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 玉碎．葬瑕玉（下）

　　半月光景轉眼而逝，天氣正式由初秋的乍寒還暖邁入深秋的寒涼，玄鍊畏冷，季義琛早早地就替小姐換了厚棉被褥。

　　未時一過，溫度陡降，玄鍊更加貪睡，每日未正一刻，她準時回屋小憩，直至用晚膳前都叫不醒。

　　無影每隔一段時間便進屋察看，隔著床帳，果見小姐睡得歪一邊，裹著被子縮成一團，只露出半張小臉，玉枕卡在床沿搖搖欲墜，他笑著輕嘆，躡手躡腳地掀著帳簾、將之推回原位，可即便動作再輕，仍是不免吵醒了淺眠的玄鍊。

　　泥土的香氣漫延在微涼的濕氣裡，她抱著鬆軟的被褥緊了緊，聲線是初醒的軟糯：「下雨了？」

　　無影一頓，略帶歉然：「把您吵醒了？」後乾脆整個人進入帳中：「下了一場大雨，池塘裡剩下的荷葉全給打爛，我看無痕的魚都要被嚇死了，滿池裡的亂游。」

　　光線晦暗，玄鍊慢緩緩地坐起身，棉被披在肩胛，她搓著頰側的紅印子揉眼睛，天氣太冷了，她睡得頭疼，鼻腔乾又滯澀：「什麼時辰？」

　　遺傳自玄玉仁的清瘦，玄鍊也是名骨感小美人，厚重的褥子壓在身上，更顯她單薄。她就穿著廣袖單衣，鬆開的衣領敞出精緻的鎖骨，無影理好她的衣襟：「快卯時了。」

　　倒也不是很晚。玄鍊由著無影替她穿鞋：「吃什麼？還要多久？爹爹呢？」

　　接連幾個問題，代表小姐猶在甦醒中。無影將問題答得利索：「您忘了，玄爺還在嘉州呢，大蜂哥伴著，最不用擔心；蔡大娘煮了一道餃子一道醃肉，該差不多了，剛才還聽大娘在和餃子說話呢。」

　　果不其然，就聽那廂蔡大娘喊：「哎唷你們這群白皮玩意兒，都浮起來啦！」

　　玄鍊卻難得沒笑，無影見狀，正琢磨著小姐是尚未清醒還是心情不好，無痕就推門而入，玄鍊望見瀝在門外的傘，和他沾滿汙泥的靴子，頓時就皺起眉頭。

　　無影當下判斷小姐是心情不好，他怎就忘了，秋冬交替之際，小姐通常情緒不佳，遂搶先數落：「誰讓你不換鞋就進來，我擦了半天的地就被你毀了！」又使著眼色要人快滾。

　　無痕意會，抬起的腳步轉了一圈又晃出去，汙泥頑固，他洗不淨，一時著惱乾脆棄靴趿拉著木屐回來，順帶捎了一壺熱茶，總算讓玄鍊臉色稍霽。

　　玄鍊乏於出門，季義琛便吩咐把膳桌擺在妍玉軒裡，她看著滿桌菜色，輕嗅菜碟，眉間立又起了褶子：「胡椒放多了。」

　　此言一出，無影心叫不妙，蔡大娘最能掌握小姐味蕾，從來沒有調味不精的問題，尤其小姐不喜胡椒味，大娘對此更是謹慎，挑剔到這程度，可見小姐心情極差。

　　無影忙檢查：「是這醃肉吧？我讓人給您重做。」

　　「罷了。」玄鍊只是將其推遠，「就這麼用吧，煩得緊，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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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之時，雨勢轉盛，一片霧濛濛的看不清景況，季義琛囑咐下人把門窗都掩實，在各屋內起了火籠驅濕寒。

　　玄鍊裸足蹭在氍毹，抱著書掀著眼皮翻閱。

　　室內靜寂，火炭崩解落灰，無影倒茶，流水聲潺潺。

　　接過茶盞，玄鍊眨眨酸澀的眼：「也不知爹爹那頭怎麼樣。」

　　「您不叮囑了大蜂哥看著嘛，加衣添暖不用多提，咱家裡找不出更妥貼的人兒，嘉州冬季乾燥，玄爺一路平安。」

　　玄鍊正要應，就聽外邊有人來報，說一位青衣姑娘求見小姐。

　　無影沒放人進來，直接揚聲：「這個天，什麼人啊？」

　　那僕役回道：「約莫月前來過的，自稱叫青玉。」

　　玄鍊心裡有底，遂回道：「知道了，我去看看，把人攔在外頭，別放進來。」

　　無影秀氣的眉擰成一個結：「小姐，這個天色濕寒，出門就要濕了半身衣衫，您要不讓人留在前廊？」

　　「不行。」她起身披衣，「她已無資格入我玄家大門。」光是闖入周邊地界，就已經惹她生氣。

　　影美人貼心細緻，把什麼都考慮到：「那您讓無痕把燈提好了，仔細腳下，我泡熱薑茶等您回來。」

　　正要答話，玄鍊忽感屋外多處氣息爆裂，好幾聲哀嚎相繼傳出，伴隨淒厲尖叫響徹雨夜。

　　玄鍊霎時色變，別開無影奪門而出，只見雷雲籠罩下，邪肆的戾氣交雜狂風亂捲，把飄零的雨豆吹得歪斜。

　　「怎會……」玄府四周盡是她設下的結界，怎會有諸多怨鬼戾氣在此造次！

　　玄鍊驚惶之餘百思不得其解，卻又剎那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瞬間脊骨透寒。

　　──青玉！

　　玄鍊和無痕奔跑在檐廊，一邊派出宅邸各處侍神穩住府內情況，風雨交加，燈籠激烈晃蕩，雷聲轟隆作響，玄府大門一開，就見佇立滂沱白雨的青玉，她渾身濕透了，髮絲黏在面龐，衣裳貼在身上，於這暗沉沉可怕的天，不免叫人可憐。

　　「她來了！盛姑娘她……她暴走、我攔不住她！」青玉急切喊道，「我來向妳警告、妳怎麼這麼晚……」

　　「她怎麼會來！」玄鍊怒斥，聽得青玉一愣，「她上人間尋仇，可是無緣無故，怎會把她引來此處！」

　　尾隨青玉身後的厲鬼雙目腥紅，玄鍊早就看見，她也明白盛姑娘為何出現於此，早在重陽前，陰差就說盛姑娘訴苦喊冤，取得東嶽大帝所賜之黑旗令返上陽世復仇，毅恆山上的山賊俱死得悽慘，眼下盛姑娘跟著青玉，代表當日玄鍊囑咐，青玉並無照辦。

　　思及此，玄鍊更是大為光火：「陽綠萼！妳給我解釋清楚！」

　　「妳都知道……」青玉反應過來，卻咬牙切齒：「妳知道她會來！」

　　觀她一副被人背叛的震驚模樣，玄鍊氣極反笑：「妳怎會不知？」同時揚手一道術法，姑且關住盛姑娘。

　　「死者魂歸地府，我怎會知道她還上來！當日與妳一別，我回孫家處理後續，為向師父證明所為，我借了碎玉，打算待師父看過便歸還，誰知在路上被扒了東西，只剩下半塊！這事我回家才發現，著急尋找時這怨鬼就殺到，她手持黑令旗，連清心觀門神都攔不住！」更不說她修為淺薄，當初連玉鐲怨氣都無能處置，如今面對盛姑娘魂魄本身，自然無法抵抗。

　　清心觀被盛姑娘戾氣攪得一蹋糊塗，青玉被趕出清心觀無家可歸，僅能四處奔逃躲藏。

　　「我想把鐲子還給她，然而東西不全，豈料一感應，才知剩餘皆在妳玄府，不是我要引她，是妳府中人手腳不乾淨！」

　　「胡說！我玄家人個個清清白白！」玄鍊駁斥，無痕亦是怒目瞪視青玉，「妳若不心存僥倖，我玄家何苦被妳牽連！妳明知故犯，想賴誰？」她喊著話，廣袖中的手暗暗操縱侍神搜尋碎玉，玄鍊不相信青玉所言，然而府中數道戾氣，確實與盛姑娘出自同源。

　　「那妳說怎麼辦！我把手上僅有的玉還給她，她不接受、也未曾息怒，妳要大家一塊被她戾氣撕碎嗎！」

　　玄鍊氣頭過了，逐漸冷靜之餘，語氣便是嘲諷：「說笑了，陰差行事循規蹈矩，東嶽大帝乃我頂頭上司，盛姑娘拿著黑旗令，我奈她不何，更不說要救妳。」

　　「妳以為妳能置身事外？碰過玉的人她都要算帳，孫氏父女被她嚇瘋，接著是我，下一個就是妳和妳玄家！」她手一甩，把那半塊玉砸在泥地裡，「要死不若一道死了痛快！」

　　「……」玄鍊凝視之，半晌不語，後抬手馭風，將之拾起：「這東西不完整，妳做了什麼？」

　　「妳在說什……」

　　「斷面，玉鐲非是自然斷裂，斷面本該光滑平整，而今崎嶇……是妳動的手？」她倏然抬眸，眸中盡是冷意：「妳騙我？」

　　「……」事已至此，青玉弗能隱瞞，竟驀然冷笑：「不愧能與妖眾一戰，敏銳至斯……妳不救我無妨，黃泉路上有妳玄家作伴，誠然不虧。」玄鍊拒絕出手，她早有預料，既如此，她便要設一個套，把玄鍊也拽入泥濘。

　　玄鍊太有能耐了，區區一只鐲子用掉玄玉牌是浪費，大材小用太可惡，青玉後悔不已，她就盤算著製造混亂，並再度挺身而出，留下人情，故技重施，她的未來會因此而光明。

　　「不枉我大費周章隱匿氣息，連妳也瞞過……」

　　把碎玉混入玄府下人手中，她就展望遠大前景，可惜事跡敗露，她知道沒那麼容易，她不甘心。

　　「妳說過玉有記性，恨意尤其容易累積，若爆發出來，將是何景？」

　　她驟然解開所有壓抑，不計其數的厲鬼怨氣轟然炸出，玄鍊猛地回頭，只聞慘叫混雜於冥冥風雨，那頭盛姑娘怨魂亦掙脫束縛，伸長兩條手臂朝她倆捲來。

　　兩人各顯神通避過，情急之下，玄鍊朝天大喝一聲：「伴道陰差何在！」

　　應她呼喚，盛姑娘不遠處，一名身著左衽官差服、頭戴獠牙鬼面的虛影現身：「閣下有何吩咐？」

　　瞧他手腳生疏，玄鍊破口大罵：「頭一次辦事你看戲啊！奶奶的認不出我是誰麼？還不把人先壓下！要算帳也得把情況釐清，盛姑娘若是犯下無端罪孽，就是你這伴道陰差擔責任！」手持黑旗令者，即便在位仙神亦無可阻攔，好在陰魂返上陽間，均有伴道陰差跟隨，可約束魂者行為，避免其恣意妄為，殃及無辜。

　　她凶神惡煞卻所言有理，伴道陰差立即甩出黑鍊，捆住盛姑娘。

　　玄鍊這才喘口氣，朝人安撫道：「姑娘的仇，我會給姑娘一個交代。」但首先，她有帳要一筆一筆跟人算清楚。

　　「妳……」青玉沒想有伴道陰差這茬，心下方寸大亂。

　　陰差黑鍊在玄鍊掌中爆開煞氣，令青玉舉臂招架，連盛姑娘魂魄都遭受波及，痛苦得仰頸尖嚎。

　　「妳很聰明，妳明明很聰明，可為何總是學不到教訓？」她眸光駭人，低語猶如呢喃，「我警告過妳，每一次都警告過妳，妳卻總是不留心，此次，竟還想把禍引到我身上。」滿屋子都是玄家的人、都是她玄鍊護著的人，青玉徹底觸及玄鍊底線，使她忍無可忍。

　　不讓其有二話，黑鍊縛之，她恨道：「打從妳進京，我就一直盯著妳，妳早就知道盛姑娘遇害首尾，卻還要到我面前裝模作樣，許是想讓我鬆下戒心？」不過跳樑小丑，她嗤之以鼻，「殊不知妳剜出瑀諳環妖心後，我便從未對妳卸除警惕。」

　　「在瑀諳環底下修練十載，我不信妳連一對玉鐲都無能處理。」可是她願意交出玄玉牌，玄鍊便也將錯就錯，「就像最初妳躲在瑀諳環身後，把惹人注目的事盡數推給她，妳一直如此行事，將危險和罪孽都讓他人承擔，在妳的計畫中，前有瑀諳環，後有我。」

　　「妳聰明狡猾、妳勇氣可嘉、妳歹毒無比。」黑鍊隨著話音一寸一寸收緊，「我一直防備妳，卻不料妳這麼蠢，敢把主意動到我的人上。」

　　若青玉只是帶著盛姑娘來至玄府，玄鍊最多看她自取滅亡，然而玄府中人受害，玄鍊從不忍氣吞聲。

　　就在此時，各處侍神抱著回收的碎玉來到，玄鍊招手將之集於一處，扯著黑鍊對青玉嫣然一笑：

　　「妳把人家的玉弄壞，用妳法力還之，不為過吧？」

　　旋即她啟動術法，吸取青玉異能，彌補於碎玉，底線被踐踏，玄鍊反擊就是往人最痛處打去。

　　只觀點點白光自青玉身中浮出，附著碎片之上，使其逐漸完形。

　　青玉眥目惶恐，掙扎間倒入泥水，沾上滿身漿液，那樣的汙濁不堪，彰示她正墮入凡塵，與她所謂平凡俗人一般，非是霄壤之別。

　　──不要……不要！我該是特別、該是特別！

　　她扭動身軀、在濘裡蹬著腿，卻俱是徒勞，異能的失去使她手腳沉重、殘弱空虛，無力感遂取而代之，沉甸甸地蓄積胸口，湧過咽喉、化作淚水，自其眼眶落下。

　　──在她的驕傲和尊嚴上砸出無數裂紋，隱約見得她內心深處，依舊是那顆萬念俱灰的木石，原來含光璞玉，不過一瞬幻景。

　　玄鍊很是意外，她第一次看見她哭，印象之中，伊人皆是倔強。

　　然而她不同情，唯有漠然：「自作孽，不可活，誰都救不了妳……也沒有人，會來救妳了。」

　　青玉異能被抽空之時，玄鍊解開綑綁，將人和完好的玉對交付盛姑娘，後者神智尚存，還能聽懂玄鍊所言。

　　「此事與我玄府無關，妳仇意若了，便盡快回地府，莫要在人間逗留，於妳魂魄有損，這人記得留著一條命，其他由妳處置，她罪不致死。」

　　復仇到這步，盛姑娘怨氣幾乎消逝，青玉趁人之危，此為她要報復的最後一人。

　　玄鍊要求遠離玄府處置，盛姑娘於是把人帶到恆毅山上，事件起始的地方。

　　虹銷雨霽，天色大晴，存活的雛鳥啁啾，又是一派秋高氣爽，風和日麗。

　　青玉渾身如刀割裂的傷口，遭受昨夜暴雨沖刷，幾乎流乾了血，盛姑娘很有分寸，她還得以喘著氣。

　　可是遍體鱗傷的人兒，是裂紋滿佈的翠玉，動輒輕碰，都要支離破碎。

　　──不該是這樣。

　　她是尚待琢磨的璞玉，本應備受呵護，放諸錦緞寶匣，綻放璀璨光芒。

　　──不該受風吹雨打。

　　青玉腳步蹣跚，聽著自己碎裂的跫音，在樹幹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掌印，終於來到崖邊。

　　山風襲來，彷彿要拂去她滿身塵灰，將她拾起，重新捧在手心。

　　然而玄鍊抽去她引以自豪的一切，她再無所依。

　　所以那是洗盡鉛華，推著她朝虛無前進。

　　墜落之時，她想起的只有瑀諳環、想起她死前的話。

　　那時，那隻虛弱的貓兒，顫抖地朝她伸出手，連聲音也抖個不停：「萼、萼兒……我的、薄、薄情……娘……」

　　她總說她是她的薄情娘，才輪轉了一世就不記得她，死前也是唸叨這句話。

　　確實，她就是不記得，誰又有辦法。

　　更不說最沒有辦法的，正是她自己。

　　──奈何我涼薄。連她都要自問。

　　她念起曾經禁錮她的擁抱，溫暖與柔軟都那樣坦誠，只給了她。

　　瑀諳環是愛撒嬌的黏人貓，她黏住了雲萼，於是黏住陽綠萼，她執迷三百載，她不曾後悔。

　　誰都說她傻，然而單論後悔……

　　──誰還不是一樣。

　　秋日將盡，敗葉飄零，陽綠萼終於闔上雙眼。

　　──砰！落出決絕的悶響，迴盪在山林。

　　朝暉天子妃樓中，芷玥耳尖一豎，驀然回首。

　　她那琥珀色雙瞳驚愕得尖細，半晌過，她恍然明白，貓耳緩緩垂下。

　　「至此……才是不欠了……」她嘆著，指尖撫過裝有瑀諳環遺骨的罈子。

　　那一抹帶著太陽味道的綠影，是她做了兩輩子的夢。

　　可她忘了夢是夢，從來不該耽溺。

　　糾纏了兩世，一廂情願的貓兒和薄情的姑娘，終究是沒有結果。

　　芷玥執高杯盞，盞中酒水入地，濕了一片氍毹。

　　「挺好，都挺好，祝願爾等……莫要再入輪迴，莫要再……彼此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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