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位在洛華中境,西接陽州和空茫山,與涼州相隔,涼州再往西進即是秦國。去歲中旬,西秦對洛華騷擾頻繁,俱被坐鎮涼州的沐氏打了回去,沐氏乃異士氏族,淵遠流長,門下子弟眾多,八年前,原先駐守涼州之聶家因故兵敗,沐氏便受當今洛華帝啟用,迄今已長成洛華西境一道堅實的屏障;聶氏則被調回京中,任職京防要務。
玄氏如今處在景州境內降風城,空茫山吹拂而下的風四季不休,故名「降風」,城中設有玄氏據點,選擇此處停留有其因,一是景州地暖,春景好,旅途舟車勞頓,正好讓小姐歇息一陣,二是降風城的管事出了紕漏,玄爺要查。
降風城管事謝智屏明白大難臨頭,登堂前備好禮物,說要請小姐親自一觀。
誰都瞧得出他心思,玄爺油鹽不進,唯獨對小姐疼愛有加,謝智屏這是意圖從小姐著手,若能打動小姐,玄爺臉色興許好些,傳聞小姐脾氣古怪,然而始終半大少女,新奇玩意豈會不愛?萬一小姐真中意呢?他總得試一試。
──盡是滿腦子歪主意,這是小覷了小姐!田伯禮點著帳冊冷笑。大蜂見玄爺飲茶未答,便代言道:「放肆,小姐豈是你說見就見!百般推託,謝管事這些帳白紙黑字,還想抵賴?」
謝智屏不看他,巧笑而言:「敝人聽聞小姐出行,途經降風,貴足臨賤地是難得,因此老早就準備,降風王氏做的風箏一絕,這兩紙半年前就派人去訂,前日方拿到。敝人想孝敬小姐,心中純然一片,與今日查帳無關,大蜂兄弟隨侍玄爺身側,應當謹言慎行,萬不可擅自揣測,胡加亂語。」
謝智屏稍長玄玉仁數齡,二十年前,兩人俱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想日月更替,二十載若白駒過隙,玄玉仁逐漸沉穩老辣,謝智屏卻徒剩老奸巨猾。
「什麼時辰了?」玄玉仁漫不經心地擱下茶盞,「咚」地一聲輕響,劃斷了二人針鋒相對的僵持。大蜂終究年輕,人再穩重,仍敵不過商場征伐多年的謝智屏。
大蜂收斂神色:「該是巳時。」
「鍊兒也該起了。」玄玉仁近來致力改善女兒作息,發覺要讓她清醒,必得事出有因。他瞥向謝智屏:「展翠,當年提拔你主事降風,蓋因汝未卜先知、洞悉事件之能,且看這能耐,猶存否?」這不過尋個藉口,謝智屏雕蟲小技,他玄玉仁的女兒,可沒這麼好忽悠。
玄爺要措置處分,謝智屏終歸躲不過,這是預料好的結果,後者欲藉題發揮,玄玉仁則順水推舟,把自家的貪睡蟲叫醒,這才是玄氏商主鬆口要的收穫。
2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Sb8qf6NB
鏡前,玄鍊仍未醒寤,閉眼微仰著臉,任無痕替她搽口脂。
無痕於那豐潤唇形點上嫣紅,這小子不擅細膩活,自個兒瞧了半晌,覺著還滿意,就是指頭殘色沒處擦,玄鍊所用胭脂均是無影所製,原料天然,香氣好聞又色澤好看,無痕左右猶豫著,還是放嘴裡吃掉了。
無影整理好小姐裙裳,起身見狀,在他腰間摑了一掌:「吃甚,饞死你得了!」
玄鍊聽見響動,眼皮稍微睜開了點。
無影別開無痕繞來看,不住擰眉唸叨:「搽得什麼東西,顏色都沒抹勻,白瞎了我精心製作……小姐,您別動啊,我給您重搽。」
可若如此,就塗得太厚,玄鍊指尖拭了一把,將多餘艷色抹在無影唇角,笑得懵懂傻氣:「嗯,我家影美人就是好看。」
無影怔了片刻,方用拇指揩去暈紅,回頭叫無痕:「趕緊的,去把茶泡得濃些,放點薄荷,等會是見玄爺,耽擱可以,馬虎不行。」若見小姐這副迷濛,肯定要過問。
2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WJp5pN5Wf
屋外銀粟等待許久,身姿筆挺依舊,陽光甚是刺眼,她見小姐出來,隨即開傘遮擋。
玄鍊住的院子幽靜,要繞好些路才達主院,她主僕四人姍姍來遲,玄玉仁不生氣,開口關切:「鍊兒昨晚睡得好?」
玄鍊點頭,沒出聲,薔薇色的儷影穿過眾人,逕自走到位子上坐下,她沒有起床氣,只是睡醒難免遲鈍,懶於反應。
聽罷始末,玄鍊神智已然清明,她斜靠扶手,刮著茶面浮葉,有些慵懶地,聲音很輕:「謝伯伯心思果然別緻,這兩紙風箏做工精緻,圖案栩栩如生,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玩意兒,肯定費了不少銀子吧?」
「好說,只要小姐喜歡,費多少銀子,都不算事。」謝智屏卑躬屈膝,姿態逢迎,「降風城四時不停風,最適合飛紙鳶。商途漫長,百無聊賴,一點小物,但解小姐累煩。」他亦曾俊俏,而今年奔四十,經歷歲月洗鍊,一張臉上刻有風霜,卻依舊俊朗中年,即便笑得諂媚,也未惹人厭。
可這回真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玄鍊最怠於動彈,也無甚喜好,唯對收藏古物略感興趣,她不愛大肆搜刮,這事甚少人知道,謝智屏此舉實在沒搔到癢處。只聽小姐笑若銀鈴:
「管事不怕風頭過盛,把紙鳶吹沒了麼?」玄鍊話鋒陡然一轉,在閒散表象刺出些許凌厲來:「方才聽大蜂哥哥說降風玄氏帳目對不上,據說王氏紙鳶奢靡又價貴,不知謝伯伯是用什麼名目費的銀兩,方不心疼,亦不算事。」
謝智屏還要爭辯,無影搶在他前:「管事想孝敬小姐買人情,殊不知咱小姐人情貴著,不說管事犯錯在先,憑這兩張撈什子玩意就想買動小姐,那差得還遠,管事未免忒小看人了。」
「展翠,你這眼光昏昧,想來不中用了。」沉默中,田伯禮接言,「同為玄氏下屬,奉勸你老實,你跟著玄爺也將十載,規矩你都懂,若要玄爺念舊情,你得交付誠意。」
降風實乃玄玉仁發家地,謝智屏同田伯禮、季義琛那般,都是跟著玄爺走南闖北、吃過苦日子的人,秉公如玄玉仁,也未必絕情,謝智屏是聰明人,玄爺遞出的機會,他不該次次拒絕。
茶涼了,眼看著要處理正事,玄鍊聽得乏,也無意參與,遂託早飯未用,先行告退。
謝智屏的禮不能收,玄鍊也不想收,但玄玉仁自覺虧待女兒,翌日,兩紙嶄新的風箏就送至玄鍊院裡。
「就愛操心。」玄鍊嘀咕著,讓無痕收下了。
午後晴朗,風光明媚,玄鍊帶三條小尾巴出門溜達,把那風箏倆也捎上。
到處都是春耕苗田,踐踏不得,最後主僕四人找到一處草坡,玄鍊放那仨去瘋跑,自個兒躺在茵茵綠皮上,草莖軟嫩托著她,很是舒服愜意。
青天澄澈,那樣一碧如洗得乾淨,把刺目的日芒襯得格外豔冶。
春風徐徐拂面,玄鍊闔上眼,呼吸中滿是濕潤青草味。玄玉仁一邊說忙,一邊走得慢,暮去朝來,竟已三月末時節。
思緒正飄飛,她忽然有所感應,猛然起身回頭。
──只見伊人身著齊領高縛的修身黑裙,裙襬為大紅山茶刺繡霸據,腰間別掛陰差專屬的銀令牌,她面迎陽光佇立,艷麗容顏頃刻光芒萬丈,美得張揚橫肆。
其絳色火紅的唇瓣輕勾,世間景物霎時黯淡:「小無名,別來無恙。可曾惦念我?」
玄鍊呆愣片刻,驀然綻出笑靨:
「稀客,那是自然。」
2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SUkVfTxCc
無痕身負蠻力,能獨個兒拉著紙鳶,在勁風中大步直前,無影和銀粟則共扯一只,跟在後頭跑。
風箏扶搖直上,飛得正好,無痕餘光卻瞥見一景,使他腳步驟停;無影沒煞住,猛地朝他撞上,銀粟反應快,錯開步伐,往旁邊緩下速度止步,但天上紙鳶也就此纏繞打架,雙雙飄零落地。
無影揉著發紅的鼻尖,一掌打在人背上:「你又發甚神經!」
無痕渾然未覺,只是望著玄鍊方向,眸光滿是探究。另二人也看過去,見不知何時,小姐竟與一女子並肩鄰坐,二人談笑風生,親暱無比。
無影頓時通曉無痕因何佇足──小姐如此狀態自在,乃前所未見。
「貴人事多,怎有閒暇在此閒晃?」玄鍊隨意薅了一根草枝,在手上亂甩著。
「我們分明前一陣有遇,如何就忘了?枉費我朝妳揮手。」女子也拔草枝,叼在嘴裡說話,「忙完了,正巧輪休,就順道來看看,咱許久不見,就惦記著和妳閒話家常。」她名喚諭離,與玄鍊同為陰差,二人乃是舊識。
玄鍊回想一番,恍然大悟道:「十信里的那是妳?沒看清楚當時。我見那日許多陰差,怎回事?」
「嗯。」諭離絳唇一撇,上挑的柳葉眼流瀉出不滿:「不是起疫病麼?我見你們商隊繞道了,做得好,別牽扯上這混帳事。」
她這般說,玄鍊便更要好奇,視線中滿是詢問。
諭離是個直爽性子,不吊人胃口:「十信里之災,由我任責,從的是天庭和地府命令,給人間降禍來著,遭殃人數不少。」諭離在陰司官職不低,在一眾陰差中獨占鰲頭,率領數隊人手,可稱是位小冥官,自毋須跑腿引魂,而今要她出馬所辦之事,絕計非同小可。
「降禍……」玄鍊思忖當日情景,頓時驚愕不已:「那紫色怪影是瘧鬼?那樣多數量?」
憶起夜色掩映下,數隻貌侵難看的紫色小鬼肆意笑鬧,儼然一幅災厄橫行的魍魎圖,她深深皺起眉,口氣甚是不滿:「十信里何錯之有,要遭這滅頂之災?抑或天庭放任?可若陰差到場,也不該坐視不管……」
「那東西,只能坐視不管。」諭離輕嗤不屑,「此些瘧鬼與咱同為奉公半差,咱只管引魂,瘧鬼等另負他職,待其完成天庭命令,方由陰差送回。」不等玄鍊發問,諭離面色嫌惡地接言:「地下幾位大人嫌陽世連年太平、地府冷清,便向天庭討要說法。」
天庭和地府的關係向來微妙,地府獨立自治,名義上卻是天庭所轄,諸多事項均要請示天庭,上界愛面子,秉著守護天下蒼生的大義,同太歲星君捏著人間死數,力求打造盛世宴然之景,地府年年人員吃緊,與此脫不了干係;但自夢雪瑤臨塵,天庭便一改態度,原因無他──比起面子,維持天道平衡方為重中之重。
孟瑤委實是大有福氣的貴人,天道那方秤桿霎時被壓得傾斜,天庭左右為難,同青丘的關係要維護、天道安穩亦如是,思來想去,唯獨人間能權衡一二。
圈裡的羊養久了,終究是要拿來宰的。
孟瑤要一生平安富貴,就得用萬人災厄苦痛抵押。
於是天庭數次假意拒絕,狀似不情不願地答應地府請求,把十信里半數人口送予地府;陰司配合著扮演壞人,與天庭打太極幾番來往,雖最終如願以償,卻是苦哈哈,增加死數的條件萬分合理,他們卻為著這份合理,背負兇殘冷血的罵名。
「是咱先提出要求,辯解就是得寸進尺,大人們只能打落了牙齒混血吞。」提起這事,諭離兇得把草枝都咬爛了,「上回出何志堅那事,天界早覺人間過分安逸、陽世人放肆無度,他們老盤算著要立規矩,且若人間俱是盛世太平,誰還需要神祇庇護?地府既已提出,他們何不順勢而為?」
「嗤,地府也是活該,嫌冷清擺闊氣?糟他娘的,先前陰差狩獵那事就沒出來管過!元氣大傷呢瞧咱陰差現在才多少人手?」
「順勢而為?」玄鍊也笑,卻是膽寒:「莫名做了博弈彩頭,這些人難道該死麼?」
狂風捲過,烏雲蔽日,天色隨即暗了半邊,立在各處的祈福蘭旌被吹拂獵獵,景物漫漫,顏色慘澹異常。
「該死?我不知道,我只知他們倒霉,八百輩子的血霉。」諭離翻出名簿,神色漠然,同是陰差,她早應習慣,「嗯,還有另座城鎮亦是,在洛京附近,那裡死數更多,所用瘧鬼乃此處三倍,地府大半陰差都派赴彼地,十信里陰差則由我指揮,經此一事,大夥兒都心神俱疲,又近期內人間和平,方有這次長假。」
「可是大權掌握在人家手裡,這鞋尖必須得舔,委實辛苦了。」玄鍊慰道,又心憂:「若是靠近洛京,這疫病可別胡亂蔓延才好。」
「洛京有瑤殿下,他們仔細著,妳獨自遠行,那音熾月不還留在殿下身側?她做事穩妥,我亦有耳聞。」她們皆善治善能、各俱手腕名聲,在地府即便未曾共事,也彼此聽過大名。
況且音熾月一頭銀燦燦秀髮,那般龍章鳳姿人物,想不讓人記住都難。
「有小月在,我自然放心。」玄鍊嘆著躺倒,偏頭看她:「妳又如何?近來安好?」
諭離聳肩,不甚在乎地道:「忙碌依舊,開春雪化,山下氾濫成災,死了不少人,大夥兒都忙,妳和音熾月都上人間,地府會做事的人就少,咱剩下的便疲於奔命,說馬馬虎虎是客氣。」她輕描淡寫,又打量著玄鍊:「比之過往,如今彷彿又見當年妳出初枉死城意氣風發之姿,自禪燈故去,妳便冷淡不少。不錯,挺好的,我就喜歡妳現在這樣。」
「我也……挺喜歡的。」玄鍊呢喃,凝望諭離側顏、凝望諭離,她心情就好,也停不下笑意:「妳倒無甚變化。」亦是她安心又親近的模樣,玄鍊著實想念。
諭離一笑,柳葉似的眼眸就瞇起,緋紅挑在眼尾,勾人動魄:「我有甚好變?妳早前記憶盡失,那才須重頭來過,我永遠都這模樣才好,讓人見了就知是誰,想都不用回想。」
「妳這樣人兒,何須格外記憶?一眼萬年,輕易忘不得。」玄鍊挑掉她嘴裡草枝,都扔遠了,「我倒想起一事來,縱逢輪休,妳也不應特意尋來,適才卻說得像跟隨商隊腳步而至,妳講順道,順的甚道?」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18.117.106.20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