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余宅,暮色向晚,飄零的濛鬆細雨斷斷續續的轉為滂沱暴雨,叫天幕更顯陰沉。聽著遠處傳來的悶雷響聲,才讓人發現原來這天上飄著的非是親切的過雲雨,裡頭還掛著幾條囂張鬧騰的龍,還有那風,吹來涼颼颼也罷,竟還夾雜著絲絲冷水硬撲到人身上,沉重的潮濕感讓人心情也跟著要發起霉,何論如今余府氣氛不好,余志鴻悄悄地將侍妾僕役人等搜了個遍,余銘這兩日也沒再上書院,余湘更是搬去了魏氏院子住,一時間余家是風聲鶴唳,儘管他們努力想讓玄家排除於此場風暴之外,卻仍止不住那壓抑不安的情緒,在無聲中愈發放肆地渲染。
雨勢驚人,玄鍊主僕也只能乖乖待在屋裡,隨行帶來的雜記書籍幾乎已被翻個遍,正是百無聊賴時候,偏生身邊只剩下兩個看了近十年,已然看得無趣的傢伙,銀粟早前說自己有東西落在外頭,要出去尋,雖說玄鍊覺著當前時機危險,又天色昏暗街路不明,曾經出言勸阻,可據銀粟所述,丟失的物件乃是她娘親留給她的唯一一件遺物,從出生就掛在身上,一十七年的光景,千萬丟不得,玄鍊想起銀粟身世,一時心軟,掂量著銀粟有些功夫在身,加之她給予的護身符等各種避邪物,派出一紙侍神跟隨後,終究放其出行,眼下過去好些時間,聽到的只有白雨砸在屋脊叮咚作響、還有滿池的蛙鳴齊唱,而無歸人的步伐,讓玄鍊焦心越發難耐,覺著滿屋晃蕩的倆少年分外礙眼。
被自家小姐嫌棄的無影無痕表示很無辜,卻也著實想不到什麼新奇玩意娛樂,正苦惱著,就聽小姐來了吩咐。
使喚無影無痕替她抬出一個矮凳大小、外觀描繪精緻的行裝盒,把屋門掩實了以後,玄鍊將裡頭的物件一一取出,堆置在一張長桌上,俱是些符紙侍神,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術法用物。
無影無痕見狀,俱是有些心慌,畢竟他們跟隨玄鍊長久,明白眼前的景象,多是出現在小姐欲要幹一番大事的時候,似是於檢視自身有多少軍武火力,與此同時,玄鍊搓著下頷喃喃自語:「嗯,雖然勉強算是兵精糧足,但離千軍萬馬尚差一大截,有點懸啊……」
兄弟倆在旁聽著差點沒把眼珠子掉出來:您真要打仗了這是?!
以為小姐準備要衝出去跟人廝殺,無影忙問道:「您、您這是又要做什麼?眼下情勢未明,雲裡霧裡的小姐是要去對付誰呀?」
「沒事呢,我有成算,別慌。」玄鍊隨意答道,也不算回答無影的問題,令二人那是不敢苟同,要知道,上回小姐這樣答的時候,是差點兒拆了整間老宅、完成一次地皮整理──雖說也把裡頭的幾隻厲鬼打得魂飛魄散。
幸好她又接著道:「季芙身上那幾隻蟲子竄出來的時候,亦牽動她的法力、牽動她魂魄的氣息,正巧讓我抓住了小辮子,先前我說她氣息有異,但到底模模糊糊地,一時沒瞧出是什麼原因,如今我是知道怪在哪了。」玄鍊說著唇角微勾,頗有些得意地繼續言道:「她的魂魄之所以有所不同,乃是因其有多餘之部分,也怪不得一副先天不全的樣子。」
無影皺起眉頭:「多餘?魂魄哪還能有多餘的地方呢,您不是說魂魄塞殼身,一個合一個的嘛,她這情況,只能是魂魄本就有缺吧?否則殼身根本塞不下,她怎能好好地站在那,還耍毒術害人呢?」他甚而掰起手指一一向玄鍊數來:「喏,您瞧,心智不全、還有您說的那什麼氣息詭異,不是都符合嘛。」
「那擅長蠱術你咋解釋?」到底你是陰差還是我是陰差呢。玄鍊眼神那是個嫌棄:「你才是腦子有缺的,確實魂魄塞殼身,一個合一個,故而只要魂魄有少、抑或有多都不對,皆會致使轉世後出現狀況,季芙多出的部分,估計是因為孟婆湯沒喝乾淨,她的魂魄裡有不該屬於她此世的記憶,你說的沒錯,她的殼身確實塞不下,因此出現了缺損,就如同你硬要往一個水袋子裡注水一樣,最後袋子不就被你撐破了麼?」
習得新知的無影才又恍然大悟:「喔,是這個道理啊……」
「就是這個道理,不過眼下也是猜測為多,詳情還要待我好好查一番。」玄鍊邊說著,繼續把手上的符紙分門別類。
屋外忽然打了好大一轟雷響,一股強風捲來撞開窗門,軸樞「嘰呀」一聲轉開,雨絲就伴著涼意躍入。
無影連忙去把窗戶擋緊,又顛顛地回來問道:「那小姐,所以您這般準備齊全,不是要去跟人拚個你死我活啊?」
玄鍊手下一頓,抬眸使了個眼色,無痕便心領神會地一巴掌往無影後腦勺招呼,令無影一個前傾差點兒沒栽進地裡,氣憤地喊過「你幹嘛!」正要還手,就聽小姐冷冷道:「誰跟你拚個你死我活,這些不過是防衛保命用的,無法知根知底的人,你拿誰的命去拚?不過是防著季芙突然發難,若是如此,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都是同道中人,誰知道季芙在今日見過自己後會不會突然發神經。
無影只有揉揉自個兒腦袋,但是略有些放心:「我還以為,會像之前在西涼那樣呢。」
「西涼那次有大批人手可用,我也只能算是助戰一員,真正的主力乃是沐家聖女和沐家嫡系,如今情況大不一樣,單槍匹馬的,我不會莽撞,整理這些東西只是以防萬一,還有無聊罷了。」玄鍊吹開數紙侍神,叫它們手拉手滿室裡蹦噠,配合著雨滴的節奏,景象倒有些歡騰,「不到逼不得已,我才懶散去管凡人之間的事,說穿了,我為她們忙死累活,又有什麼好處?」
聽聞此「薄情寡義」的言論,無姓兄弟倆是交流一番眼神,後齊齊看向自家小姐:您就吹去吧!每次落得招惹一身腥的又是誰!這口是心非的毛病啥時才要改一改!
清點得差不多,玄鍊便將暫且不會使用之物收拾回箱裡,餘下的,侍神被她派往余家各處巡邏,符紙一類則交給無影無痕,囑咐配上幾味藥材,到時一併燒作灰,撒於水井和牆角四周,以避那些邪蟲。
所幸在外行走,常見的驅蟲蛇藥材玄家本就有準備,不用冒著雨勢和四伏的危險出門購置。
符灰藥末撒了,晚膳進了撤了,玄鍊甚至閒得用餘下的草藥縫起香包,風雨已然停了好些時候,卻仍是沒見銀粟人影。
望外邊烏雲罩頂,星星也沒見幾顆,玄鍊心裡擔憂,便指揮另一批侍神出去找人,同時讓無影去幾間客房向玄氏弟兄打聽,說不定銀粟這丫頭回來後,沒報備一聲就串門子去了,雖然銀粟從來沒幹過這樣的事,但玄鍊仍抱著一絲期望。
然而結果無聲無息地駁了玄鍊這份期望。
「方才阿粟說她找的什麼?」玄鍊氣和地拉直了繡線,輕輕一抖,把圖樣捋平,向打聽無果的無影問道。
無影才從外面回來,腳底踩滿了汙泥,無痕替他汲了一桶水,無影邊沖洗邊回道:「是她娘給她留下的一個玉飾,一直掛在她頸子、收進衣服貼身的那個,雕成龍的樣子,但因紋樣過於簡單,只勉強分得出頭尾,被大夥兒笑說是蛇,應該是掛繩鬆了才掉得不見,等她回來,得叫她換條結實些的。」
玄鍊應了聲,視線凝在針尖上,找準了位置素手將之穿去拉出,無痕見光線明滅,悄悄又點了兩盞燈。
無影瞅著一旁的錦盒子已躺著三個樣式不一的香包,分別繡著玉蘭、向陽花、青竹,還有一個成形的大雁和雪花在她手上,遂去尋茶葉和茶具:「小姐,時辰也不早了,您仔細眼睛,我給您泡壺茶,您歇一歇吧。」
好一會兒才聽玄鍊回道:「明兒再替我去尋些棉花來。」
「哎,好嘞。」
欲將手上的香包收尾,才扯直了線,那線卻倏然斷去,彷彿有人拿了剪子橫劃一刀般,叫玄鍊驟然停下。
好生不吉利。
無痕心頭一跳,趕緊拿過她手上的針要續線,玄鍊卻擺擺手:「罷了,收起來吧,乏了。」
接過無影端來的茶,玄鍊努力地讓自己平復下繁雜的心緒,各路侍神都沒有回報,但想起季芙不聲不響地就抓住她的侍神,她已然無法分辨這算是個好還是壞消息。
聽得屋外有動靜,玄鍊知是玄氏自家人,便讓無影去開門,豎著耳尖聽他們對話。
「馬叔、小全哥?還有田伯?您怎麼都來了?」
田伯禮就壓低了聲音道:「哎,你不是方才來問我們阿粟的事嘛,咱幾個兄弟不放心,便在屋外周圍搜索了一下──你可別跟鍊兒姪女說啊,她知道了要生氣的──真的只是周圍啊,咱幾個都貼著牆走的……反正後來就在側門處,發現了這個。」
玄鍊眉間一皺,擱下茶碗起身走去,邊揚聲問道:「發現哪個?」
田伯禮四十好幾的人被她嚇得一抖,連忙捧出手心:「這這這、這個!」
無影定睛一看,瞬是大驚失色:「小姐,這是!」
──正是銀粟丟失的龍形玉墜,還有一只眼熟的白瓷瓶。
玄鍊將那玉墜拾起,圓潤的指尖緩緩搓撫其輪廓,果真只能辨其首尾,連上頭一些細小的紋路都快被磨得不見了,想必銀粟很是珍視。
真是大膽。
眾人只見小姐低首專注摸著那玉墜,而後,那總是燦然生輝的桃花眼巧然一彎,自唇邊輕輕地,掉出一串古怪的笑聲。
「咕嘟」嚥下一口唾沫,田伯禮壯著膽又舉出其他東西,是一把傘、以及被從中撕成兩片、已然化作廢紙的侍神:「這是在那兩樣東西旁兒撿到的,想來阿粟是已找著了東西,可就在踏入門前就……人就沒了蹤影。」田伯禮實在沒敢把「遭遇不測」四字脫出口。
「啊。」玄鍊斂下眼睫,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周身流動的氣息倏地一滯,爭先恐後地收回她身上,「是這樣麼?」
紊亂又調皮的涼風捲來,拂開她落在肩上的墨髮,便驀地煞住腳步,蟄伏於隱隱黑暗。
正巧吹來一片雲,把好容易才露面的月光遮掩,讓玄鍊的臉上喜怒都不見,她執起那人畜無害的白瓷瓶,放在鼻尖輕嗅其中氣息,後緩緩地垂下手,將之在掌中攥緊,睜開一雙在黑暗中搖曳著火光的眸子,絳唇輕啟:「都下去吧,各自都好好待在自個兒屋裡,還有,替我叫爹爹來。」
觀她神情不對,眾人趕緊依她吩咐行鳥獸散。
無影欲上前發問,無痕卻出手攔住他不對時的好奇心,前者回過頭,只見他微微搖首,神色亦是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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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前──
在食樓找回那小巧的龍玉玦,銀粟將這失而復得的寶貝地捏在手心裡,一會抵在唇前,一會壓在胸口,慶幸不已,這是唯一能證明她出身何處的玩意兒了。
皮繩久經風霜,已然脆弱,她也不敢再將之繫於脖頸,只有緊緊握在掌心。
謝過看門的夥計,銀粟撐起傘,頂著暴雨踏上濕滑積水的石板路,往余府方向行。
看著間間燈火通明的民屋,聽著裡頭的歡聲笑語,銀粟腳步愈加飛快,最後甚至邁開大步跑了起來,一腳一腳地踩出盛開的水花──想要趕快回家,她想要趕快回到家──以前她總羨慕別人有家,跟著小姐後,受到其明裡暗裡的各種關心,她覺著,她也算是有家了。
終於在一片霧雨朦朧中,望見余府的家門──卻也同時看到一頂怪異的深色小轎,小轎旁還站著一人支傘等待的身影,似是位丫鬟,主子應當坐在轎裡。
「唰!」短促的一音撕裂,銀粟餘光瞥見一直守護在自己身邊的侍神碎成兩片,無力地飄然落地。
銀粟心弦一顫,霎時閃過惶然不安的猶疑,默默地緩下了步伐,覷眼打量這莫名的訪客,打算從旁繞道自其他屋門進府,驀地,那身影回過頭來,彎著血紅的眼睛對她咧嘴一笑:「漂亮的姐姐,妳在這啊?」
這樣的口吻,不應該是出自這位丫鬟的口中。
正想著,一串悚然的笑聲跟著鑽進銀粟耳裡,讓她不舒服地縮起肩膀。
不待銀粟再有更多反應,丫鬟抬手高舉瓷瓶,從中猛然竄出一條細長之物,朝銀粟面上咬來──
油紙傘孤伶伶地墜落,在地面撞出的響聲,被這場傾盆大雨沖刷掩蓋,隱隱約約中,似乎窺見一頂深色小轎,晃著「嘰呀、嘰呀」的碎步,張狂離去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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