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冬來,入冬不久,無痕舊疾突發,高燒不退,在被玄鍊找回前,無痕過得坎坷,尤其當年救治未及,啞毒擴散,與寒症結合,使他冬涼便渾身發冷、疼痛刺骨;無影又要服侍小姐,又要照顧兄弟,忙得焦頭爛額,正巧這幾日殷月和孟瑤至玄府小住一陣,諸多不便,玄鍊便免了他到跟前伺候,好好陪著無痕便是。
三位姑娘碰面並未著急一敘,明日,曾經縱橫官場十數載的林御史林大人該要攜家帶眷、步上漫漫流放之途,她們欲於途中候之,待那時有的是機會說話,三人遂早早歇下,為明早準備。
天色未明,玄鍊三人在臥室擺下障眼法,身著輕裝、繞開府中眾人出門。
晨曦初顯,一日最冷之際就在此刻,徐風緩緩,拂在面上乾涼得刺人。
殷月把地點挑在京城界碑三里外的一座亭子,其本就簡易,又經歷光陰催磨,亭蓋缺磚少瓦不說,柱身暴露的木質料已然腐朽斑駁,可是這裡一片茫茫大地,冷風颳來無處可躲,三人只能縮在亭子裡將就。
還是孟瑤想起來能動用法術遮擋,才坐到亭外──另二人早已凍僵了腦子。
這個時辰,玄鍊通常才睡,現在睏得不行,一頭埋在孟瑤頸窩,也不知是否還醒著;殷月比玄鍊更畏寒,抱著孟瑤不肯撒手,側著臉,也靠在人肩膀上。
夢雪瑤身出天狐,本性屬火,投胎為人亦像個小火爐散發溫度,冬日穿得厚一些便要喊熱,叫那二人不禁喟嘆──這青丘來的小狐狸,真是怪暖的啊。
寒冬臘月,風景淒涼,遙望山間猶綠的是松針,這方曠野早已光禿,亭邊一棵老樹枝頭不存一葉枯黃,於是一頂荒亭即便有伴,仍是孤苦伶仃。
幸而有孟瑤,這朵人間最暖的向陽花,一動一靜皆是春,見殷月冷得無法動彈,她代言道:「小鍊、小鍊、別睡啊小鍊,我和妳說話妳可清醒點啊小鍊。」
玄鍊蹭蹭她肩頸咕噥一聲,表示自己正聽著。
孟瑤就緊忙道:「哎昨兒個早睡,把話都憋著,現在我可告訴妳,拋屍案那個瘋秀才黃英,他死啦!」
「什麼吶……」
覺出玄鍊不耐煩,孟瑤方從頭說起:「黃英被殷三叔審問時,他啥都答得爽快,除了屍身如何運送至橋下,他全都招得一乾二淨,哼,他倒也聰明,牽涉魔族便隻字不提。」
「他把人稱作『材料』,他屋子裡也有黑符,某方──那魔族,會活捉這些『材料』提供給他,男女老少不拘,黃英將其勒斃殺害後,他把鮮血放盡,跟著打扮屍首,洗淨、填豬心木眼、換衣裳、妝點、在嘴角和耳尖穿入魚線扯出表情,一切大功告成,他就在透過那黑符,把人送至拋屍地。」
「黃英一介外地來的窮書生,住不起京城房子,遂購置毅恆山山腳一處簡陋竹舍作屋宅,雖不及京中舒適,這般離群索居,卻使無人發現他惡行,收集的血液,他都趁晚間棄於山林掩埋。」
「挖出來的心和眼,他醃漬起來,當配菜吃。」
玄鍊眉間微蹙,睜開眼,尚不作聲。
「為掩蓋血腥味,他用薰香,後來稱自己病弱,用藥材味替代,許是怕香味太重,惹人非議──他畢竟是書生,花俏太過也不好──他時常找肉販買豬心,也託是要補身子。」
「黃英在問訊中都配合乖巧,殷三叔未因此鬆懈,反叫人嚴加看管,小月同怕那魔族來尋他滅口,亦要等他送上門來,特地讓我請託城隍爺爺把守,可誰知牢房光線昏暗,殷三叔再謹慎,也防不住黃英自己發瘋,他竟咬破雙手手腕自決,待到獄卒發現,人早已涼透了!」
「有城隍爺爺在,是保住了黃英魂魄,然而不知那魔怎做的,黃英的魂魄一離身就粉碎不堪,還是因為結界才讓城隍爺爺能一點一點撿回來,但毀得徹底,無從拼湊,魔影更沒見半隻,這條線算是斷了。」
「黃英挑戰皇家威嚴在先,太子哥哥和甯陽都說皇伯伯可生氣了,講好要擇日問斬,這下死得不明不白……」孟瑤倏然收聲,悄悄話似地偏近玄鍊:「殷三叔被問責,要在府思過三日呢,大理寺也不許去。」
三個人擠在一起,饒是孟瑤再小聲,殷月也聽得一清二楚,寒風料峭,撩動風領和臥兔白毛,她瞇著一雙鳳眸開口:「黃英非本籍人,去年春闈落榜,卻並未返鄉,自此定居京城,他詩作寫得不錯,字形尚佳自成一格,平時替人抄書、賣詩畫為生,偶爾也去學堂講課,在京中文人圈子聲名不錯,我三哥四哥見過他,黃英贈了兩幅字作見面禮,後來兄長見之,言此人字體雖端,然工匠氣甚重、造作矯揉,莫要過多來往,兄長是早有預料。」
殷月今日穿得嬌嫩,一身蝶穿叢花的山茶紅裳相襯並不應景,卻萬分新鮮,她甚少打扮得這般花枝招展,那裙面上的千蝶乃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栩栩如生恍若隨時振翅飛出,這是她壓箱底的寶貝,最適合用在替人送行,殷月對事向來隆重。
「黃英死在牢中是獄卒疏失、我三叔之責,但宮牆天威被冒犯是守衛宮禁之宮衛之過──雖說魔族於凡人是無處防備──總之殷家算是被遷怒了,好在聶家還講道理,派了家中小輩聊表歉意,尤其禁軍統領聶敏。」
「聶大姐姐?哎唷喂,見到鵷扶哥哥,她可沒少酸兩句吧?」
「聶統領是明理人,本為致歉而來,自不可能無禮,且聶二公子聶敖也在,他和我五哥六哥乃同窗,聶統領表現較為威嚴,大夥兒皆知這禍事來得無辜,彼此相慰,也算相談甚歡。」
聶府聶敏和雲府雲彤乃洛華唯二巾幗英雄,彼此惺惺相惜,聶敏稍長雲彤七歲,把雲彤當親妹妹愛護,因此殷家退婚一事,即便知其無奈,聶敏也對殷予澤厭惡得緊。
玄鍊想起另茬:「有那黑符在手,這線索倒還不算斷了。」
「說得是。」殷月應道,「回去後,我再好好研究研究,至少……能記起這絲氣息。」
「沒事!」孟瑤環住二人的腰,「陰差能做的事依舊不少,咱們相識百年,我闖過這般多麻煩,妳們總有辦法處理,不就是區區魔族嘛,咱還治不了他嗎!」
夢雪瑤畢竟生而為狐,平常雖都睜著一雙純然的杏眼,但綻放笑靨時,仍舊瞧得出那麼點天狐的媚態來,叫人看著喜歡。
玄鍊又蹭了蹭,聽她下言:「說起魔,那何志堅一事不也有魔族痕跡?可是城隍爺爺損失手下,不願再借人手,財富也死得乾淨,這調查便毫無進展,幸好我和陳府的二姑娘陳蓮還算相熟,得空時就去了一趟。」
孟瑤是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父親孟元東有從龍之功,早前大敗北嶺諸部獲封國公之位,北方定州皆是他所轄,他是邊境戰神,造成北嶺部族權力更迭,今日栢氏上位、送貴女和親、兩國安好,全因有孟元東這員猛將守護震懾;母親齊溫寧出身簪纓名門,齊家底蘊不亞於殷家,齊溫寧更是當年洛京第一才女,與彼時洛京第一美人、已故端善皇后並列京城雙姝。
孟瑤本身亦尤為特別,當今聖上格外喜歡這位活潑的小姑娘,在其幼年便時常召進宮中玩耍,受寵程度不下皇上最疼愛的甯陽公主,如今已破例封了縣主,封號「永樂」,眾人卻不以為怪,孟瑤此人討喜,與她接觸之人都與之相處甚歡,她在京中聲勢極高,交友廣泛,陳蓮自也好生相待。
「我在陳府留下一隻小眼睛,若有異動,便會給我警訊,等閒下三界無法掩飾逃過。」
「黃英和財富……到嘴的肉不吃,那魔捨得毀壞魂魄,非是等閒之輩,切莫大意。」玄鍊點道,「不過陳家,一位工部尚書、還有家中子弟散布朝中,乃是一大進展。」
「嗯。」孟瑤直認不諱,「觀察這陣子皆無動靜,若非陳家無辜,便是妳所述情況。」
「不急。」殷月抬手,拱起的指節輕碰其頰側:「咱得沉澱,方能靜觀其變。」
「自然,咱已經下場攪和了,不比當初看戲似的清醒。」孟瑤應道,又見玄鍊若有所思:「怎了?」
她沉吟片刻:「只是奇怪……魔族過往都是這般參與人間諸事,以掠奪魂魄麼?」畢竟她只遇過夜叉這等埋伏陰差道上的低階魔類,「魔族縱然囂張,可這樣明目張膽……至少我這百年聞所未聞。」
「這我也不曉得。」夢雪瑤身分貴重,在上三界多受拘束,鮮知其事,僅有回青丘時相較自由,「我也算初次上人間,人間啥情況尚未搞明白呢,一頭霧水的,關於魔族……開始聽到下三界聯合攻打上界,魔界已是凐水的天下,她不過五百稚齡便已掌控魔族,約莫兩千年前、也就是她兩千多歲左右,她向上界發出進攻,掀起長達一千五百載的大戰。」
「最終魔族敗落,據說是因凐水始終未現身於關鍵一戰,再兩百年後,凐水銷聲匿跡,再無聽過其消息,而人間朝代幾經更迭,偶有混亂,我們不也是等了五十多年,才等到上人間的最佳時機嘛……」講到這,孟瑤陡然一悚:「妳不是要說,妳覺得這些事是凐水所為吧?可是人間對六界都重要,對人間動手無異殺雞取卵!」六界皆需人之情感以修練,上三界倚靠信仰,下三界吸食人之七情六慾,而情感之匯聚,即是魂魄,天地所生的能量集合。
食人魂的法子太損天地循環,上三界依循天道,為守衛天道而生,因此力抗下三界,雙方故而爭鬥不休。
但即便如此,下三界也明白不應對人間出手,否則天道受損失衡,自身也遭殃。
「哪能啊。」玄鍊笑得荒謬無奈,「我早前失憶,對六界之事俱是一知半解,何德何能做出這般猜測,且妳若想凐水是幕後主使,我倒覺不是。」
殷月這才出聲:「為何?讓妳這樣想。」
「我聽妳們描述凐水,她心思縝密,智計空前,像是有顆七竅玲瓏心,能算盡所有機關,可是這幾件事破綻把柄甚多,若真是她所為,無雙魔主便是浪得虛名。」
殷月嘴角輕彎:「甚是有理。」
「可是即便破綻百出,我們仍是一籌莫展啊……」
「哎,怕什麼!」孟瑤鬥志高昂,「人說順藤摸瓜,咱就慢慢摸!總會給摸出個名堂,小鍊妳認識我這麼久,誤打誤撞就是我看家本領啊!」
驀地,殷月有所感應,抬臉道:「喏,妳要的藤來了。」同時指尖掐起手訣。
依她視線方向看去,正是一前一後兩名衙役押送林氏全家。
兩人耳聰目明,只聽夾雜枷鎖啷噹中,領頭衙役打了個哆嗦大聲抱怨:「哎!這冷死人的天!要死了!」
押隊那人打著哈欠:「可……可不是……這一趟往西,也不知啥時回來,這年得在外地過了。」
「哎唷!晦氣!晦氣極了!我說林世才啊林世才,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做喪心病狂的畜生,沐家雖然代聶家鎮守涼州,但他們作風可和聶家不一樣,他們做法的!聽說還養屍呢,好多人都看到了,送你們過去保不齊就是要煉成殭屍!」
──涼州確有殭屍,卻非沐家所為,沐家反是對抗妖道一方,這事怎就傳成這樣了?叫力排眾議起用沐家的皇帝情何以堪?曾是殺屍猛將一員的玄鍊腹誹。
押隊的扯著鎖鏈喊:「哼!就是煉成殭屍,那也是他活該!還要拖累一家老小!還為民喉舌呢,呸!也不嫌自己噁心!」
林世才只是冷眼一瞟,並未吭聲。
領頭的年輕氣盛,見激他不得,又哼起「林世才,做御史,自己卻幹骯髒事」的調子挑釁,唱到一半卻怪叫:「哎,這時節,哪來的蝴蝶呢!」。
只見殷月裙襬上的彩蝶翩翩飛舞,蒙蔽眾人視線,再看清時,他們已被結界包裹,如置他地,除林世才,其餘人等皆因蝶翼鱗粉昏睡倒地。
三位姑娘緩步上前,殷月輕輕一福道:「林大人安好?流放之行勞苦,我等特來送送大人。」
──先禮後兵。林世才滿目戒備,殷月只淺笑,薄唇輕啟:「大人莫擔憂,我等有事相問,無關您親眷,只是不知您,準備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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