我怎麼都難相信妳。」玄鍊理直氣壯懟道,「除非,妳帶我去瞧瞧銀粟,我怕妳偷偷欺負她。」說完這句,又立刻補上一語:「妳剛才已經駁了我的問題一次,如果不讓我見銀粟,這遊戲也玩不下去了。」胡攪蠻纏的事兒,誰還不會呢。
季芙自個兒權衡利弊,認為讓玄鍊這位「朋友」生氣的損失比較嚴重,便讓小翠踱至自己身側,抓住其伸出來的胳膊借力起身道:「好吧,姐姐隨芙兒來,帶鍊姐姐去看銀姐姐。」言及兩個姐姐,她便被逗樂了,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心情大好:「鍊姐姐……銀姐姐……都在、芙兒這裡啊……」
玄鍊跟隨她歪扭扭的腳步來到壁毯之前,這張壁毯篇幅巨大,遮蓋了約有半面牆的範圍,根據季芙的審美,依舊是一貫的暗紅色,上頭繡了什麼,玄鍊沒瞧個明白,亦無心思注意。
只見小翠撩起壁毯,一道被隱藏於布絨之下的暗門便出現在眼前,門扉上有數個不規則的凸面,玄鍊瞇眼細看,竟是數隻毛絨絨的大蜘蛛扒在那門板上,叫她陡然心驚,一瞬毛骨悚然,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炸起,好似有數萬隻蟻蟲密密麻麻地爬在她身上,要說這世上她唯一害怕的東西,便是這八腳八眼的生物,然而眼下身在敵營,玄鍊即便心裡再噁心,面上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地挪動藏在裙襬下的腳步,心道回去後一定要洗個二十遍的澡。
察覺主子來到,眾蜘蛛抬起足尖退去,季芙這才推開門踏進,這間暗室除了那道蜘蛛門,並無其他出入口,自然也不見一點光線,玄鍊立以看不清為由,點燃了符火,有火源傍身,她狂跳的心臟和不安的情緒遂也平穩些許。
室內擺設簡單,就只有一張床,和兩排靠牆擺放的方格架子,玄鍊在這架子上看到了十幾具眼熟的人偶,那樣大而略扁的頭型、枯瘦不成比例的身體和四肢,看來便是秦知微言中所及、被季芙拘住的人馬,而那頭的床上躺著一人,走近一瞧,正是銀粟。
這位玄鍊已然相處半年的少女,在印象中都是英氣剛毅、生機勃勃,能一肘子壓住聒噪的無影、和無痕打得不相上下,比起秦知微的倔強,她更多了一分單純的堅挺,即使從雁奴更名為銀粟,她的舉止仍然像個坦蕩的大雁,而非飄搖的冰花雪粒。
可是如今她卻帶著玄鍊不熟悉的虛弱躺在那兒,泛白的臉色凸顯其頰上的雀斑,她的雙手被人合放於腹上,姿勢萬分端正,像個要入斂的人一樣,動也不動,一絲氣息俱無,她躺著的床榻也不像床榻,而是萬重冰寒的深淵巨谷。
玄鍊不禁想著:咱們之間,是有這麼遙遠的麼?
銀粟身上排列著玄鍊昨日送出的千百侍神,它們一層一層羅織鋪展,宛若一張被子,所以這間屋子,是專門用來存放季芙的「戰利品」,回首環顧,剩餘的空間還那麼多,不知還想用來收藏什麼。
端詳著銀粟沒有生氣的面孔,才發現其右耳上破碎的鈷藍耳墜,玄鍊探手撫過片片侍神呢喃:「妳把它們擺成這樣。」
沒有片刻遲疑,季芙開心地頷首:「嗯啊,因為芙兒發現撕不破、也燒不壞呀,不像之前的小紙人那樣,可是芙兒抓到之後,它們就都不會動啦,所以芙兒想啊想啊,覺得正好給姐姐她做一件被子呢,姐姐喜不喜歡?」
「妳對她做了什麼?」玄鍊冷然問道,飄渺的陰差氣息剎那壯大雄渾。
驚得季芙縮頭一避:「呀!姐姐別生氣,芙兒喜歡銀姐姐,芙兒沒有傷害銀姐姐,是銀姐姐一直想跑,所以芙兒才要留下她啊!」
玄鍊淡淡地掃了季芙一眼,並不把她的慌亂放在眼裡,邊戒備著,釋出一絲魂力探查銀粟情況,結果讓玄鍊皺起眉頭,那雙天生帶笑的桃花眼沉得叫人分辨不出喜怒──銀粟的腦子裡有一條蠱蟲,以致其長睡不起。
「……季芙……」玄鍊慢輕輕、細緻又仔細地用法力捉住那條蟲,將它自銀粟的鼻腔中取出,憑空捏為一團漿汁,撒手甩向地面,濺上了季芙的衣襬。
見面起第一次被正式地喚名,季芙心生一股陌生的、名為忐忑的情緒:「……鍊姐姐?」她努力地想「看」出玄鍊身上縈繞的氛圍,就如同她平常在辨別其他人一般,可是卻發現玄鍊的周遭純粹又乾淨。
──那是純然的憤怒:「我想要妳知道,我最恨別人動我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什麼其他的。」玄鍊離開床沿一步,指尖凝聚起法力,「我會讓妳知道的。」
不待季芙反應,玄鍊倏然向上一指射出火焰爆開屋頂,一瞬間瓦礫碎石噴飛四炸,大量的光線爭先恐後地照射進來。
「呀──」季芙厲聲尖叫的同時被爆炸的氣流彈至牆角,疼痛之餘慌忙抱緊自己瑟縮成一團,被她所影響,季府所有的蠱蟲頓時騷動起來,連門外的丫鬟小翠也摔開門板,低吼著向玄鍊撲去。
玄鍊一袖子拂出一陣風撞開她,又打出十數道符火隔開趕來的蛇蟲,轉身大喝一聲「起!」,那千百張覆在銀粟身上的侍神便直直站起,手腳並用接連鑽至銀粟身下,彼此手足相連織成一張大網,穩穩當當地向上升起,從那屋頂的破洞飛出去,玄鍊則召出符鴞躍於其上,振翅朝青空白日撤離。
季芙狼狽地摸著牆壁爬起身,抬臉朝著玄鍊的方向,是又失落又驚惶,正要喊點什麼,就透過蠱蟲感知到另一來者迅速靠近,面上的無辜瞬間被慍怒的紅潮佔據──
來者正是秦知微,她雙腿邁開大步跑得飛快,背後還拖著一大票季芙養的蠱人,他們沒命似地追在她後頭,使她一刻也不得鬆懈。
總算是闖進來了,讓我和季芙周旋這大半時間。玄鍊心嘆著自衣襟內夾出那張侍神,捧在手上對其輕吹一口氣,讓它飛去找秦知微:「去吧,去把她帶過來。」又趁著季芙為秦知微分神之際,躲閃著襲擊而來的飛蟲,指使侍神把銀粟送離這片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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