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間說私房話的同時,未察覺的王狗逕自繼續道:「我心裡正納悶呢,就有人碰碎東西,別說我沒見識,那一瞧就是上等的瓷器,一下都成了地上的碎疙瘩,大夥兒肉疼得啊,差點掐起架來,推推搡搡也把不少寶物弄倒,都毆紅眼了,最後也不曉得咋和好的,沒準就是我當時勸架來著,還沒頭沒腦地挨那老頭一耳光,現在都還覺著嘴皮疼,也不想想最後是誰一起給他收的屍……他們那樣瘋魔似地搜刮,我看著是真真害怕,就是那些金銀財寶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我也沒膽子拿啊……」
「嗯。」玄鍊不輕不重地應聲,在無痕掌中又寫了一個「韭」,再於字上打出一個小叉,還想寫些叮囑來著,無影便又道:「我跟阿粟一同去吧,您的喜好我曉得,錢袋也在我這兒。」
玄鍊遂是放心,落下一語「可」,放二人離開。
見其反應冷漠,王狗一時摸不清頭緒,不由緊張喊道:「仙、仙女!大王!您且給我個準話吧!我這樣膽顫心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
「雖然擅闖他人安眠地,但沒有去動墓裡的東西,很好。」玄鍊抬眼睨之,眸光中不甚有嘉獎的意思,「這是你現在還有一口氣能出之因,畢竟你既無犯下盜竊之行,還出聲阻止過他者,那墓主人大抵地下有知,才放了你一馬,你那些同夥也算是罪有應得,活該幹這事。」說著想著便是輕蔑一笑:「都闖進去擾人安寧,竟還那樣多規矩,在哄誰呢。」
「我也踏進了墓室裡,真的沒事嗎?仙女、大仙,您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啊?」王狗雙手交握成一顆拳頭,擰著一雙八字眉懇切問道。
「你不還活得好好的麼,那墓主人大約是不與你計較了,日後正當度日便是,莫忘了去祭拜人家,誠心向人道歉才是。」觀此人似乎沒被邪物陰氣糾纏,她也不想自惹麻煩,若想跑這一趟處理,憑那墓主無聲無息殺了七人的本事,指不定墳前祭主都沒用,得要鑽入墓穴方能息事寧人。
「我、我怕啊!我聽阿強說過,那怪物長著兩雙大角,張著一滿口利牙的大嘴,就在他面前把老朱給撕碎了!妳說的都是大概,不是一定啊!我咋知我會不會一覺醒來就發現它張著嘴就在我面前要咬死我呀!您幫幫我、幫幫我吧!」他哇哇叫著撲向玄鍊,伸出手試圖拉住她裙襬。
無痕將之狠狠踩住,玄鍊亦退一步防他近身,面含霜色:「現在會怕了?那還不是你自個兒應該?我為什要幫你,又不是我指使你去挖人家的墳!」說罷,拂袖轉身要走。
「哎、哎妳別走阿!妳別走啊!您就發發慈悲行行好吧!」他被無痕壓住手,只能趴著半邊身體又跪又拜,邊扯著粗嗓哭鼻子喊道:「那、那肯定不是老頭說的什麼祥瑞鎮墓獸!那王八羔子臭老頭騙我,當我沒讀過書!鎮墓獸個個都齜牙咧嘴的,或人面獸身、或奇形怪狀的祥瑞神獸,哪有什麼長著兩副大鹿角還吃人的雙頭怪物!那絕對是什麼山妖精魅的化形!山妖精魅又哪會放過我,定會回來找我的,我、我不想死啊!妳前日那麼神勇,妳救救我啊,仙姑、仙女!」
「鹿角?」玄鍊耳尖一豎,停下步伐側過臉。
見攔住她,王狗趁熱打鐵:「是、是啊!阿強確實是說鹿角,兩個頭,所以有四隻鹿角!四隻!」他誇張地比出四根手指頭,「兩個頭還朝著不同方向望,也不知是怎麼走路的,所以那絕對不是什麼鎮墓獸,那是妖怪!仙姑、小仙女,您說您收妖怪的吧?您那日收的就是妖怪吧?」
玄鍊暗自思量,她確實沒聽過什麼長鹿角的雙頭怪獸,如是博識的音熾月,或許便能立刻想到符合的對象,但以玄鍊的見聞,委實一點印象也無,遂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而那顆好奇心一旦被勾動,便千軍萬馬也無法將之拖回。
「三日後,卯正三刻,」忽視無痕輕扯她衣袖阻止,玄鍊仰著下頷發話,「把你自己打理乾淨,於衛國公那什麼山再見。」
「崇山、崇高的崇!」王狗是千恩萬謝,朝玄鍊的背影行了好幾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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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影二人方與他們會合,就見無痕臉色陰沉,眉頭攥得死緊,少焉明白事態如何發展,便自己抱著食盒向玄鍊勸道:「這回又是為的什麼,您當心給玄爺嘮叨,上個月您肩膀受傷,玄爺心裡還沒過去呢。」
玄鍊煞有其事地威風哼道:「哎,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咱們溜出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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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三日後,玄鍊帶著三位僕從,趁著玄玉仁與熊將軍議事,避開大蜂耳目,偷偷溜出將軍府後門。
王狗早在那條胡同等待,蓬頭垢面打理得乾淨,露出一張乾瘦蠟黃的削尖臉,讓人瞧出些許坎坷的伶仃相來,不過終究是人模人樣,順眼許多。
玄鍊見此很是滿意,點頭道:「走吧,帶我們去那衛國公的長眠地。」
崇山嶔崎磊落,不比南安山好走,愈行愈是陡峭,玄鍊到底是玄家的掌上明珠,且平日裡法術用得習慣,人殼身子笨重,這樣的體力活反而不甚在行,不過爬了一段便嫌累,轉而讓銀粟背在背上,遂是輕鬆愜意如秋遊。王狗暗暗瞥了玄鍊一眼,心中不住嘀咕:這究竟行不行啊,怎麼不是很靠譜的樣子。
玄鍊對王狗不感興趣,自然無有所覺,手上抓著隨處折來的枯枝,將之交給無痕,一邊與無影說話:
「小姐,這幾日您藉故向將軍府的沈師爺借了古地圖和地方文獻,可有查出個什麼名堂來?」無影說著,接過無痕手中削好的細長樹枝,拔了一把草莖將其綑成一束,要當成登山杖來使。
「你若說名堂,那就是抬舉我了。」玄鍊慵懶地趴在銀粟肩窩看著他,「不過就是了解這衛國公是何方人物罷了。」
「那這位衛國公,是何方人物?」
「衛國公屈瑞,前天盛朝的南方大將,鎮守南天關,獨霸天盛版圖南境,深受天盛慧帝信任,軍功赫赫,榮寵無限。」玄鍊一一細數,「不過慧帝景明七年──約莫四百年前──當時的南詔、而今經歷內部整頓所新生之南晉舉兵進犯天盛南疆,衛國公奉命抵禦,鏖戰數月都沒能分出結果,卻沒料外患未除,內敵亦發。」
「內敵?」登山杖都做好了,無影便悉數分予眾人,叫王狗受寵若驚,連道著謝收下。
「嗯,邪教,負天教,最終導致天盛朝中衰。」這邪教,她曾經聽孟瑤和殷月說過,記得殷月言,不論是邪教的興起,抑或南詔侵襲,都是天道制衡所致,「當年天盛災禍並起,連年乾旱導致飢荒,邊線又起了戰事,野有餓莩,兵燹連天,百姓苦不堪言活不下去,那負天教就趁著衛國公這員大將離城,率領數萬飢民於南境興事造反,衛國公那方戰況膠著,打完勝仗回來時,負天一禍已由他方支援平定,倒沒牽連到屈瑞身上,慧帝還因大敗南詔的功勞,對屈瑞大肆封賞,但總之,以這場叛亂為始,天盛朝的國運便由盛轉衰。」
「這負天教挺有一番本事啊。」無影把剃得最乾淨稱手的那一根遞給她。
「嗯。」玄鍊滑下銀粟的背脊,有這登山杖省力,就不用勞煩銀粟了,「不過我翻遍沈先生的書庫,都沒有再找到更多關於負天教的描述。」
「連師爺也不曉得?」無影疑惑,見玄鍊頷首,又喃喃思索:「朝代中衰可不是小事,真是奇了怪了,許都是烏合之眾,所以才沒被史料記載?」
「但願如此。」玄鍊心中亦甚是不解,卻一語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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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一密林深處,玄鍊等才見王狗提及的墓碑和墳塚,卻不約而同地頓下腳步,回頭顧望王狗。王狗也瞧出他們眼裡的質疑,忙叫道:「您、您別不信!真的是這裡!狗子我哪敢欺騙您呢!我自個兒的命也懸著,我總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吧!」
也無怪玄鍊他們這般反應,畢竟那所謂的國公墓,不過是一塊矮小的、看來飽經風霜的碑石,和一座隆起的荒墳包而已,雖然這青石碑上確實模糊地刻著「屈瑞」二字,但按理說,衛國公乃一品公侯,生前威名顯赫,受到當朝帝王重用,使用的墓碑該是螭首龜趺,正面刻上封號和美稱,背面或另立碑石描述其一生之功績才是,屈瑞家大業大,即便後代子孫凋零,至少也該葬在個修葺像樣的墓園裡,非是在此任之傾圮,草木荒涼。
無影想著上山一路辛苦,越瞅越是生氣,低罵道:「你大爺的太假了!」
玄鍊垂著睫羽美目一瞟,下頷向王狗一抬:「解釋解釋。」
被這威嚴一掃,王狗差點又要跪她:「仙女,您別看此處不起眼啊,那是矇騙那些盜墓小賊的障眼法,實際底下可廣闊無邊,跟座地宮一樣,一點都沒有誇張啊,咱現在腳踩著的地,下面都是他的墓穴寶藏。」
「你當我這三日裡是閒著沒事幹!」玄鍊語氣有些兇狠,登山杖往地面一插:「衛國公的墳塚墓碑分明都建在另一處,功德碑也立在那裡,否則後世如何清楚知曉他終生功勳!而今跟著你到此處,不過想看你玩什麼把戲,你倒真的耍起人來了!」
「那、那也是障眼法!」王狗「咚」一聲跪得爽利,一個大男人硬是被這小姑娘嚇得淚眼汪汪,話音裡都帶著一聲哭腔,「老頭說那也是障眼法!那座墓園兩年前他就去挖過了,裡面什麼都沒有!連屈瑞自己的屍身也沒有!老頭在棺槨上開了一個洞,裡邊只有女人的屍體!」
「後來老頭在一個舊書攤上發現衛國公的手札,他鑽研好些時日,才參透其中秘要,找到這個地方,都是他親口說的!真的!我真的沒有撒謊啊!」
王狗的聲音在滿山林迴盪,玄鍊這才驚覺這座崇山裡邊,竟然俱無一絲飛禽走獸的生氣。
她片刻若有所思,遂閉上眼搭扶無影的手,屏住氣息仔細感受,循著一縷感應摸索步去,無影通觀其神色舉止,小心地攙著她前進,無痕和銀粟亦步亦趨地跟於其側,排除各式阻礙。
最後,她在一處半人高的雜草叢前處停下,在林蔭中睜開一雙明亮鑑人的眸子,撥開草枝和積葉,低首望向那方區域,有一個圓形窄小的盜洞,隱隱物氣伴著一股颼颼涼風,源源不絕地自其中流出。
「你們就是從這裡下去的?」玄鍊朝後揚聲問道。
王狗湊上來瞄了一眼,心下又驚又佩服:「是,仙女厲害!就是這兒!老朱他師父老辣,出手準確,洞打下去就是存放寶貝的陳列室。」
話是這樣說,可惜幾人瞅著那道洞都是嫌棄,無影更是直言:「咱又不是賊,光明正大地,做甚走這狗門呢。」
「說得好。」玄鍊毫不吝嗇地讚他一回,繞向墳塚後邊,意圖尋找入口。
見狀,王狗是勸阻:「仙女,這墓也確實邪門,盜洞縱然爬著不好看,但……勝在安全啊……」
玄鍊眼神一斜,冷笑道:「你們兄弟團夥幾人自此洞進出,還不是死了個乾淨?」噎得王狗再吐不出一句話。
暫且沒有發現什麼結果,玄鍊便派出數張侍神,將長滿青苔雜草的墓碑和墳塚整理一番,並搜尋進入墓穴的通道,同時喚無影三人和王狗拿準備好的線香銀紙、花果祭品等物去墓前祭拜,告知一聲。
秋日天乾物燥,快速燒完冥紙,無痕執水壺將火堆澆熄。沒有那些藤蔓干擾,墓碑上的字方清晰可見,除了「屈瑞」,碑石邊緣還刻著一些圖樣,吸引玄鍊挨近細觀。
「祥雲、蟠龍……鴟鴞?」竟有鴟鴞?玄鍊那是萬分困惑,要知鴟鴞其鳥,可不是受人歡迎的動物,相反,多視其為一種不慈不孝不知恥的象徵,除非像玄鍊這般因於特殊目的而收藏,不然尋常人是看都不願看一眼。
「古怪──古怪極了。」玄鍊怪笑置評。不過興許正因是一種惡鳥,才會出現在此處,以懾訪客。
恰在此時,一紙侍神飛回來,表示找到墓室真正的門口,要領玄鍊過去。
五人於是跟隨侍神向上攀行,見到一塊埋在巨木中空樹幹裡的大石板,各種綠枝苔蘚遍佈,乍看之下真不會發現乾坤在此。
玄鍊可沒天真到相信找著門路便能輕鬆進入,這大石板厚重,顯然有機關操縱,遂是指揮侍神前往摸索。
大夥兒還十分好奇,站得格外靠攏,只有王狗像是石板會隨時爆炸一般,驚慌失措地跑到遠處,抱著一棵樹幹探出頭來觀察。
無影的手肘搭在銀粟肩上,指著王狗向她嘲道:「妳瞧多大的人,也沒個膽子──」
就在這瞬間,侍神挖出一根生鏽的細小鍊條,眾侍神連忙齊聚,使勁向後拉動,那石板竟降下一根管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向無影三人射出不明液體。
三隻呆頭鵝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在玄鍊的侍神紛紛躍起,於空中手連手織成一張紙牆抵擋,被噴到液體的侍神立即酸蝕腐去,透出濃濃的酸臭味,凋零地面繼續腐蝕那塊地皮,致使草木萎黃,漫延出枯亡的痕跡。
他仨的視線隨著飄零的侍神,左擺右盪地落在自個兒足尖上,接著不用玄鍊提醒,三人俱乖巧地退至王狗躲的距離。
玄鍊一貫的鎮定淡然,清點侍神的數量後,將剩餘之半數打出,慢悠悠地踱至幾人身側,清恬如常道:「我就奇怪,咱們鬧那麼大動靜,那鹿怪獸都沒出現,原來是還毋須它出手。」
無影驚魂未定,貓著腰躲在無痕和銀粟身後,伸指拉了拉玄鍊的衣袖:「小、小姐,咱……咱一定要進去嗎?裡邊肯定還有更多陷阱,要不、要不就算了唄……那叫王狗的,不是沒事嘛……」與其擔憂別人性命,他更憐惜自己的命啊……
玄鍊凝視在那兩根揪住自己廣袖的手指頭,又把目光移向他那張精緻好看的臉,似笑非笑:「你怕?」
無影簡直要哭出來了:「怕啊,我真的怕……」
玄鍊疼惜地摸摸他的髮頂,順下來搔搔他下巴,後是綻開笑靨,甜美又嫣然無方:「那你最好是勇敢起來。」
無影欲哭無淚:小姐不親眼見一見那鹿怪獸,是不甘不願不罷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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