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倒還有心情關心這破屋子。」玄鍊先是弱弱地嗔一句,又靠著她解釋道:「季芙縱然蠱術了得,卻無法將底下眾蠱掌握完全,一來是蠱蟲這類東西的特性本就如此,陰毒、記仇不記恩,須不斷許其好處,方能叫它們心服口服,替主子辦事;二來季芙她心智不全,沒那樣多的能耐,挾制這萬千下屬,尤其金蠶蠱,與季芙之間勾心鬥角、彼此博弈,爭相成為最大的主子,方才妳不也看見了麼?咱們才制住季芙,那金蠶蠱就露出狼子野心來,妄想掌控大局。」
說到這,秦知微就莫名橫出話音:「妳怎麼一眼就瞧出那麼多事,我卻啥都一頭霧水。」
妳若也趟過百年,自然不想清楚也得清楚。玄鍊腹誹著,卻是靜靜地瞟了她一眼:「妳別試探我。」咱們不是那樣的關係,沒有好到要彼此了解,也沒有壞到要這樣提防。
人人都有不想被知道的祕密,玄鍊短短五個字,就讓秦知微知道自己越線、冷卻其一腔熱意。秦知微心態也好,摸摸鼻子又是坦然,淡淡地應了一聲讓她繼續。
「金蠶蠱巴不得季芙不醒,卻又要顧念著她還喘著一口氣,季芙不醒,它一隻小小蠱毒便雞犬升天,成了明面上的主子,可若季芙有命回去,金蠶蠱沒有護主、表示忠心的事讓季芙知曉,怕季芙也不嫌再煉一隻新的金蠶蠱麻煩──季芙當然是有命回去的,我不是哪來的下士屠夫。」
「一個腦殘和一隻毒畜生,竟也能生出這麼多厲害來。」秦知微嗤道,斂下眼睫遮蓋眸中殺意。
「萬物皆有靈,都是逃不出輪迴的眾生之一。」玄鍊不鹹不淡地接了話,以為要接著往下講,又不知觸及秦知微哪根神經,聽她低低嚷著:
「眾生都是眾生,就是依著品性,那也得分上下貴賤。」
玄鍊遂跟著分了心:「這上下貴賤,左右不是妳我說了算。」
兩人講的不全是同一個上下貴賤,卻都嚐得出各自道理──滋味倒是難辨得很。
見其安靜,玄鍊再度啟口:「季芙之所以小小年紀便手段了得,是因她存有前世的記憶,因此她天生就會煉蠱,前世還說不定是個煉蠱大家──妳別覺得奇怪,偶爾……就是會發生這樣的事,總之,她抄起了這門舊業。」
於是倒楣了秦知微,攤上這等瘋子,搞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不能歸家。
玄鍊自知這話怎麼說都不對,便停下來等她發作,可是秦知微只是顫抖地攥緊拳頭,心裡做了什麼樣的溝通沒人知曉,又鬆泛繃緊的肩臂吐出言語:「然後呢?」
注視她泛出血絲的掌心半晌,玄鍊終是移開眼:「我挖去季芙那多餘的記憶,剝奪其使用蠱術的能力,但是讓那塊記憶連著季芙的心魂,混淆金蠶蠱,讓它莫敢輕舉妄動。」
「所以……」秦知微喉音乾澀,吞嚥唾沫潤了潤復道:「那丫頭,算是個什麼情況?」
玄鍊離開她的支撐,凝視季芙腐爛的一雙眼漠然道:「不能再行蠱術,她所駕馭的萬千蠱蟲,稍後必須摧毀,被她用蠱操縱的那些人,會恢復神智和自由,我想知道季芙失去力量後,他們也不會再追隨季芙,季芙這一世所遭受的殘缺,不論心智殘缺、瞎眼、瘋癲無狀,都無法挽回。」
「她此世造成的諸多傷害,亦無可挽回。」秦知微道,「是這樣吧?」
──答案不言而喻。玄鍊轉過身,發現秦知微早已盯著她,一對眼眶裡很乾淨,除了恨,什麼都沒有。
「玄鍊。」她輕喚,一聲一聲進逼:「玄娘子、玄大人──妳很有辦法吧?」
「秦知微……」
「妳手上抓著那從她腦子裡挖出來的腌臢東西,上頭定然有季芙的氣息,妳一樣有辦法對付金蠶蠱,其實她不活著,也是可以的吧?」秦知微恨意過了頭,思慮恍然清晰。
「我不要多,玄鍊,我不要多。」秦知微語氣很是誠懇,「我就要她的命就好,其他的,我都不需要。」
「……知微,」玄鍊望進她眼底,試圖找出那個被恨意埋沒的人,「此事,於季芙,便到此為止了吧。」
「……」秦知微依舊背對著她,只是低著眼神偏首,唇角抽了抽,「妳……在說什麼?」反應冷靜得有些駭人。
玄鍊呼吸微滯,緩道:「我知道……妳是想殺了她,以為妳父母、為這許多人報仇,妳也不在乎那些助紂為虐、貪財不要命的瘋子,但是……但是這事,不是這麼算的,季芙將眾叛親離、由不義之財堆積出的一切化為烏有,她自身的缺陷,也一輩子無能彌補……她奪去多條人命,犯下的樁樁惡行,皆罪無可赦,我不會說這些所謂的報應已經足夠……人間的律法無法制裁她,報應來往,妳也算不清的……所以剩下的那些糟事,都交由地府閻王審判罷,咱們、妳,都該就此收手了。」
她側過身,瞪著昏迷不醒的季芙,愣愣地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回應,似是在消化玄鍊吐出之話語。玄鍊觀察著她的神情,輕巧地擋住她的視線。
秦知微的目光遂移到她身上,睜大的雙眸無法再蓄積更多的滾燙,於是滑下一行清淚,灼過她的臉頰,叫她顫抖著雙唇,擠出一絲哽咽:「……那、那我爹娘呢?那許許多多人的命呢?他們、他們慘死啊……她、她爛了眼睛又怎麼了、她眾叛親離又怎麼了?那不是她應該嗎?她……我要她賠爹娘命啊……玄鍊,妳可還清醒吧?妳知道妳自己在說什麼嗎?」
玄鍊艱難地看著秦知微,此事的任一個環節分明與自己毫無干係,不過就是像尋常辦差一樣,道出幾句事實,她卻心亂如麻,愧疚得赤裸:「季芙並無能力判斷自己在做什麼,她縱然凶狠異常,但幾次下手,就我所知,有受制於蠱之特性,亦有遭人誘騙。」換言之,許並無其本意,乃他人他物,利用了她之無知。
「就妳所知?」秦知微竟勾起嘴角,皺著眉頭覺得萬分荒謬可笑,「玄鍊、玄大人──妳咋的知道這麼多啊,啊?……那妳知道、妳知道我爹娘當時流得滿地都是血啊?血、血從他們嘴裡咕、咕嘟咕嘟地跑出來,我用我兩隻手掩都掩不住啊……他們連叫我逃命給我留句遺言都沒有啊!……妳知道?妳知道眼裡全是腥紅、再也喚不醒親人的感覺麼!」她眥著一雙滿是腥紅血絲的眼,爬起身子既憤恨又沙啞:「妳說要與我聯手,雖然目的不同,但做成了我二年來未做到之事,我敬妳信妳,妳就敢指使我了?少自以為是了!妳懂什麼!妳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
說來奇怪,玄鍊以失怙之痛,抵消夢雪瑤上人間之福份,她也曾難過,卻著實不懂秦知微所感。
也許,便是真偽之別。
「妳說地府閻王會審她、會判她刑罰,可我見不到啊我哪知那是真還是假!」她怒吼著把心一橫,抄起匕首撲往季芙方向:「我現在就要她償命!」
「秦知微!」玄鍊大驚,連忙起身阻擋,她暫且無力使用法術,只有攔腰抱住秦知微,糾纏中,被秦知微一刀紮進右肩。玄鍊驟然吃痛,卻只悶哼一聲,頂開秦知微把她掀翻。
屋室狹窄,秦知微後腦杓大力撞上牆板,怒火蹭蹭躥得更盛,掙扎爬起就要再撲,卻猛然目睹玄鍊煞白著臉色緊咬下唇,握住刀柄憋著一口氣將那匕首拔出、抽出一點血肉來的景象,頓時呆愣不起。
劇痛自右肩傷處一陣一陣傳來,令玄鍊凝出豆大汗珠,一雙眉緊擰,她卻無暇顧及,隨手將那匕首扔在腳邊,「吭啷」一聲,刺激秦知微敏感的神經,使她瑟縮一抖。
「秦知微……」玄鍊摀著傷口,勉強直立身形,挨這一刀讓她霎時也起了火星,喘著氣朝她喊道:「秦知微,妳不值得!不值得妳懂嗎!她殺妳父母,妳便和她一個格調、要她交出命是不是?妳把自己賠進去了,妳明白嘛!」
「為了她、為了季芙?為了個妳連名字都不屑提到的殺人犯妳值得嗎妳!她是妳仇人,可妳殺了她、妳不就和她一樣嗎!妳以為妳爹娘在地下知道妳也成了殺人犯、成了這副模樣他們會很高興嗎?若妳真殺了她,按照地府判法,便是妳父母教養之不過,他們也要受刑罰的妳還要害他們嗎!」
秦知微恍若未聞,越過玄鍊,還望著季芙。
巫蠱最怕,不是種在形骸肉體,而是種在人心。
玄鍊於是拖著腳步,蹣跚地走向她,直到自己的身影完全佔據她的視野:「知微,妳的手上不能沾上血腥,妳是個好姑娘,季芙,她不值得,她不配妳這樣做,妳的手學了妳爹的技藝,能雕出這麼多精巧的木偶,妳也用那些木偶救了那麼多人,這樣好的,不能沾上季芙的血,給玷汙了。」
秦知微仰靠在牆上,眼神空空地瞪著玄鍊,漸漸地盈出兩池汪淚,叫她碎了的眸光模糊成一團,微張的小口動了動,聲音細若蚊蚋:
「……那妳說……我該怎麼辦啊……」
那顆晶瑩的淚珠橫淌滑入其鬢邊,玄鍊探指想為她揩去淚痕,卻驀然發現自己也是滿手的血腥。
豈止是季芙,她也不配。
「妳說該怎麼辦啊妳說啊!」秦知微涕淚縱橫的臉痛苦得皺起,扭著身體敲地蹬腿,形同哭鬧耍賴的孩子,「我心裡恨啊啊──她憑什麼!妳憑什麼!為什麼幫了我又要阻止我……妳滾啊……我討厭妳啊……還給我!」她遽然傾出上身大吼,懇切與悲憤滿室裡迴盪,她癟著嘴倔強地瞪著玄鍊,胸口大力起伏,對峙半晌,又閉上眼眸眨出一線淚花,頹然地倒回去:「還給我嗚嗚……把爹娘都還給我……」
觀著那漣漣淚目,玄鍊一塊不舒服堵在心坎、梗在咽喉,不上不下難受得緊,卻毫無辦法,無法安慰、補償、勸戒……無論是哪一個,她都沒有資格、亦沒有立場,她唯一能做的,是讓她不能也染上罪孽。
「妳為什麼放過她!憑什麼叫我放過她!憑什麼!」哭著叫著,秦知微一雙丟盔棄甲的眼神中閃過狠戾,竟是把玄鍊也恨上了。
「我……其實並不在乎季芙,她不值得,我只管妳秦知微,我沒有要妳放過季芙……我要妳……放過自己。」最末一句,在她口中輾轉了好久,方聚合完整,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又再次言出這些話。
說好不牽扯的,廢物,食言鬼。
「不會就這麼算的。」於是她呢喃,像是對她保證,「這事不會就這麼算了。」
聽著她自嚎啕至哭聲漸止,唯剩嗚咽啜泣,玄鍊才挪著腳步蹲下身子,與秦知微平視,輕語哄道:「咱們還有別的事得做,咱回季宅去,將那些害人的蟲子燒個乾淨,那隻殺妳爹娘的金蠶蠱,我替妳捉了,讓妳親自解決。」又慎重緩語:「我答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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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那數十張侍神織成的紙毯護送銀粟回余宅,玄鍊和秦知微帶著仍在昏睡的季芙,再次乘上符鴞,往季府飛去。
凌空於上,雲迷霧鎖,籠罩的是一片陰驇,卻不妨礙玄鍊瞰清情勢。
金蠶蠱不是長記性的東西,分明被玄鍊嚇過一回,人走才不到一個時辰,依舊被袒露在那方空地裡,挺胸昂立。
也無怪它自信,空地旁烏鴉鴉蠉飛蝡動的,盡是服從於它的萬千毒蠱。
玄鍊卻無懼於之,金蠶有這群蛇蟲,她身側亦有無數鬼魂徘徊──眼下是七月,鬼門已開,沒有罪籍、尚在地府等待冥官發令的眾魂者傾巢而出,玄鍊作為陰差,這片地是誰的場子,且還說不準。
隨意操使魂魄不在陰差職權之內,但從來沒有被列在陰差律例上,不算是成文的規矩──畢竟這是陰司同僚中默認的共識,不需要明文條例以規範,可是玄鍊琢磨著,自己肩上負傷、法力被掏空堪能維持符鴞運作,落到這麼狼狽的田地,誰也不能戳著她的鼻子說是隨意了,人總要懂得變通,她也沒有那樣寧折不彎的脊梁骨,向來就非是個循規蹈矩之人。
何況玄鍊要它們做的也不多,一是把剩餘蠱人體內的蠱弄出來,再附身於上,趕緊撤離季府;二是鎮著這塊天地,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蠅蟲,也莫讓任何一隻有隙可趁,逃去禍害他方。孤魂野鬼從陰曹裡放出來,享受自由之餘卻也閒得慌,有熱鬧事可參與,大夥兒便是樂此不疲。
符鴞平穩降落,那金蠶蠱見到季芙,嘰嘰怪叫著,百十蠱蟲便要撲上前把主子搶下來,遊蕩四處的魂靈卻猝然凝聚,將之隔在咫尺之外。
「這件事不用季芙,她的帳下到地府算,你的,咱現在處理。」就著這群鬼魂聚出來的濃重陰氣,玄鍊魂力大漲,果決地斷開與季芙心魄的連結──左右那顆鎖頭留在她的心魂裡,亦無傷大雅──陰差黑鍊於其掌中隱隱現形。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捉拿季芙是要徐徐圖之的法子,如今全用不上了。
於是黑鍊眨眼飛出,把金蠶蠱捆了個死緊。
秦知微和手下木偶四處撿來了木頭充作火棍,點起火,要把這由血淚、屍骨、和無數個不眠夜所堆築的毒窟都燒作灰燼。
玄鍊扯著金蠶蠱,把它用侍神符紙包裹成球狀,轉身交給秦知微:
「殺妳父母之仇敵,在這兒了。」她定定地看向秦知微,欲看退纏繞她身周的殺氣;秦知微也看她,一對眼眶還泛著紅,看著她左手舉高的是金蠶蠱,越過右肩望見的是季芙,愈看愈迷惘。
玄鍊一直窺察她神色,遂取出一張金字白符替其點燃:「金蠶蠱為蠱中之王,已成妖物,凡火如何皆催之不盡。」
明亮的焰色躍動著,把秦知微引向人間。凝視她流露出的一絲眷戀和嚮往,玄鍊便明白,這姑娘也不是平靜了,而是累了、倦了、想休息、想好好地睡一覺了。
秦知微飛快抓過那顆紙球,在手裡攥得死緊,彷彿就要將之捏死,後又驀然一鬆,朝季芙那間「戰利品」屋擲去,另一手火把繼之而出,那殘破橫斷的房樑剎那蹭高了火勢,一疊又一疊的熱浪淹過阡陌藥田,金蠶蠱吱吱怪叫著被烈海吞沒,不會再來追趕她了。
火勢兇猛,毒煙躥得高,儘管季府地處偏僻,仍是陸續來了鄉里鄰居,大敲銅鑼相繼喊著「走水!」要救火,而玄鍊和秦知微,帶著木偶佔據了遠處的枝頭,眺著季芙和數十位連同其父母在內的蠱人,躺置在燒爛的季家大門前、和慌急的腳步間,也有清醒的蠱人跪望這片熊熊烈火,捶胸頓足,欲哭無淚。
隨著這毒窟的消逝,一切俱已成空,回至他們的起點,卻也回不至她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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