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銀粟眼下翻動,逐漸醒轉,她頭腦昏沉,四肢發麻,只覺自己半躺在床榻上,柔軟,可是並不叫人安心。
她緩緩勾了勾指尖,一陣刺麻之感如電流通過掌心和胳膊,傳達至臂膀,使她皺起向來舒展的眉宇,她艱難地轉動頭部,乾澀的雙眼和模糊的視線都讓她辨不清此時此景,像被困在一個包膜內,連聲音都如重影,跌跌撞撞,忽遠忽近。
恍惚間,銀粟只勉強判斷自己身處一間舒適屋房中,屋內氣味良好,通風乾淨,不過光線慘淡,什麼都瞧不清楚。外頭淅瀝瀝地又下起了雨,徐徐的微風混雜泥土的濕氣而來,夾帶絲絲涼意,拂上她的面頰吹起一片雞皮疙瘩,冰得她清醒不少。
她得要告訴小姐才行,讓小姐來帶她回家。
想著,銀粟吃力地舉起手,觸上自己的耳垂,那裡有顆鈷藍色的耳墜,她曾見過無影拿來求救,她知道怎麼使用。
於是銀粟抓住墜子,沉重的手拉著她的耳垂向下,撕扯著有些疼,她卻管不了這麼多,使勁捏碎那顆鈷藍色的救命咒。
一顆火光如一朵小煙花般綻放,極激動地左右篡動向上,攀到最高處撞上屋樑,它顫了顫,發現門窗,遂一抖一抖地朝那方向飄去,好容易要飛越窗櫺,突然探出數隻滿佈細毛的足肢將其攫住,放大的黑影赫然是隻斑斕的蜘蛛,它的八隻眼珠反映出八個救命咒,饒有興致地凝視之,而後它張開森森獠牙,喀哧喀哧一口一口將救命咒啃食,隨後又「砰!」一聲,救命咒在它體內炸開,於是大狼蛛嘰嘰叫著張牙舞爪,四分五裂噴落窗台。
救命咒也掉入地上滴滴答答的水坑中,「滋──」地熄滅。
「好心的姐姐,妳要去哪啊?妳是想跟姐姐說話嗎?芙兒明明在這裡呀。」
銀粟瞬間毛骨悚然,猛地抬首,方見不遠處有一人含糊朦朧的輪廓,她用力眨眨眼睛,酸澀感刺激她的淚水,溼潤了眼眶,讓她終於能看清眼前情況。
只見季芙歪著頭面朝自己端坐於那頭的高椅上,一雙腳丫子垂在空中晃啊晃盪,儘管背著窗外暗光,女孩咧開的嘴卻清晰得見,上半張臉不再為那條喜慶紅的布巾掩蓋,露出她完整而殘缺的容貌,那雙本該乾淨明亮的眸子因腐爛而沾黏緊閉,泛著青白的眼皮滲出點點濁黃的膿水。眼緣邊接的非是常人的眼睫,而是幾根胡亂插進醜陋眼坑的可憐短線,發紅腐去的痕跡更亟欲漫向她的雙頰,不饒過一片完膚。
究竟遭的什麼病什麼災,讓這樣一個年幼的女孩兒有此慘貌。
季芙卻一點兒都不在意,笑嘻嘻地抬高指尖:「姐姐再睡一會兒吧,我們一起等姐姐來。」
銀粟不禁打了個寒顫,也不曉得是否是此地的晚風太過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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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再派人去尋吧?」聽銀粟身陷險境,玄玉仁沉吟半晌,提出建議道,「雖說天色已晚,但多幾雙眼睛總能找到更多線索,何況現在雨也小了。」
玄鍊遠遠望著男人眉宇間的擔憂拒絕:「沒用的,爹爹,若再讓他們出去,只怕是多添傷兵、白白送死。」季芙幾次挑釁,目的已是昭然若揭,就是為的引自己去找她,且其人身負詭術,人多勢眾這招儼然構不成威脅,讓大夥兒遠離方是正道。
「事關陰差?」玄玉仁揉著眉頭,略有煩躁:「這次要對付的又是哪個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玄鍊暗自咀嚼著這詞,邊答道:「與陰差不算有關。是傷了余伯母的那一個。」
「不算有關?」玄玉仁驀然一頓,眉間更是深深皺起:「既如此,妳又何須惹事生非?魏氏非親非故,妳不是一向都不愛管這些麼?」多年下來,他早已摸清女兒的習慣,她若要辦事,總得先有個特殊原因。
「她動到銀粟了。爹爹,牽扯甚深,不算非親非故。」雖說還有季芙的魂魄一因,但地府長年繁忙,即便是為人勤謹的孟婆都難免疏失,沒喝孟婆湯就投胎轉世者大有人在,眼下又是鬼月,大夥兒沒人能騰得出手,她一介小小陰差倒也無須這麼急著處理季芙,原本只想著等諭離那一批陰差忙碌完,她再請人來處理,季芙這丫頭偏生硬要往刀口上撞來。
他面色驀地沉下來,這確實是一個絕佳的理由。卻鍥而不捨地強拉近距離:「妳欲如何?我……怎麼幫上忙?」每到這樣的時刻,玄玉仁才恍然清醒女兒與自己並非同路人,他不明白玄鍊究竟有沒有想把他推遠,但至少他不能放任這樣的隔閡擴大,既然無法把她強留在人間,便只有他自己入這地獄了。
「我會把人帶回來,爹爹替我守好大傢伙便足夠了,這余家不對勁,藏著一隻內鬼。」她的話語透著不容質疑的氣度,「雖說那內鬼膽小,不敢輕舉妄動,目標也不是咱們玄家,但我怕他背後那人發難,終究禍及咱們玄家。」季芙的最終目的是自己,無庸置疑。
玄玉仁抬眼端詳女兒稚嫩的臉,玄鍊尚未完全張開的五官中,依稀可以瞧出自己心愛女子的一點輪廓,同樣都是那張小巧還不怎麼長肉的鵝蛋臉,顯得下巴有點尖,可是飽滿豐潤的唇形又恰恰彌補了這點,使她不致刻薄,這些輪廓讓她在過於成熟而冰冷的氣質裡,多了一點柔美的溫度,精緻可是又秀秀氣氣的,不會過於刺人,挺好,就可惜那眉眼太像玄玉仁,太過倔強,甚至已然不像他,儘管如此,玄玉仁總是喜歡認為,那是遺傳自他的眉眼,證明他們的親情血緣,即便可能只是一相情願。
玄玉仁已經不知這是他今晚嘆的第幾口氣了:「那倆小子呢?」
「此次無影無痕跟不得,他倆只會連累我,且他們還有別的任務,不過爹爹放心,我另有幫手,也不是沒有對策。」
「能否全身而退,平安歸來?」
終是到了這一問,只消簡簡單單地答一句「沒問題。」便不會再有顧慮,可是凝視玄玉仁眼底的憂懼,她便無法輕易將之言出,唯有沉默,此事,著實說不準,她亦沒有萬全把握。
連一個口頭形式的保證都得不到,他再次擰出眉間深深的溝壑,起了些火氣:「妳先前是何來歷,我可以不在乎,但今生今世妳生為我玄玉仁之兒女,便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眼裡的嚴厲她看得明白,玄鍊其實一直看在眼裡,無論是他抱著妻子的屍首痛哭、對無數異士「惹麻煩」的讖語勃然大怒、被無法逃避的命運與事實在午夜夢迴時追得驚醒,她全部都看在眼裡,所以對玄玉仁的每一句質問,她都無從反駁,也因此無法輕率答應,兩人遂是僵持不下。
最終,仍是玄玉仁先敗下陣來妥協:「妳既這般有能力,便要將我的鍊兒,毫髮無損地帶回來。」便這麼丟下一語,拂袖而去,他怕自己再多耽擱些,便會給予更多不該有的縱容。
盯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玄鍊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滿嘴的乾澀也不知是出自於愧疚,還是忠於本職的無感,可眼下沒有時間讓她糾結細想,轉眼立是喚了無影無痕進來,吩咐他們鋪紙研墨、搬出那口裝著各式道法用物的箱子,自己則提筆速速落下幾行字,寫畢,又派侍神送了去。
「你們過來。」玄鍊向二人招手道,待他們靠近,便拿出方才繡好的香包,分別穿在二人腰帶上。
無痕著衣素來簡便寡淡,三兩枝挺立的青竹恰是畫龍點睛,相得益彰;無影的那朵向陽花便過於張揚,硬生生破壞了他衣著搭配的美感,可這麼一個愛美的人卻高興非常,手裡捏著揉著不放,竟是十分喜愛的樣子。
「我把爹爹和大家都託給你們了,你們也保護好你們自己,要是誰受了什麼傷,我可是要生氣的。」說著,她繫出漂亮的結,輕輕拉緊。
後玄鍊敞開屋門走至簷下,綿綿雨水沿著瓦片簷角凝成一束束小水流,滴滴答答地聚成了水窪,她的視線穿過朦朧雨霧,望見嘲風獸影影綽綽,佇立那頭屋樑上,齜牙咧嘴,為家民驅災除害。
──你倒是盡責啊。
玄鍊不禁埋怨,遂是張開雙臂素袖一振,數不盡的侍神便如萬千飛雪般散開,向著冥冥風雨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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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空雖仍灰濛濛得陰沉,卻好在沒掉出半滴雨水,令玄鍊心中忐忑稍歇。
她難得穿著這麼鮮亮的赫赤色,如一團烈火般醒目,額髮間的綴飾卻是鴿血般沉著的紅,似是她平穩定而不搖的心。
為殺季芙一個措手不及,亦要保持視野的優勢,玄鍊將出發時間便定在寅正三刻,此時天色欲亮未亮,陰翳的光線照射在余家的門廊外,僅見玄玉仁一人送她,父女二人之間也沒說半句話,就是他望她遠去,道不出口的,是心裡無限祈求她平安罷了。
待那抹焰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玄玉仁堵在心中的那口氣方重重長吁而出,轉身走回房中的每一步鞋印都踩著懊悔,樹梢上的幼鳥啁啾喚回離巢覓食的父母,親情深濃,聽著格外刺心。
守候在彼處的大蜂眼尖,就瞧見主子手心裡攥著那顆玉蘭紋樣的香包,於是湊上前輕言安慰:「您上回還說逢凶化吉呢,小姐大富大貴之人,不會有事的。」
大蜂這小子最是溫暖熨燙人心,見玄玉仁冷面不改,也不在意被無聲潑了冷水,接著溫言勸道:「小姐這人有趣,平常都挺冷靜的,但真正靜下來時才最可怕,比起浮躁又一股腦熱的時候還要難纏,您沒瞧昨晚上那狀態,就是這麼一回事,小姐越是生氣便越是冷靜,何況如今被人拱在怒火上,腦子比尋常時候都要周密,吃不了虧的。」
「小姐也不是每次都這樣牛心古怪,小姐確實不大愛惜自己,但最痛恨別人動她的人,教訓教訓一番,發完了脾氣就回來了,您也知道小姐這祖宗最禁不得別人惹她,上回小姐這樣,還不是有個不長眼的狸子精,把咱隊裡一個兄弟勾去,小姐差點把整窩狸子精上上下下十八代都端了,您瞧,小姐不主動惹事的,都是別人來招惹她,被人招惹了,您還不讓她還個手嘛,玄家人,焉能白白讓人欺負?」
「大蜂。」玄玉仁驀然停下腳步,聽到這裡,他實在受不了了,「閉嘴,你今天說的話,已經夠多了。」
大蜂服侍玄玉仁多年,自然知道其底線在何處,卻故意破壞這份默契,玄玉仁對此心知肚明,這小子就是想緩和自己的情緒,遂也不想責備,便只警告這麼一句,而大蜂見好就收,立是閉緊嘴巴,亦步亦趨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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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此時已有勤勞人家早起出門幹活,扛著鋤頭哼著小調,既悠然又天真,與玄鍊擦肩而過時,還好心地問她要去哪裡,是否迷了路,玄鍊報以淡淡一笑,繼續走上被天雨潤澤的坦途。
七月時節,路上的鬼魂倒比人還多,至一人跡罕至之處,玄鍊自乾坤錦囊掏出一紙摺小物平放於掌心,那是一只鴞型的符鳥,先前她見音熾月時常駕馭符鳥代步,就覺萬分方便自由,遂自己也嘗試研究製作,其中融合玄鍊自覺分外有緣的鴟鴞紋,除了在製作過程中把刻有鴟鴞紋的古物嵌入紙身裡,那古怪又可愛的鴟鴞紋,俱被她描繪在符鴞的尾羽和胸前。
她吟誦咒文將其往空中一拋,巴掌大的符鴞便瞬間伸長延展十數倍,化作可供人乘坐的體積,玄鍊前後左右打量一番,實在滿意非常,便凌風而起躍上符鴞,飛往那過於好客的季家。
座下割風翱翔的符鴞雖是初次啟用,卻比預想的要平穩順手,且隱隱帶有靈性,操作自如,玄鍊猜度著是與摻合古物有關。
天上的空氣稀薄寒涼,玄鍊在做陰差之時便體會過,但而今身限凡人之軀,這冰流摩搓颳過皮膚的感受遂又格外清晰真實,她顫顫地閉上眼,纖長的睫羽又為眼下的烏青增添一層陰影,感官在此時變得敏銳,潮濕的氣味、暖陽時有時無的照耀、激烈鼓蕩的袍袖與衣襬拍擊著四肢和符鴞……玄鍊不禁想著,駕御這道長風,她欲遠遁此些繁雜,然而事與願違,面臨繁雜的事實來得是如此之快──季家已然就在眼前。
抵達季宅上空,玄鍊發現此地位在鄂縣之南,最是遠離人群聚集的熱鬧區域,且雖然季家占地甚廣,但絕大部分都是藥田,僅有一小塊是居宅,縱橫的阡陌上能見到不少人,玄鍊凝目盯視,他們衣著打扮不似田裡工作的農人,遂又重新修整了心中估量,暫且拋下此事,往季芙的院子飛去。
盤旋數圈,玄鍊依循侍神稍早傳達回來的信息找準位置,後緩緩降低高度,幾乎觸及地面時方一躍而下,與此同時,符鴞亦振翼收翅掀起一陣旋風,捲了塵土,攪了一旁花木沙沙作響,又翻回原形落在玄鍊掌心。
才將符鴞收好,玄鍊便警覺乍起,豎起渾身寒毛,環顧四周襲來的嗦嗦響動,玄鍊探入衣袍夾住數張符紙,想來適才降落必然驚擾此屋居民,果不其然,尚在晃動的枝椏竟掉出大量細蛇,蛇腹貼地迅速游向她,隔著一段距離兜出圈子便逡巡不進,僅是吐著蛇信發出威脅的嘶嘶聲,它們彼此上下交錯、扭曲纏繞,密集閃著陰險惡毒的澤黑鱗光,見到此景,縱然玄鍊不怕蛇,也不免覺得十分噁心。
不願炸出一堆血肉凌亂的屍體,也不願在未見到正主兒之前就鬧出太大的動靜,玄鍊思忖著如何不破壞這和睦的局面、順利越過眼前的蛇窟,正當她摸出昏睡符之際,那正對的屋門暗影中,伴著鐵柱敲擊聲行出一人道:「大家怎麼這般無禮呢?還不快退下!」這嬌弱的聲線,和天真的口氣,來者正是季芙,她依然是那樣血池裡浸出來的暗紅打扮,似乎神采奕奕,未見半點疲態,模樣與先前所識並無不同,讓以為其人會精神萎靡的玄鍊感到甚是可惜,卻也不是很意外,畢竟季芙的各種樣態,都已距「尋常」二字太遠,因此玄鍊也不算太失望。
於是接下來便有兩個選擇:直搗黃龍把銀粟救出,順帶用陰差魂力把季芙的問題一併解決;抑或將時間拖到日出地暖、被養在罐子裡習慣陰暗角落的蛇蟲退避之時,再與季芙交戰一番,並伺機帶銀粟撤離。
不過但凡經歷方才那份「見面禮」之人,應該都會選擇後者,即便玄鍊有能力搶出銀粟,也不代表她能在身陷敵營、又有內鬼潛伏余府這等「內憂外患」的情況下,保全所有人的平安,所幸玄鍊對斡旋一事並不生疏。
見蛇群散去,玄鍊心內戒備不降反升,表現卻是落落大方,理順髮絲,拂拭因為一趟飛翔而凌亂的裙擺,以得體的面貌舉步向季芙走去。
相較她之警惕,季芙那是熱情又積極,拄著鐵杖連連招手:「姐姐,快進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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