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暫且放下孫氏父女,駕車送玄鍊主僕回府。
門前望著那抹綠影,玄鍊鬼迷心竅似地開口:「我有一事問妳。」
青玉疑惑,右眉略揚,思緒飛轉少焉,輕輕點頭:「娘子請說。」
「當年……妳剜出她的心,讓她為妳化了妖丹,魂飛魄散……妳可曾後悔?」
伊人沉默片刻,旋即抬首,薄情的唇角冷冷一勾:「我若後悔,何來底氣在此佇立?」
「是了。」玄鍊才想起來,「妳是賭徒,亦是瘋子,妳若瘋起來,連自個兒的命都捨得出去。」
「論瘋,妳倒沒資格說我。」青玉嗤道,「自然,困在朝暉出不去,與死又有何異?我拚死出來,說什麼都要活著走下去,瑀諳環困了我十載,至死執迷不悟,我把障礙變作籌碼,為何要後悔?」
──真的夠狠,芷玥聽到,怕是要七竅生煙。玄鍊心嘆,面色不改:「好,那我便祝妳今日所做所為,皆能使妳得償所願。」
她們關係如此,祝福實在冒昧,青玉便要質疑她:「妳這好心未免來得太突然。」
「倒也不是好心……」玄鍊烏首略偏,似有不忍:「只是不想見瑀諳環傾心付出白費。」
青玉只見她如鴉羽的長睫半斂,遮出眼下一片蕭索哀婉:「娘子今日施法,想來已然疲憊,青玉不再打擾,告辭。」
「去吧。」玄鍊擺手,「好自為之。」不應再有瓜葛,將是獨身一人,所以好自為之。
車輪轉動遠去,秋風捲起落葉刮過,玄鍊仰望長空一碧如洗,兀自長嘆:「天涼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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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金秋九華開,京中貴人向來注重節日,各家車馬自城內傾巢而出,來至山腳準備登高避煞,即便是殷月這樣的弱身子骨,也因節日祈求身強體健的意涵,跟隨出行踏秋,要是爬得累了,便由諸位哥哥輪流背上山。
玄鍊早在數日前收到孟瑤送來的菊酒和花糕,這小狐狸最喜歡人間過節,對繁瑣規矩最是上心,不過玄鍊尚且無心思享用,重陽當日一早,玄玉仁反眾人之道而行,帶著她前去掃墓,清明節他要務在身、出門在外,只有玄鍊和季義琛去整理。
玄玉仁尚未發達前,洛華大局初定不過數十載、又逢諸皇子相爭而離亂,其至親父母在此情況病困喪生,當年埋葬地已找不回屍骨,如今另砌新墳,只存衣冠塚,雖然修得莊嚴,但到底無甚意思,此行真正來看的,是玄玉仁髮妻葉妍。
葉妍與玄玉仁青梅竹馬,及笄不久便嫁與玄玉仁,十八產下玄鍊後身體大不如前,將養兩年後即名登鬼錄,她陪伴玄玉仁走過最跌宕的日子,卻無福消受往後富貴,都說命運造化弄人,玄鍊確實見了這個實證。
墳前供了白菊,周邊山野開滿雪白芒花,玄鍊上完香就退至一旁,留玄玉仁和葉妍說會話。
無痕替她打傘遮陽,無影掏帕子給她擦汗,玄鍊接過,邊對大蜂吩咐:「這幾天爹爹心裡惆悵,你和季叔幫我多顧著爹爹。」
大蜂頷首:「明白。」
「爹爹下次出門是三日後吧?」
「是,去的嘉州。」
「嘉州啊……」玄鍊折起一管芒草甩著,想起昨夜接到的消息,是斟酌道:「那裡景色最好,你陪爹爹散散心,多待個幾日吧,我估摸著家裡有事,別再惹爹爹煩心。」
能讓玄爺煩心者,唯有小姐牽扯神怪異事之時,大蜂清楚,便是答應:「小姐在家,萬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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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完墓,玄鍊回府小憩一番,午後孟瑤和殷月來訪。
孟瑤聽書房處鷯哥阿輝唱得高興,遂笑問:「今兒玄爺在家?」
「嗯,不過後日又要出去忙了。」玄鍊把花糕分給大家,讓無影無痕拿著去外間吃,「今天登高望遠,可好玩?我聽是熱鬧得緊。」
「重九嘛,自然是熱鬧的,不過也是累得很,一大早就要出城爬山,且這次還是甯陽約的我,她那急性子,弄得我一早上都緊張。」孟瑤揉捏著茱萸和桂花製的香囊,「回來後還跟阿娘回齊家陪姥爺用午膳,哪像妳,還悠哉哉地睡了一場午覺。」
「甯陽公主?我記得她胞兄是壽康王,姊弟二人關係可好了,可也有去?」玄鍊往殷月杯裡倒出清澈茶湯:「嚐嚐,用的胎菊,還放了枸杞、決明子、夏枯草,明目潤喉。」
菊茶味苦,殷月自錦袋中摸出兩顆糖叮咚丟入。
孟瑤啃著棗泥花糕:「哎,華英樂那傢伙,這『壽康』二字合著就是給他沖喜的,他那身子骨,比小月還破!我瞧甯陽掛著倆香囊,其中一個就是替她哥掛的,裡邊放著那病秧子的八字,一人登高,避兩人的煞,嘿,這法子還挺聰明,要不下回小月也這樣做?鵷扶哥哥背著妳走了後半路程,妳倆我都心疼啊。」殷予澤最疼胞妹殷月,早晨行到半途,殷月就無力支撐,是殷予澤獨自背著她走完又下山,分明還有其他兄弟在場,就愣是不給人碰。想到這,孟瑤就要感嘆:「唉,鵷扶哥哥那樣一個謫仙人,就寵妳一個,全洛華的姑娘都要羨慕妳。」
殷月吹著熱煙,朝她瞥了一眼,語氣平板道:「嗯,那妳就羨慕吧。」
這話說得太無情感,把玄鍊樂得不行,她拭著笑出來的淚,才言出心中所想:「我聽說那清心觀裡的青雲今日出關,好歹是準國師,縱然時逢大節,也不至於乏人問津吧?」
「哎唷,我倒不知妳還關注這樣多事。」孟瑤說話總要先調侃兩句,又蹙著蛾眉:「青雲狂妄,敢選在重陽出關。」
「九九重陽,陽氣最盛,青雲什麼日子不選,偏是這一天與之相撞,心中太沒有敬畏,此人難成大器,最好把他那國師之位揣好了。」殷月鳳眸冷凝,慢條斯理定論:「一介俗塵國師,怕就是頂點。」
孟瑤嗤之以鼻:「哎,他要是真有能耐,何須出白樺城?待在裡邊好好修仙便是,這不明擺著他沒機緣唄!還忒愛裝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矯情!這世間哪個事我不通透,我就不會這樣!」
玄鍊啼笑皆非:「做甚和他比較?平白降低自己格調了。」
「說得是。」殷月贊同,「說到登高,我倒想起今日,還有一位特別的美人到場。」
「對!」孟瑤著急叫道,差點沒噴出一口糕點,「小鍊妳可知道是誰?快猜一猜,妳鐵定不知是何人!」
玄鍊更是哭笑不得:「妳都說我鐵定猜不著,還要我猜?」
「哎說得也是。」孟瑤自個兒也笑了兩聲,「是宸妃!」
這是新鮮人物,玄鍊回想著:「宸妃……北嶺栢氏貴女?才入宮不久,怎又放出來了?」不甚合規矩。
「皇伯伯寵著她呢,說要解她思鄉之苦,她隨行人數眾多,我不過遠遠瞧了一眼,真是個美人!」孟瑤眼光挑剔,她若稱讚,想來是雪山神女下凡了。
即便美麗如斯,玄鍊仍舊疑惑:「當時蘇貴妃有孕在身,也沒見這般破例,宮中無人置喙麼?」
「她是栢氏貴女和親,與從前那些貢女不同,初來乍到,皇上又優容以待,大夥兒總得客氣些。」殷月猶覺茶苦,再添兩顆糖,「今日皇室動員人數甚多,宸妃不過其中之一,不算顯眼。」
「后妃是只有她一人,公親貴族基本都見到了,公主除了甯陽,只有見到平陽,跟著華英棨出來的。」平陽四公主華綰,行七,與行三的二皇子華英棨皆為淑妃喬氏所出。孟瑤繼續數道:「老三華英樂病著,老四華英業還太小,生母馮賢妃不讓外出,其他幾位公主也沒見到人影。」
建昭帝膝下四子六女,除卻太子華英辰,餘者俱是妾室所出,朱華妃有大公主華素、喬淑妃有二皇子華英棨和四公主華綰、閔德妃一對雙生兒──二公主華紜和三皇子華英樂、陳寧妃有三公主華綉和五公主華緹、馮賢妃膝下獨子四皇子華英業、最小的六公主華縭乃沈美人所出,至今宮中已有四年未聞兒啼,就盼著新晉瑾妃徐氏腹中孩子。
玄鍊聽著就覺缺什麼:「怎沒有太子麼?」
說到太子,孟瑤便要惋惜:「那還真是沒有,沒遇上吧,哎!偏生是碰上華英棨那討厭鬼!」
「沒遇上?」殷月秀眉略挑,「我怎就遇上了?跟雲大哥走在一塊。」又好整以暇地啜口茶,玄鍊毫不懷疑自己聽出一絲嘲諷和得意,忙壓住跳起的孟瑤忍俊不禁:
「哎哎冷靜啊……雲大哥是指寧國侯大公子雲彧吧,我聽聞近來調回京中任職。」
「是他,先前接兄長散值,正好見他們倆在門外談話。」建昭帝似在佈局,把太子親信都齊聚。
「那個嘯風子跟我鵷扶哥哥說話?」孟瑤終於掙脫玄鍊,「哎可別嚇著我哥哥才好,他那個人氣質,和我柔弱無辜的鵷扶哥哥差太多了。」雲彧率領一支虎威軍,氣勢冷冽霸道,人又正巧屬虎,孟瑤便愛稱他是嘯風子。
「殷大哥是鵷扶、雲公子是嘯風子、太子是那什麼流落凡塵的仙鶴,還有甚,再說來聽聽?」玄鍊好奇,揚眉逗她。
「那倒還真沒有了。」孟瑤一臉可惜,隨即想起方才話題:「又是說話又是偶遇,雲彧任職處與鵷扶哥哥辦公地相隔甚遠,我說雲彧不是為那事盯上殷大哥了吧?老虎盯上兔子,後果不堪設想啊!」
玄鍊終是撫掌而笑:「妳這什麼比喻……」
殷月不為所動:「妳若是說雲二姑娘那件事,那便沒事,當年決定,所有人都知是情非得已,雲家是明白人,雲大哥更是明白,唯獨可惜了雲二姑娘。」只是還要反駁:「兄長那叫純良,什麼柔弱無辜。」最多稱一句人畜無害。
殷家長孫殷予澤本與雲家嫡女、雲彧胞妹雲彤有婚約,然而兩大家族聯姻,總是被帝王猜忌,殷予澤被指為太子伴讀時,眾人就緊張,後來雲彧成為太子衛率,殷家便果斷向雲家退了婚約,叫雲彤被人笑話好長時間。
和雲家一般,殷家也有自己馳騁的戰場,只是殷家的戰場在朝堂,旦夕禍福,僅在帝王一念之間,與戎馬世家、有硬功勞傍身的雲家景況太不一樣,要想保全家族,唯有在朝堂之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孟瑤嘖嘖作聲:「雲姐姐從小就喜歡鵷扶哥哥,被退婚時就誓言終生不嫁,發憤習武,如今已在軍中闖出名頭,不亞於她兄長,雲彧若是嘯風子,雲姐姐就是頭雌虎,殷大哥一次招惹兄妹倆,真是辛苦了。」
殷月徑直忽略她最後一句話:「二姑娘是將才,斷了姻緣,卻全了成就。」事至於此,說不清好壞與否,「相較殷家,皇上更相信在危難之際,把先皇后下嫁於他的沈氏,怕是把沈氏兩頭討好的事都渾忘了。」皇上對殷家懷有惡意,明知他們乾淨,卻硬是把他們與太子掛鉤一起,狠了心地要在殷家門楣上抹一把灰、做上標記,要他們不復純然。
殷家從不涉朝堂爭奪,只求為百姓謀安,他們忠君,更是忠於黎民,不到絕境,他們絕對輔佐帝王善治天下,因此當年奪嫡之爭再混亂,殷家亦未曾對任何一位皇子表態,又在文人和民間聲勢太高,當今皇上披荊斬棘行到人極,方獲得殷家全力支持,他看得清楚,又沒看清楚,所以不信任殷家、對殷家不放心,建昭帝表面禮賢下士,暗中卻睜大眼睛欲抓殷家錯處,殷家形勢不如外界看得好,殷月身在其中,為此是操碎了心。
不談這些惹人厭的塵間俗務,殷月和玄鍊轉而研究起香譜,孟瑤墊著腳尖,翻揀玄鍊那一整牆櫃列的花木草藥。
「妳上回說要製何香?前一陣木樨盛放,九龍和金桂花期將止,唯四季、佛頂珠常在,都開得好,我自己也收了不少。」
聞言,孟瑤喜上眉梢:「桂花好、桂花好!桂花蜜釀還是桂花酒都好!我找找啊……桂花桂花……在哪……」
「今歲桂花確實開得好,上回季叔才送了好些來。」玄鍊思索著,做出決定:「我要冷梅香。」
此言一出,殷月頓時把香譜闔上,斜眼睨她:「白費我一口一聲桂花,尚未入冬,何來梅花製香?」
玄鍊笑得討好:「去歲就收起來了,差點沒薅禿前院那幾棵白梅,妳若做得不好,我爹爹要跟我算帳啊,勞煩您了月姐姐。」
「妳甚時也跟阿瑤學的這調調。」殷月叨叨地嫌棄,話音一轉卻又道:「冷梅香就冷梅香,到時候用著也應景,去歲的原料,妳能將就用也罷。」
「九娘子出手的東西,焉能稱將就?」玄鍊眼眸一瞇,就溢出好多笑意來。
這樣滿足的表情,殷月愣了一愣,也沒法與她計較了,當然嘴上依舊不饒人:「合著妳老早就在算計我,要讓我給妳做牛做馬。」
玄鍊忙把茶點都推到她面前,孟瑤也抱著幾個花材盒子回來:「小鍊,妳這幾樣讓我拿回去,改明兒給妳送幾張好看的押花來!妳這一櫃都是誰打理的?整得也太好了。」
「我這有心力擺弄的只有無影,我就等著妳們來用,做好了自有東西送我。」
「美得妳!無本生意坐享其成,奸商、奸商。」孟瑤指著她連笑道,「話說前日林世才一案告結,那魔頭的舒坦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先前養在大理寺牢中,還要浪費公帑,雖說殷三叔力求梟首示眾,但皇伯伯念在姓林的曾有功績,最終只是家產充公,全家發配邊疆,永世不得返京。」
「他殺這樣多人,手段殘忍……便宜他狗命了。」玄鍊喃喃,不自覺捏爛滿手花葉,「縱使千刀萬剮都猶嫌不足……如此豈能向彼些枉死冤魂交代?更不說存於現世飽嚐折磨的家屬……」
殷月攤開她掌心,把殘花拭去:「放心,發配邊疆,未必比死了好過。」她的嗓音總是又柔又緩,彷彿定海神針,穩人心神。
不論生前、死後,都要讓林世才付出代價。她承諾過的,絕無有假。
「此事至此,仍舊棋差一著,指使林世才的下作東西尚未拽出來,京城人多眼雜,非是動手的地方,林世才能取這樣多人性命,想必他背後魔族潛伏洛京已久。」說著殷月輕笑:「這下三濫的貨,要想埋在洛華生根,也得問問我是否同意。」
孟瑤抱著玄鍊胳膊,賴在人身上懶道:「妳有什麼打算?」
殷月勾著嫩櫻色的薄唇:「在他出城時會會他,看能否審出什麼線索。」
林世才流放出京擬在一月後,此番計畫遂隨之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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