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著陰雨,玄鍊仍是在同一個時間踏出余府,去的同一個地點。
「小姐,您一般厭煩奔波,怎地突然風雨無阻……瞧方才出門前玄爺瞪著咱們的眼神,您當心回去後難以善了啊,哎,這撈什子天氣……」無影不禁有些抱怨,打傘掀開轎簾扶她落轎。
「有要見的人,所以就走出來了。」玄鍊搭著他的手,不甚誠意地回道,見其疑神疑鬼地張望四周,知是秦知微「自願埋入蟲卵喪心病狂」的說法終究給他聽進了心裡,遂捏捏他掌心,涼涼地飄去一句:「看什麼,你不知道你小姐我最擅長揍的,就是那些喪心病狂的傢伙麼?」
卻著實讓無影在這雨絲沁寒的陰天中,升出一股安心和暖意。
與昨日暗中觀察多時的秦知微不同,此次所謂「要見的人」很快便伴著古怪的異味現身走到玄鍊桌側,估計點的茶水都還沒煮開。
察覺來者,玄鍊鼻尖輕皺,抬眼一瞥,沒想著就是昨日提到的、那萬分凶惡的季芙,也就是木偶與蠱中,持掌蠱毒的那一人,派出去的侍神一直無有音信,比起他人話語,玄鍊還是更相信自己能力,便未曾對她起疑。
季芙不過五六歲稚齡,卻身著一身厚重的絳紫色華裳,將她包裹得密不透風,更莫說那手腕細瘦孱弱,彷彿只有一層皮裹在骨頭上,偏還要拄著一支笨重的鐵杖,未見幾吋的肌膚是病態死氣的青白,與余湘做對比,這小女孩真不是普通的滲人詭譎;她艷紅的胭脂唇輕輕一彎,分毫不差地勾出了陰森的弧度,無影快速地覷一眼,就垂頭不敢再看,後專心盯著自家小姐,以安撫自己受驚的心靈。
玄鍊突然覺著余湘那樣吵鬧的娃兒其實也挺好的,至少賞心悅目、富有生機,抱起來的肉感還分外療癒可人。
繼續仔細打量,季芙大半張臉被一條綾羅紅布包覆,遮住眼目而看不全相貌,一點點發青腐爛的痕跡自紅綢下方延伸顯露,這樣的瘡口,可不像是因為異能而遭到天地制衡的結果;天賦異能而身有殘疾,在這世間並不是罕見事,曾經在何志堅故里、沔縣何家村村口遇見的那位瞎眼大爺就是其中一者,此類人通常是失明或啞巴,因為看到的東西太多,或是不被允許將所見隨意言出,這既是一種警告,亦是平衡,可說是因為賦予,所以剝奪,也可說是因為剝奪,所以賦予,總而言之,天所做的行為合該是純然的,而非如季芙這般,因潰爛而眼盲,成了如今駭人的模樣。
跟隨季芙的丫頭還是那樣無神呆板,愣愣地攙扶季芙就座,玄鍊也不用查看,便猜這丫鬟早已變成季芙手下的「蠱人」。季芙蒙著眼紗,玄鍊卻能清楚感受她正「看」著自己,玄鍊雖然不怕,仍是莫名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季芙特別有禮貌,歪歪頭面帶笑靨道:「姐姐妳好啊,我是季芙啊,姐姐妳可以叫我芙兒吶。」昨日才聽她下手狠毒,原以為是個心智極高的孩子,不料說話比余湘還要童言童語,這麼看來,老天在其身上奪走的,可能不只視力。
那股似有似無的氣味縈繞在鼻尖,玄鍊拍掉無痕想去拿蜜餞的手,無影跟著瞪了他一眼:那女孩渾身上下都是毒呢,她坐在這你也敢吃!心忒大了!
玄鍊忽略他們之間的小來往,朝季芙開門見山問道:「余夫人屋裡的蟲子是妳的?」
「余夫人?那是誰呀?芙兒不記得有這個人啊。」
無影頓時疑惑,瞟向無痕:裝傻?在小姐面前?她比你大膽呢。
無痕今兒早上起晚了,沒吃到幾口早飯,餓著肚子眼下脾氣正差,冷冷懟他一個眼神:喔。
「……」你大爺的。
玄鍊倒不認為季芙是在裝傻,遂換了一個問法:「妳有在余家裡放過蟲子吧?」
「有啊,在『那女人』屋裡。」季芙供認不諱,頗有一副知無不言的態度。
「那女人?誰是『那女人』?」
季芙嘴角勾著扭曲和戲謔,沒有答話,雨水緣著屋簷滴答滑落,彌補了此段無聲。
不好對付啊……還認為她天真容易套話,實是過分低估了,「我在余家抓到一隻長蟲,還有數隻水蛭,都是妳的吧?」
「是啊,那是芙兒的小蟲蟲,姐姐妳借去玩啦,什麼時候要還芙兒啊?」又自那丫鬟身上摸出一物置於桌上:「姐姐的紙人還給姐姐,和姐姐交換啦,請姐姐把小蟲蟲還給芙兒吧。」
玄鍊瞥過一眼,竟是先前派去季府探查的侍神,她內心詫異而面上不顯,眼尾一翹裝著任性道:「不能還了,我要留著。」
得到這個答覆,季芙霎時垮下表情,又立刻重新堆起笑顏:「沒關係啊,姐姐喜歡玩,芙兒送妳啊,芙兒還有很多,沒關係啊。」
她挑眉,抱著一絲僥倖的想法試探:「那……芙兒?有多少蟲蟲呀?」
季芙掰起手指頭:「一、二、三、四……哎呀,芙兒數不清啊,就是很多很多吶,多到數不完的多啊。」
此問形同無果,連連受挫,玄鍊仍繼續:「為何要傷『那女人』?」
「『那女人』?沒有喔,芙兒沒有要傷『那女人』喔,芙兒只要寶寶掉下來而已吶,早點掉下來,好陪芙兒玩啊。」她說得天經地義,叫旁邊聽著的銀粟等人陡然一悚,無影更是輕顫如篩糠,緊緊地挨向無痕。
玄鍊注意到身邊動靜,自後方探手輕撫無影的背脊,再換了一個問法:「為何要傷……寶寶?」
季芙咧嘴笑道:「小寶寶不掉下來,芙兒的金蠶蠶就會不開心呀,蠶蠶不開心,就要吃芙兒,可是芙兒好怕痛的呀,所以要寶寶掉下來,不掉下來,就要換別人的命送給蠶蠶啊,有人要把寶寶送給蠶蠶,芙兒就收下啦。」
「有人?」玄鍊擰起眉頭,「那是誰呢?」
「噓──」她瘦若枯骨的食指豎在紅唇之前,「不可以唷,姐姐不能知道這麼多唷。」
這季芙下手雖毒辣,且小小年紀就通熟蠱術,可既有一長則必有一短,自言語間可判斷其較同齡之幼童更為無知,此無知既讓其心狠,又使其易於好騙,但是因於對關鍵問題的迴避,玄鍊反而無法判斷這個好騙到底是真好騙,還是玩遊戲似地故意透漏口風給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季芙在思考上有一定的缺陷。
玄鍊尚在思索,季芙便開口:「姐姐是要陪芙兒玩,所以在這裡等的嗎?」
「是啊。」玄鍊沒太多掙扎,就爽快頷首道,暫且先把人留住,看能否得出更多資訊。
「那姐姐要跟芙兒一起回家嗎?沒有人陪,芙兒好孤單的呀,家裡只有一個小弟弟,可是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會動,芙兒好後悔呢,不該這麼快,就把他獻給蠶蠶的……」
無影好容易才被玄鍊安撫鎮定,又被無痕死死按著,如今是不抖了,卻轉而開始冒起冷汗,倒是銀粟一點惶恐驚懼都沒有,叫玄鍊有些刮目相看。
「行啊。」玄鍊再次答應,卻馬上耍賴道:「不過不是現在,若哪天我想去的時候,會再去找妳的。」季芙的家估計就是個毒蟲窟,若無萬全準備,她是絕對不敢踏進任何一步。
老實說,玄鍊尚在猶豫要不要阻止季芙,此事雖然不尋常,可這次一沒惹到她本人,與她尚無過多牽扯,二季芙乃是個凡人,儘管有其怪異之處,但季芙仍是個依照地府規矩、經過十殿審判生死輪迴投胎轉世的凡人,而非妖鬼一類,玄鍊奉命伴夢雪瑤遊人間,不代表可以隨意插手人間事,指不定季芙與秦知微之間的糾葛是有其因,沒有在職陰差幫手,她暫且無法確認,於是這麼評估一番,她仍舊認為靜觀其變為好。
「是嗎?那好可惜的啊,芙兒的蟲蟲告訴芙兒,有二個厲害姐姐,芙兒好高興的呀,芙兒喜歡厲害的人,姐姐身上沾了蟲蟲的味道,卻還會說話、會走、會笑,芙兒便奔過來啦。」說著轉向銀粟:「這位姐姐也是呢,都是可以跟芙兒做朋友的。」又自言自語道:「是嗎?不來呀,好沒意思的啊,那芙兒要走了啦。」說著就逕自起身,然而眼睛不方便,沒注意到鐵杖拄著了自個兒裙襬,被自身猛地一扯往後傾,她的丫鬟沒有指示便動彈不得,不可能救她,玄鍊三人冷眼旁觀,結果向來眼明手快的銀粟反射性地拉住了人。
季芙才站穩,便反抓住銀粟欲抽回的手,用那枯枝般的指尖膩滑仔細地搓撫過其每一個指節,滿足地笑道:「姐姐妳的手好漂亮的呀!妳是個漂亮姐姐,芙兒喜歡漂亮姐姐!」她一開心,身上藏著的毒蟲便被主子的情緒牽動,自那不祥的絳紫色中溜竄出來,不作思考就要往銀粟方向纏,玄鍊神色一凜,指尖凝聚法力一劃斬斷之,令兩方皆是一退,正好拉開了距離。
「啪噠!」悶響傳來,才發現那幾隻毒物已成地上屍體,斷裂處嘶嘶地冒著焦煙。
「把妳的東西,收好。」玄鍊散放陰差的冰寒煞氣,「否則休怪我無情。」
「姐姐別生氣,芙兒就收好了,芙兒不難過,芙兒還有很多蟲蟲,姐姐,咱們改天再見啊。」她連道著笑容不減,在那丫鬟的指引下,撐著鐵杖離去。
玄鍊吩咐小二撤換一桌子茶水膳食,期間替桌椅都去穢淨化,才讓三人重新坐下。
見小姐面色不愉,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壓抑著,好不容易撐到餐點送上桌、要動筷之時,便聽玄鍊對銀粟慎重警告:「太過善心,也未必是好事,都給我警醒著點。」
銀粟看著她嚴厲目光,感受被季芙摸過後起的滿手疙瘩,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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