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愛妳機敏。」諭離長嘆,解釋來由:「降風城有陋習,女娃不受重視,誕下便要溺死,那名簿上……年年都有上百數。」
「然而近十歲內,女嬰死數銳減,我欣慰之餘、感其怪異,原以為是哪個好官開明,力斥邪說、遏止歪風,好奇一查才發現,降風之外有座嬌娥城,皮肉生意做得興盛,女嬰沒死的都流去那。」
諭離出身煙花巷裡,對女子受害之事最看不過眼,定是趁著休假之際,追來此處探查。
「妳新領殼身,莫要惹是生非。」玄鍊提醒道。陰差行走人間均憑虛體,僅有少數陰差能獲實體殼身,方便人間特殊差事,諭離在地府耕耘不懈數百載,方取得此一資格,不容差池。又道:「見怪不怪,嬌娥城在景州地位特殊,那裡青樓林立,美人如雲是風景,若干年來,吸引遊人如織。」玄氏在降風經營,也享人潮過道帶來的利益。
「瞎操心,陰差殼身方便,在於面貌虛實轉換自由,若有意外,左不過隱蔽身形、一走了之,量誰都弗能追擊。」諭離側身,撫上玄鍊粉嫩耳垂,珠圓玉潤小巧得可愛,完好無缺,諭離輕輕揉捏著:「無名不曾戴耳墜子,前世亦不在此處留痕。」
「戴耳墜要穿針,無名怕痛。」玄鍊也撫上她耳,指尖去撥那墜,金針勾著的紅榴石子打磨粗糙,像它的主子,照舊有稜有角。
諭離柔荑上攀,撫到她髮鬢,取下那鑲青石赤金釵,如瀑墨髮隨即鬆了半頭:「珠翠滿頭亦美,但我總更喜歡妳做陰差時,模樣自在無拘。」
「哎,這人家替我梳理好些時候!」玄鍊嘴上嗔怪,卻任她動作。
「另外……」諭離語氣微凝,接言後話:「映天本該投生此處,我來想瞧他一眼、看他過得是否安好,但……我找不著他。」
聞言,玄鍊呼吸一滯。
「命簿指他該在此處,我卻遍尋不著,當年瑤殿下執意上人間,為應其要求,地府天庭俱是兵荒馬亂,穩住世局已屬不易,眾魂者不過枝微末節,安有人在意?」諭離笑得清淡,笑意下是徬徨悲傷,玄鍊一覽無疑,「小無名,我是否弄丟了我的顧郎?」
於是玄鍊坐起身,一把抱住諭離。
「──不怕。」感受伊人在懷中觳觫哆嗦,玄鍊輕語堅定,「無名當如何相幫?」
事涉顧映天,其乃諭離四百載執念,焉是這般簡單,三言兩語足安慰?
我不怕。
閉上的眼睫羽顫顫,然而諭離催眠自己,依賴那溫度半晌,離開懷抱再露臉,笑面頑強如故:「尊者說此緣分獨屬諭離,不應分擔;但若有重逢之喜,再分享於無名。」
玄鍊好生心疼,又憂其胡來,緩聲哄道:「妳若謹慎不亂跑,無名房中,暖酒奉陪可好?未知如此,能否將娘子挽留?」
「誘人!」諭離喟嘆,在玄鍊面頰摸了一把,「但妳娘子向來貪心,酒我要,夜晚那窯子開張,我也要瞧一眼。不莽撞,我畢竟單槍匹馬、風險甚大,看看情況爾,不著急動手。」
「言出必行,諭離娘子記好了,時刻報平安,莫讓無名家中守候,兀自掛心。」
「得嘞,娘子謹記!」諭離應和,撈著那纖腰,把人擁攬胸前,玄鍊此刻乃少女模樣,最是嬌小惹人憐:「甚時候跟了這樣多人?從前妳最煩人多。」
玄鍊癱在她身上,望那三人收著紙鳶踱近:「按尊者言,許是緣分,且我討厭與蠢人共事相處,罵那些笨驢,我嫌累。」地府差吏良莠不齊,而陰差無名天生沒耐性,是後來才願意虛以委蛇。
諭離明白她意思,這三位凡人,玄鍊看得順眼、使得順手。
無影帶著另二人,與小姐相隔一段距離坐下,眸光雖不時覷向諭離,但一項項動作皆無馬虎,把捲亂的風箏線理清楚捆好,還替無痕銀粟梳理跑得散亂的碎髮。諭離觀察著笑問:「有眼色,聰明機伶,手工巧,長得還好看,何處找的妙人兒?」
「跟妳同出身,差點失了男兒清白,我捉捕一暴走怨鬼撞見,陰錯陽差……總之我將其買下。」玄鍊搓著諭離指節,「家貧拮据者,非是罕有,親人強迫為之,亦不罕見。」
諭離蔥指一握,便把玄鍊的指尖也握在掌中,玄鍊側首端詳,陰沉的面色掛著下勾緊抿的唇角,遂是撫道:「逼良為娼的混帳是他爹,冤孽算不清,但人已護在我手裡,不怕,有我在,沒有人可以欺負他。」
她措辭鏗鏘,諭離怒意就化得乾淨:「遇見妳是那孩子福氣,收了他是妳有福,果真是投緣。那疤痕臉氣息古怪,是何人?」
玄鍊答道:「目蓮把他丟上人間,不管死活了,我要守諾。」
她把話說得含糊,諭離卻聽懂了:「是他?怪不得,當初妳奉命上人間,瑤殿下再胡鬧也不愛強迫人,定是妳答應先,殿下才如此請求,我就奇怪妳一向怠懶,怎麼竟接下這等麻煩差事,原是有這層……哎,瞅他這模樣,被整得是真慘!」
諭離聲音不小,視線亦未曾避諱,無痕自當明白談的是自己,他不愛搭理玄鍊以外之人,卻對觸及玄鍊者充滿兇性,立時側首,坦然迎之。
這眼神厲得很,像被搶了主人的惡犬,磨著後槽牙壓抑不滿。諭離哼笑,人家凶狠,她也壞心,當即在玄鍊頸側又摸了一把。
無影察覺,手掌捏在無痕肩上,將人安撫,後者不爽地哼聲,扭頭不再看。
「我答應走這一遭有阿瑤緣故,亦有他緣故,阿瑤是我好友,我不會拂她興致,何況對人間……目蓮說我尚有緣分和依戀,否則怨氣不該不消不解,我當差百載,仍無法得消此業,總該了結。」玄鍊目光移向那道猙獰的疤,從左眉骨一直裂到頰上,他說是鞭子打的,差點連眼睛都要瞎,「當時我上人間甫滿十載,對殼身適應不良,多虧有陽世異士相助,費了番工夫總算找到人,倒在血紅的雪地裡,滿身的傷,幾乎沒氣了。」
少年坎坷落魄,與昔年大殺四方、飲盡人血的羅剎大不相同,唯凝視她的目光,始終赤裸,如初依舊。
「用了最好的藥,但至今傷痕難消,一輩子都是啞巴,天冷時還會寒症發作,若非玄家有錢,這藥罐子,著實養不起。」
聽她長嘆,諭離哂笑促狹:「妳心疼?」
「心疼──可是他應該。」玄鍊擲地有聲,語調無情,「太多人了,他該還,包括他身世坎坷、傷痕累累、宿疾難消,都是在還債,目蓮說今生還不完,下輩子、下下輩子……到他還盡業債為止,他救他,就是要他還債。」
「嘖嘖,咱尊者真是心狠。」諭離的下巴抵在玄鍊肩窩,揪著人髮尾嘟噥:「都說出家人慈悲,怎麼咱認識的這個這麼不一樣,兇得很,還妖裡怪氣的,自己搞斷緣那套,偏又愛把人丟往人間、要人結緣,怕不是個假破戒和尚。」
聽著玄鍊就樂:「這話就妳敢講。」
「可不是?若我不講,民怨積壓,哪日尊者就要面對群起反撲,講個兩句怎麼了?無傷大雅。」諭離仍舊油嘴滑舌,賴皮得緊,順著桿子能說一大串歪理,莫名其妙的,玄鍊懶得攪和,聽她接著問道:「那小姑娘呢?那日沒見妳帶她。」
「新來的,還沒打算教規矩,少牽扯好。」玄鍊敢在無影無痕面前言及妖鬼,皆有故事原因,銀粟糾葛尚淺,不淌渾水是好事,「是個乖巧孩子,沒必要捲入漩渦,弄得一身濕。」沒必要所有人都惹麻煩、所有人都狼狽。
「妳很喜歡她。」諭離篤定道,「妳輕易不管人死活,稀事難得,這小姑娘甚得無名心。」
玄鍊沒有答話,只是望著遠方,葳蕤的草木那樣高,風勢陡增,就壓出一道低頭浮動的線,搖擺著,生機勃勃。
她很喜歡和諭離就這麼待著,長年未見的空白不用言語填補,彼此相鄰而坐,便是舒心。
她們同工半載,趟過曲折種種,而諭離均是如此安定,穩然得讓玄鍊知道不會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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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蒼茫,見小姐與那陌生女子親密,無影猶豫打擾,銀粟亦未敢擅專,還是無痕隨意拾起一顆石子,扔到玄鍊跟前,吸引她注意。
玄鍊抬眼看去,那小子眸中清楚表示:晚了,回家。
諭離樂得不行:「哎這眼神!這傢伙,倒是一點也沒變,脾氣臭、固執、還不顧人言。馴養狂犬,就妳幹得起。」她起身拍拍草屑:「我也該動身,不便久留。」
玄鍊伸出手,由她拉起:「我暖酒等妳,看夠了盡早離開,莫要失約。」
「知道啦。」諭離順著力道把人帶往懷中,趁機香了一口,姣好的唇形那樣鮮紅,印在粉玉似的頰上清晰,她就看得滿意:「一言為定。」
諭離愛用輕浮掩飾焦躁,玄鍊習以為常,揮手目送之。
「是位豪爽奔放的娘子。」無影評道,撿起金釵,重新替小姐綰髮。
無痕步來,覺那唇印越看越是礙眼,抬起袖子,嫌棄地擦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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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至降風城時,宅邸諸多事項待辦整理,尤其小姐院子不得輕率,無影管著小姐起居,忙得焦頭爛額,似顆陀螺打轉;反觀無痕閒閒無事就罷,竟還神色不耐地嫌繁瑣,玄鍊見他擋路礙事,便令其帶銀粟出門溜達,是以後二者已對附近街道熟悉,銀粟無意提了句「古玩」,瞬間勾起玄鍊興致,無影瞅著小姐眸中興味流露,就知要繞道回府了。
銀粟說的古董店叫藏珍齋,玄鍊草草逛了一圈,僅找到一支殘缺骨笛,約莫拇指粗細、半截臂長,其尾部缺角,裂紋遍佈笛身,歲月泛出的牙黃色掩覆原初森白,好似尚能吹出聲音;骨是鶴骨,且是絕跡已久的上古仙鶴,此等神物,玄鍊只在鎮守天庭邊界的天兵身上見過,不知因何流落此處。
凝目視之,玄鍊就想起個人來,遂讓無影付帳買下,忖量著將來再見,再親自交與其人。
踏出藏珍齋,夜幕已降,半邊星辰散落,另一頭的落日滾著火,燒橘了雲朵,是消逝的炙熱。
白日將盡,各式妖鬼現身,玄鍊警惕著加快步伐,命三位侍從跟緊自己。
無影緊捏玄鍊袖口,張皇地張望:「小姐您看,好多人家、都架著傘……」
銀粟也環顧四周,門口、窗台、就連屋頂上,各色油紙傘無處不是,擋在出入口似要攔阻什麼,愈看愈覺怪異心慌。
玄鍊猝然煞停腳步,使三人心弦一緊。
「滾。」小姐出言冷然,凍得他們炸起渾身寒毛。無痕機警,大掌覆蓋銀粟雙眼,無影見狀,便也來摀住她耳;視聽盡遭封鎖前,銀粟只聞見無影那句囑咐:
「小姐身側,不聽不看不外傳,日夜平安。」
「趁我還好說話,爾不擋道,我不殺。」玄鍊掌中凝出陰差黑鍊,此等做法極耗法力,然而近側有人,她莫敢輕忽。
橫在前路的女子身著素色單衣,披頭散髮蓋於臉前,她彎腰佝僂,步履蹣跚,一手抱著腹部,一手拖著沾血的袋子;血花發黑,盛放在其衣襬,抹出無盡血路。
痕跡沉重,乃由那純潔生命所拽。
未成形的胎兒曾眷戀娘親溫暖,所以哀悼己身,他的逝去好無辜。
含恨女鬼踽踽無依,然而玄鍊不興憐憫,黑鍊甩在其跟前喝道:「退下!善言不講二遍,休怪本差無情!」
這鞭不僅警告眼前惡鬼,四處俱是被油紙傘阻卻、不得其門而入之鬼魅,它們虎視眈眈,越發朝此處包圍,玄鍊亦是震懾之。
相較他者驚惶,那惡鬼驟然一跪,踉蹌地膝行上前,抬起臉,口中喃喃:
「攔路……申冤……攔路……申冤……」
辨清其言,玄鍊眉頭緊蹙,收起黑鍊,撥開她面前髮絲,見是滿面淚水,清澈滾燙,哭得那樣委屈。
陰差無名對職責盡心,她公事公辦,雖冷情,卻亦心懷慈悲,眾鬼為冤情而來,無意於害他者,俱是死過之人,物傷其類,玄鍊遂態度軟化。
「妳有大冤。」玄鍊將那綹烏髮順到人鬢邊,瞅見她一雙眸子,篤定道:「更有大怨。」
怨鬼眼眶霎時滾出血,與清淚摻雜,滴染玄鍊白淨鞋面,是恨意在攀爬。
「怨!有怨!我們、都有怨!」她哭吼,周圍厲鬼同是仰天哀號。
「爾敢攔路,本差敢接。」玄鍊捧著其頰側,指腹輕撫淚痕,「然而茲事體大,查案期間,稍安勿躁,務必靜候本差回音。」
女鬼感受暖意,靠著她掌心蹭了蹭,後伏地拜謝:「……有勞大人。」
隨著玄鍊擺手,眾鬼盡數消隱,無痕放開銀粟,無影打了個哆嗦,察覺周遭冷氣消散,他怔怔地鬆開雙手:「小姐?」
玄鍊抬手拍拍他胳膊,展顏一笑,使人安心:「沒事了,快走吧。」
無影邁了幾步跟上她,湊在耳邊問道:「方才那是……」
「血糊鬼,產鬼。」玄鍊速度略緩,「因生產或懷胎死去的女子亡魂所化之厲鬼,心智全失,尤其凶狠。」因此能夠述之人言,絕非小樁小件,定有隱情。
跟在小姐身邊已滿五載,無影對妖鬼之事早變得敏銳:「那些傘就是為防堵……您說血糊鬼凶厲,區區紙傘,焉能抵擋?」
「諭說你機敏,倒是有理有據……」玄鍊輕笑,「與鬼相抗者,乃凡人祈願,和物件無關,就像那懸在橋下的鐵劍,凡俗之物,卻能斬殺蛟龍威嚇,皆乃祈願所致,所謂心想事成,大抵如此,傘之於產鬼,異曲同工。」
「那為何屋頂上也……」
「噢,屋頂啊。」玄鍊面不改色,語氣煞是精采:「似乎產鬼喜愛從房頂垂釣血餌,血餌自孕婦口鼻爬入其腹中,把那嬰孩……活生生拖出來!一屍兩命,不得不防。」
無痕和銀粟跟在後頭,看到無影驀然停下腳步,一張臉色煞白,撐著膝蓋俯在路邊乾嘔,小姐無奈地拍著他的背安撫,邊朝無痕伸手。
無痕習慣地從懷中掏出帕子上前,望向玄鍊的眼神不無責怪。
玄鍊一臉無辜:「做甚?我和他解釋清楚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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