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望遠方,秦知微讓火光刺痛了眼睛,眨出一點不屬於自己的濕意,木獃獃地開了口:「我覺著……好像有什麼,空了……可我還是生氣,爹娘……我忘不掉,我……」發乾的嘴唇一張一闔,卻什麼也未再言出。
「沒什麼是需要忘的。」玄鍊調整著姿勢,以免撕扯傷口,惹得枝條晃蕩,「只有需要放下的。」
「是嗎?」她問,自問。晀向更遠的風景問她:「我怎麼活呢?……該怎麼活呢?」
日陽躍上雲端,乘著亂流瘋捲,爆開條條縷縷的鎔金色,粘附在一排低矮民屋的輪廓上。
「問心無愧,就開心一點兒活吧。」玄鍊答道,「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
「……妳倒是讓我殺了她啊。」
玄鍊眉間的皺褶平坦:「殺季芙,是痛快、是大仇得報,不是開心──殺了她之後,妳真的會開心麼?」
秦知微用沉寂代替回答,良久,又問:
「玄鍊,妳說,我是不是很倒楣呢?」那狂躁已久的風,竟輕柔吹撫,撩起了她鬢邊髮鬚,一絲一絲,皆劃亂她眸中的季家。
「……」玄鍊低首默默,思量中轉過數種答案,最終抬臉迎向破開雲霧的杲杲晨曦:「嗯,倒楣啊,是挺倒楣。」
她答得這樣直接,秦知微反倒不知要說些什麼,只是看向她右肩,都是一片赤色,一眼之間也分辨不出情況,卻誠道:「對不起。」肯定很痛。
「妳這一刀子若解氣,我便也接受妳的道歉。」右肩早從痠麻轉為無力知覺,現下連抬都抬不起,玄鍊偏要裝得雲淡風輕,半是慵懶地掀開眼簾,斜斜地瞧著她:「解氣否?」不論是對玄鍊本身,抑或是對季芙的宿怨。
「……」秦知微比她高出不少,從來都把這麗人盡收眼底,但也總覺得自己在其目光下,無所遁形。那句遲來的「不知道」正要脫口,玄鍊便心明嘴快地打斷道:「罷了。」又巧然地移開眼神,「妳也不是很倒楣,這不遇見我了嘛。」
「……誰要妳臭美──什麼罷了?」是指這件事的截止,還是她於此事的放下,兩者區別可大得很。
玄鍊似是答非所問:「今時不同往日,日後更別於今時,人都說苦難去,則否極泰來,若能散得此些沉重,便是高飛之時,只是這罷不罷了,也非是我一人說了算。」
「妳在談時來運轉?」
「妳要這麼想,也無不可。」玄鍊不置可否,另開新言:「世上尚有許多和妳一樣遭術法所害之人,他們猶處苦難中,有緣無緣得救,全看天命。其實術法本無好壞,乃使用之人善惡有別,可誰又能去控制他人?到頭來能看的,還是只有自己,所以這罷了不罷了,難說。」說著說著,竟又讓她圓回來了。
「……說什麼哄傻子的胡話。」見她像是因失血而發冷、輕輕顫抖著,她默默地站去另一側,給她擋風。
玄鍊用餘光瞅著,不輕不重地吁道:「有為者亦若是,妳思量思量唄,若能是傻子,也未必是件壞事。」然而話落到人心裡,總會有不同的什麼造化,於是輕重迥異。
發現那圍觀眾者中,竟有玄家人,那熊似的身形,一瞧便知是田伯禮,玄鍊便明白是讓人擔心了,便道:「走吧,莫得叫人注意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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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微和一眾木偶躍下符鴞,高挑單薄的背影一時分不出是蕭索還是瀟灑,玄鍊心頭莫名掠過緊張,朝她喊道:「秦知微!」
少女茫然回過首,木偶們勾肩搭背地也看向她,實心的眼珠子透著好奇。
叫玄鍊頓時喑啞,好一會兒才把話言出:「妳……要不隨我一道?同行有伴,走得長遠些。」
她怔住,視線裡模糊的輪廓才清晰成那含笑的桃花眼,讓人瞧著安心,然後嚮往,可是安心和嚮往在複雜的情緒裡滾過一輪,依舊是乾巴巴應道:「……容我……思量一番吧。」
玄鍊遲鈍地放下手,廣大的袍袖被風一掀,掉出些許不甘心的落寞。
二人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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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鍊被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原本是想悄冥冥地溜進屋院,找來無影無痕給她包紮,套上衣裳罩上外袍,誰也瞧不出個什麼端倪,憑這目蓮給她打造的殼身,兩天眨眼而過,照樣好吃好睡生龍活虎,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卻沒料她老爹一早受驚,半途又接了個從天而降的銀粟,那冰冷憔悴的臉愣是把人嚇的,就要守在院子裡等女兒,而守株待兔的收穫豐富,直接將半身血衣的玄鍊逮個正著。
「……」玄鍊從符鴞寬廣的翅膀上滑下來,看著他直跳的青筋還要解釋:「爹爹,我──」
她爹爹是扯開了嗓子喊的:「大蜂──去把那該死的藥箱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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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爺那一喊驚動不小,把玄鍊困在床上三天都沾不了地,還要喝那苦死人不償命的藥。
「爹爹,我這藥裡不用放黃連吧。」玄鍊倚在榻上,皺著一張被藥湯嗆紅的臉,接過無影遞來的糖,含在嘴裡化開。
玄玉仁冷冷地翻過書頁:「妳這麼一講,我倒想起來,得提醒大夫這茬。」說著抬眸瞟了一眼,眼神中無不威脅:「明日就加。」
玄鍊立刻閉嘴,爹爹沒有在這才逃脫蟲群魔掌的非常時期,往藥罐裡丟幾隻冬蟲夏草噁心她,她便十分感恩戴德了,不敢再踩人底線。
玄爺心情不愉在場,即便是最鬧騰的無影,也沒敢插科打諢,這屋裡除了玄玉仁掀書的聲音,便又只剩無趣了,玄鍊在靜默中揣起手出神,盯著門廊掛的平安燈籠,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玄玉仁覷著她,翻了一頁,握起一杯茶飲罷,又翻了一頁,最後闔上書,撢著肩上不存在的灰塵、撫著衣袍上熨燙整齊的摺痕,摸呀摸地,摸出一只被扯壞縫線的香包:「破了。」
「……」歪扭的玉蘭乍現於玄鍊面前,叫她不明所以,望了無影無痕,見他們擠眉弄眼的,心裡更是糊塗,便轉向玄玉仁:「這不是──」
「大蜂給我扯壞了。」玄玉仁不滿地告狀道,站在他身後的大蜂偷偷攤著手,苦笑中滿是無辜,玄鍊便明白情況。
這事確實也有她的不對,玄玉仁這麼多年才收她幾件親手物,珍惜都來不及,卻給她拿去做了一道防線扯得稀巴爛,玄鍊心中愧歉,於是伸指拾起那抹敗花殘色:「知道了,我給您補吧。」原先,是真的縫只貼身用物,贈予之驅蟲避害,卻不想還是作了別的用途,果真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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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無影替玄鍊掌燈,方便她穿線,瞅著那逐漸恢復生機的玉蘭,他開口道:「小姐,我有一事好奇,您給解解惑吧。」
玄鍊一門心思專注在針尖上,頭也不抬:「說。」
「您怎知道……大蜂哥會使到弓箭啊?」
補入棉花,玄鍊還多摻張護身符在裡邊,漫不經心地悠道:「你小姐我一向算無遺策,你不知道麼?」
這當然不是無影要的答案,遂是被她急得抓耳撓腮:「小姐!這……這我自然知道,哎、您……」
逗夠了人,玄鍊老實答道:「大蜂這事呢,我不知道。」
「啊?」無影一聲疑惑,手上的燈光也偏了些許,被煮完茶的無痕探手過來扶正。
「我只是以備不時之需,防著人手段而已,要不做什還要你倆留心呢?加之我估計,潛伏余家的內鬼,付不出更多的代價,一條條都是自家人的性命,沒那麼輕易承擔。」收完針,她拿過茶啜飲一口,好整以暇補道:「大蜂就是正巧堵在了破口上,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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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否是那郎中的藥厲害,玄鍊晚間睡得沉,一路沉進了夢鄉。
她坐在一套石桌椅間,桌面擺著廝殺的黑白子二三,一瓣嫩櫻飄落縱橫上,才發現身後是棵高聳巍然的山櫻,花開得嬌豔,儼然是春寒料峭時節,她手捧一口熱煙茶,看向位在左側之人──那少女著一襲明豔宮裝,卻儀態颯爽,舉止大氣英挺。
玄鍊聽自己說道:「所以說,妳那庶姊──」
少女飽含殺氣地瞪來一眼:「呸!喊誰呢,妳再說一遍試試?」
「──俞厭厭那傢伙?」玄鍊從善如流改道,見少女臉色稍有緩和,又接續言:「沒跟著妳來京?」
「她來做什麼?」少女沒好氣道,「憑她那什麼低賤的身分,倒不如乖乖待在南境,最好就安分的別生事,我娘親當時管不住她娘爬上我爹的床,如今還管不住她一個小賤人嗎?」
「說的有理,妳是壽安長公主和威震天南的南安王唯一的嫡女、天盛朝尊貴的永寧翁主俞璟,俞厭厭生母不過一介灑掃侍女,若非長公主慈悲,還不一定能降生,哪能和妳比呢。」她順口一溜,端起壺欲給俞璟斟茶。
「妳也別說得這般好聽。」俞璟還是推去茶杯,斂著纖長濃密的睫羽,承下這一份情,「就是防著我爹擁兵自重的質子罷了,以她的份量,哪擔得起這個砝碼的位置,哎,糟他娘的。」
玄鍊捻起棋盤交錯間的那枚櫻瓣,輕巧地捲在舌尖,一味花香的苦澀在口中漫開,她勾起唇角:「怎麼?想家?」又交換似地點一顆黑子在那。
「若我娘在這倒也罷。」俞璟舒出滿腹嘆息,眉眼一彎強笑:「無所謂了,有你們在嘛,聊勝於無唄。」
「妳這面子挺大,孤和太師府的嫡孫女陪坐,在妳說來竟只是『聊勝於無』。」這清亮男聲出自於坐在玄鍊對面的弈者,落下的白瑩棋珠襯得他指尖潤如溫玉,「妳如今身在京城,不比南境沒有拘束,說話的那股子習氣得改,當心傳出去,被人講得難聽。」
俞璟翹起鼻尖一哼,茶盞往桌台重重一放:「本姑娘就想講,誰他娘管得著?我還偏要罵,去你大爺!肏你媽的!」
是把玄鍊樂得不行,勉強支在膝上笑著幫腔:「就是說,人家堂堂長寧翁主,說兩句開心話怎的了?你若也敢這樣和朝臣們談兩句,我瞧朝堂上那些老頑固和附骨之疽誰還敢放個屁。」
這話聽著,俞璟還要再來補兩刀:「他要是也和我一樣,扛把大刀進京,這太子也甭做得這般憋屈。」
最末,玄鍊聽自己朝眼前的如玉少年安撫道:「阿俟別怕,再過兩年,待本小姐嫁進阿俟的東宮,就助阿俟掃平那些國之害蟲,重振天盛輝煌,所以莫急,不慌。」
而後她便醒了,說來也奇怪,地府百年她遍尋不到自己的前世,這櫻花盛放的夢一做,便來告訴她許多。
玄鍊坐在床上呆愣迂久,方想起要尋秦知微一事,趕到那破茅屋之時,只見那扁榻上留有一張紙箋,上頭僅書短語四字:
「遠行,勿念。」
捏著那片俐落的字跡,玄鍊耳邊響起當日,秦知微的最後一問。
伊人當時牽著清淺而真實的笑意,把狹長的眼曲成兩道溫柔的弧線,佇立彼方的燦陽下,像是要把過往的陰影都照化:「玄鍊,妳覺著……妳做這些事,是正確的嗎?」
「我沒這樣想過。」玄鍊被刺得瞇起一雙眸子,「正確這檔子事,由誰來判斷?誰能那麼高高在上呢,我僅是盡我所能,不去行錯誤之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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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粟昏睡三個晝夜方醒,在玄鍊掩護下,玄玉仁縱有表露不滿,卻也未曾對其多加刁難,休養數日後,見二位姑娘精神大好,商隊外務亦處理告竣,便排定明早啟行,離開鄂縣。
在余家相處多時,玄鍊遂特意尋余湘和余銘,欲好生道別,好不容易才自余湘處脫身,來至余銘住處。
「好快啊,相識不過轉眼,妹妹又要走了。」余銘說著,吩咐小廝上茶。
「是啊,不同於哥哥扎根於此。」玄鍊翹著似若桃花的眼尾,笑得妖嬈古怪:「所以哥哥,妹妹我奉勸你一句,做人做事不但得要當心謹慎,最重要的是,要善良啊,雖說善良這事,不論身在何處,皆該是如此。」
余銘心中驚駭,好容易穩住了手上的杯盞,回笑道:「妹妹……在說什麼呢?」
在這佛口蛇心的小伙子面前,玄鍊實在懶於掩飾,妖嬈的絲遂凝成刀尖擲去:「我便姑且相信那日,你的衣袍真是因為摔跤跌髒,而非是掘過伯母花壇裡的土所沾,但你滿身薰香也蓋不住的臭蟲味,可瞞不過我。」有跟季芙深入接觸過之人,才會知道她屋中的那股異味,若余銘當初並無遮掩,那玄鍊只會判定他是蠱蟲的受害人之一,偏生他作賊心虛,欲蓋彌彰,才叫玄鍊確定了余銘即是藏在余家中的內鬼,沒了嫡子,他日後好能繼承家業吧。
他行為僵持片刻,擱下茶盞,力量稍許失了分寸,濺出一塊水漬來:「妳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人證物證俱無,在世為人,除了自己的良心,沒人能治你的罪。」玄鍊低吟絮語,拍拍衣裳離座,又轉過身子,彎下腰在他耳邊輕呵:「──只是哥哥,這一筆一筆帳記得清楚,咱們晚些年,地獄見啊。」說罷,她退開距離,眉目嘴角投給他的,盡是期待的笑意。
這淺淺一語,深深一眼,足夠他憂懼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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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往客院的途中,無影走在玄鍊身前半步,替她踩道探路又問:「小姐您既確定是余大少爺,怎地不處置──哎呀!」
玄鍊快手撐住踏著石階青苔滑出半腳的他,邊是道:「雖說就是他拿余鈐和魏氏腹中之子作為交換,唆使季芙出手沒錯,然而除卻那些蠱毒,和季芙魂魄之誤,其餘便是塵世間的糾纏,我無權插手,不過,到了閻王跟前,那些他合該受的,一個都不會少。」
選擇有百百種,余銘偏都選了那最糟的一個。
若怙惡不悛,日後便有得他享受,雖然對這樣的發展,她並不拭目以待。
「您還是和他講了些會子話。」無影嘟嚷著,又忙補述:「倒不是嫌您話多,我怕您和他那蛇蠍心腸白費唇舌。」
「知道,少窮緊張。」玄鍊抓著無痕和銀粟的胳膊跨過水坑,站定後接言:「總不能放任唄。」這是她身為陰差,少數能做的幾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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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余府舉家為玄氏送行,卻獨不見余銘身影,玄鍊挑下車簾,心中是餘波盪漾後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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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悄悄話
蜘蛛遍布的世界跟只能吃秋葵的世界,會選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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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鍊: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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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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